窗外飄起了細細的雪花。

這將是今冬的最後一場雪。

帝都深宮從沒這麼安靜過, 就像所有人都沉睡了,又像這裡的人都走了, 留下的不過是一座空城。

自從楊昭下令,凡是想離宮自保的, 從宮妃以下,包括各宮的太監、宮女在內, 都可以自行離開, 宮裡便成了這空空蕩蕩的樣子,再無往日的錦繡繁華。

朝華宮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珠兒整天以淚洗面, 不是在哭,就是在醞釀眼淚的過程中:“娘娘,我苦命的娘娘哇!早知今日, 當初就該揭露姓岳的王八蛋的惡行, 趁他還未出征前處死他,也就不會有這一場劫難了……為何咱們這麼苦命吶?等西涼蠻夷攻進來, 必定血洗宮廷內院, 只要見到活的女的, 一定先奸後殺,殺完再奸——與其如此, 我、我不如投井保全清白!”

阿嫣正在對鏡貼花黃, 聞言嫌惡地皺了下眉。

“那死的可難看了——屍體都泡腫了,叫人發現了還好,沒發現,那不在水裡腐爛下去了麼?死了還要被些骯髒小蟲子啃咬。你怎的這麼不上道呢?你一頭撞死在這牆上, 也不過腦漿橫流,總比浮腫好看。”

珠兒聽得無比心塞,撲到阿嫣腳下:“娘娘,您怎的還有心思梳妝?咱們上回可是親眼見過那、那狗賊殺人不眨眼,渾身是血的模樣……”

“唔。”阿嫣回想了下,點頭:“還好,也不醜啊。”

於是,珠兒更加抑鬱,嚎啕大哭起來。

阿嫣嘆道:“腳長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我又不留你。只是話說在前頭,如今西涼大軍兵臨城下,路上逃難的人多,什麼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你這麼一個如花似月的大姑娘,隻身逃命,沒準真得叫人先奸後殺,殺完再奸。”

珠兒嚇得臉色慘白。

過了一會兒,又開始扯著沙啞的嗓子嚎:“我苦命的娘娘哇,蒼天無眼啊——!”

皇宮空了一大半,阿嫣的小日子還是一樣過。

當然,偶爾也是寂寞的。

嬪妃們走光了,早上沒人來請安,也就聽不見那些十分順耳的阿諛奉承,難免有些懷念。

阿嫣想,沒關係。

江山輪流坐,今天姓楊,明天姓岳。

但後宮總是一般熱鬧的。

到時吹吹枕邊風,混個貴妃的頭銜,也不難,以後還會有許多漂亮的小姑娘,眾星捧月般哄著她,誇她美顏盛世——啊,多麼美好的生活。

今天這場雪,從昨晚上就開始下了。

等到朝華宮外積了一層薄雪的時候,阿嫣隱約能聽到刀劍衝殺聲,冷冰冰的,光是聽著就令人心驚膽戰。

珠兒哭不出來了,憔悴的小臉蛋寫滿了恐懼,手裡捏著一串佛珠,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祈禱什麼。

敵軍已經攻下了城門。

不到午時,楊昭來了。

他身穿上朝時的貴重龍袍,頭戴帝王冠冕,珠簾後的一雙黑眸極為堅定,臉色稍顯蒼白,但是平靜如舊。

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一場血腥的殺戮,不是殘暴的西涼軍,而是年節隆重的儀式。

阿嫣看見他的打扮,眼眸微亮,似乎很感興趣:“對,就該穿的這麼正式。”

說罷,兀自進去換了封貴妃時的禮服。

楊昭看了,微微笑了一下,對身後的劉公公說了幾句話。

劉公公退下了,過了會兒回來,呈上一個托盤。

裡面裝著價值連城的鳳冠霞帔。

這套歷時許久,由宮廷繡娘日夜趕出來的華服,正是當年大婚時,陳嫣穿的那一件。

阿嫣很喜歡,進去換上了。

“來,披件大衣,別著涼。”

楊昭脫下身上的裘皮大氅,披到阿嫣身上,又握住妻子的手,柔聲道:“我記得,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我沒坐轎子,從宮裡騎馬回王府,遠遠的就看見你站在門口——你穿著件大紅的衣裳,撐著一把傘,呵出的氣白茫茫的,凍得厲害。”

他一邊說,一邊帶著阿嫣往屋外走。

天色灰暗,白雪茫茫,靜謐又溫柔。

“那時,我心裡想,我要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

楊昭嘆了口氣,抬頭仰望天空,微涼的雪片落在他發上、肩上,無聲無息。

他終於卸下了囚禁他一輩子的帝王重擔,側眸看著阿嫣,就像一個普通的丈夫,看著他深愛的妻子:“有時候,我寧願從未坐上龍椅,從未當過皇帝。這些天夜裡,我總在回憶往事,與你在王府的時候,比起在這九重深宮中,成天與人勾心鬥角……呵,當真快活多了。”

劉公公和珠兒隔著一小段路,跟在他們身後,聽見這話,都忍不住默默垂淚。

阿嫣淡淡道:“時間不可逆流,過去的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說的再多也無法改變結局。”

楊昭勾起唇角,笑意帶著幾分滄桑,幾分自嘲:“是。一步錯,步步錯,一念之差,天上人間。可阿嫣,我後悔了。”

阿嫣側過頭,看著他。

楊昭微微一笑,認真地看著女人的眼睛。

那雙黑白分明的,乾淨的眸子裡,清晰地映出他的容顏。

蒼白,疲憊,滄桑。

“如果回到過去,如果再活一次,我絕不負你。這皇位,這天下,我不爭了……其實,又有什麼好爭的呢?”他負手而立,長嘆一聲:“千古帝王夢,善始善終的又有幾人?可笑人總是看透的太晚。”

“我想帶你遠走高飛,去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過著民間夫妻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會有兩個可愛的孩子,你會是最好的母親。”

阿嫣說:“你給了我很多。”

楊昭搖頭:“不。”他轉過身,疲倦地低頭,額頭抵著阿嫣,啞聲道:“太少了……我帶給你一身傷病,我讓你心碎神傷,到了最後,還要你陪我一起死。阿嫣,這一生,我負你太多,來不及還了。”

阿嫣卻笑:“你會還清的。”

楊昭苦笑:“傻……”

他抬起手,捧起女人冰涼的雙頰,輕輕道:“下輩子吧,今生欠下的債,來世,我加倍還給你。”

飄落的雪花中,他雙手環住妻子,心裡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大雪落滿身,也算是白頭。

“等一下,西涼軍進來……”楊昭的雙唇貼在阿嫣耳邊,低聲道:“我會請嶽凌霄放過你,若是他肯,你便好好的過完這一生。”

阿嫣斷然拒絕:“不,我喜歡宮裡,才不走。”

楊昭又笑了:“阿嫣……乖,不要任性。如果上天可以成全我的一個願望,我不盼著嶽凌霄能放我一條生路,我只想你活著。我拖累了你一輩子,不能再讓你陪我過階下囚的屈辱日子。”

阿嫣只是搖頭,為了好感度著想,沒再開口。

於是,楊昭看見的,便是妻子抬起似有千言萬語的明眸,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他內心柔軟,輕輕拍著阿嫣的背脊:“你的心意,我明白。”

阿嫣笑了笑,語氣淡淡:“你總是什麼都明白。”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他們誰都沒再開口,靜靜地靠在一起,彼此依偎,相互取暖,看著眼前蒼茫的雪色天光,直到夕陽西下,殘陽照亮半邊天空。

雪停了。

刀劍相擊的聲音越來越大。

阿嫣甚至可以分辨幾句大吼出來的西涼話。

楊昭握緊了她的手:“……怕嗎?”

阿嫣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楊昭低聲道:“生死我都陪著你。”

阿嫣看了看他,靠在他肩膀上:“好啊。”

不久,東邊一座宮殿著了火,和天邊鮮豔刺目的晚霞連成一片。

整個世界陷入濃郁的血色。

劉公公嚇得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珠兒也在瑟瑟發抖,手裡的佛珠掉到了地上,渾然不覺。

“這裡!這裡有人!”

“抓個舌頭來——說,這是什麼地方!”

“大人饒命,饒命啊……”

“不說就殺了你!”

“這是……這是陳貴妃的朝華宮。”

不知道哪個膽小的內侍一受恐嚇,全招了。

然後,阿嫣看見了那個男人。

鐵甲戎裝,渾身是血。

連月來行軍苦戰,他無暇顧及容貌,下巴長出了淡青色的胡茬,頭髮有幾縷貼在臉上,不知是被汗水或血粘上的,自左眼以下,有一道還在滲血的傷痕,血珠濺了一臉。

嶽凌霄提著滴血的長劍,從身後的屍山血海中走來,帶著一身血光與殺戮。

“皇帝就在那裡——”

有人喊了一聲。

嶽凌霄抬起一隻手,冷冷道:“全都退下。”

眾兵將遲疑。

他聲音冷了下來:“退下!”

朝華宮偌大的內院,只剩下他們幾人。

珠兒眼睛一翻,又暈了過去。

劉公公雙腿都在打顫,抱頭掩面縮在一邊。

嶽凌霄眯起眼,看著一動不動靠在皇帝身邊的女人,方才一番衝殺下來,都沒這一刻熱血沸騰。

都是氣的。

他咬緊牙關,怒道:“陳嫣,還不過來?”

楊昭扶起妻子,面對嶽凌霄,平靜道:“嶽將軍,朕不曾虧待過你。”

嶽凌霄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阿嫣,冷笑一聲:“你搶了我的女人,卻叫我替你賣命?作你的春秋大夢!”

楊昭一愣:“朕何時——”

嶽凌霄暴躁的打斷:“陳嫣,我再說一遍,你過不過來?”

阿嫣看著他,話卻不是對他說的:“……滿了嗎?”

懷裡的古董鏡用只有宿主能聽到的聲音,答道:“滿了。”

阿嫣滿意地笑了起來,長長松了口氣。

再次看向楊昭,便帶了輕鬆的笑意:“陛下,他指的是我——當初你命我回家等死,我不小心睡了他一次……”

嶽凌霄冷聲道:“陳嫣,我——”

“好,好。”阿嫣看了他一眼,改口:“我故意睡了他一次,就是故意的。也許我的技術太好,他突然就纏上我了,我想回宮,他不肯,又把我關了起來,就是馬車遭劫後的幾天。再後來,我逃了回來,他氣到神志不清,心裡沒準以為是你搶了他的女人,給他扣下一頂綠帽子。”

她笑了一聲,抬起頭:“講道理,這是他不對,我怎麼算都是陛下的女人,要生氣,也該是陛下生氣。”

“陳嫣!”

嶽凌霄忍無可忍,幾步過來,染著斑斑血跡的粗糙大手,猛地把女人扯到身後,回身拔劍出鞘。

阿嫣卻嫌他人高馬大,擋住視線,又從他後面繞了出來,皺眉道:“再給我一刻鍾。這是我的舞臺,你別擋路,別搶我的風頭。”

嶽凌霄氣煞。

阿嫣壓根不看他比閻羅王更臭的臉色,依舊正視從疑惑、震驚、不信,轉為痛苦和自嘲的皇帝:“陛下,我喜歡這座皇宮,因為有數不盡的胭脂水粉、華服錦衣隨我挑剔,至於金鑾殿上坐著的男人,姓楊還是姓岳,我真的不在乎。”

楊昭顫抖的唇動了動,沒能發出聲音。

他看著神色坦然的妻子,這個片刻前還同他溫存,立下生同衾死同穴誓言的女人,此刻卻說出這麼無情的話。

不可能……他的阿嫣絕不會是這樣的。

楊昭定了定神,垂死掙扎:“你受了他的脅迫……”

阿嫣笑出了聲:“不,他受了我的脅迫,不能動彈才從了我的。”

嶽凌霄眉眼陰冷:“陳——”

阿嫣擺了擺手,頭也不回:“行了不提你了,別插嘴。”

楊昭沉默。

良久,他開口,還未說出一個字,卻先吐出一口血,染紅了衣襟。他也不在乎,伸手擦了擦嘴角,偏過頭看向對方:“那天夜裡,你對我說過的話,也全是謊言?”

“是。”阿嫣大方承認了,毫無羞慚:“這宮裡的人,每天不就是你騙我,我騙你?誰都有資格抱怨,陛下,你是最沒資格的。”

她低頭看了眼身上大紅的袍子,那如血的顏色,猩紅而奪目。

“我不愛追憶往事,今天破例一次,陪你算算賬。你說過今生只有我一人,後來你當上了皇帝,我落下病根子不能生育,這話就作不得數了。我說生死與你同去,北境也曾和你患難與共,如今世事變遷,江山易主,當然諾言也成空了。陛下,你負我一次,我負你一次,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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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昭忽而笑了起來,漸漸笑聲放大,愈加瘋狂:“可是陳嫣,我對你是真心的——”話剛出口,氣血上湧,又吐了一口血出來,才舒暢了。

阿嫣諷刺地看著他:“我又怎麼不真心了?你方才說,你對不起我,你虧欠我……流放那年,我差點丟了性命,撐著一口氣躺在簡陋的破廟裡,你也是這麼說的,忘了麼?你抓著我的手,你眼睛都紅了,強忍著眼淚,你說,你虧欠我太多,絕不會負我……我信了。”

她停頓了下,冷靜道:“陛下,結果呢?”

紅顏未老恩先斷。

少年夫妻,終成怨偶。

“人們在情緒激動的時候,總喜歡許下一些無法遵守的承諾,當時真心,過後情淡了,承諾也變成了煩人的枷鎖。”阿嫣語氣波瀾不驚,沉靜道:“你不是不真誠,你只是太善變。今天在這裡,你命在旦夕,和我許下來世的諾言,假如你有翻身的一天,也許你又會恨我見過你這般落魄,你說的這些話,也都不作數了。”

楊昭雙目血紅,唇角掛著血漬,聲音微微發顫:“我只愛過你,今天所說的每個字,都是出自真心,若有一字虛言,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阿嫣不為所動:“那只能證明,你的愛和真心,太不值錢。”

這句話出口,就如萬箭穿心。

楊昭大笑起來,踉蹌後退:“好,好,好!這都是命,我撇下你一次,我送你走,等著你死,所以你也來看我的笑話,等著我死……你說的對,公平的很。”

一腳踩空,他摔在臺階上。

劉公公護主心切,衝了過去:“皇上——”

“滾!”

楊昭推開他,死死瞪著阿嫣,然後轉向沉默的男人:“嶽凌霄,你還在等什麼?不是要朕的命嗎?來,往這裡砍——”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大笑道:“這條命,朕送給你,也讓那個女人看看……”目光落在阿嫣身上,恨意愛意交織,刻骨銘心:“……朕的血是熱的,朕也有心。”

阿嫣看著他,突然道:“楊昭,我很少有討厭的人,與你相處下來,卻十分厭煩你。你可知道為什麼?”

楊昭冷笑:“還用問麼?因為朕負過你。”

阿嫣搖頭,平淡道:“你負我千次萬次,我也不會生氣,因為我從沒將你看在眼裡。我記恨你,是因為……”

她走近幾步,一襲大紅的錦衣,站在冰天雪地中,集天地光華於一身:“因為你說我老。”

楊昭愣住了。

阿嫣方才說起從前的恩怨情仇,一直很平靜,此刻卻眼神凌厲,神色明顯帶上了怒氣,一字字道:“我活了這麼久,從沒人敢說我老,我連白頭發都沒有,你卻說我老,好大的膽子!從那天起,我就記住了這筆賬,盤算著怎麼向你討回來。你叫我不好受,我也要你過不了好日子。”

楊昭張口:“你……你到底在說什麼?”

“放心,你不會死,你會有很多時間回憶,反思你罪大惡極的行為!”阿嫣拂袖,走回嶽凌霄身邊:“從今往後,你將成為階下囚,亡國君,日夜受盡折磨。這還不算,每天都會有宮女和太監到你面前,嘲諷你老了醜了,用唾沫星子淹沒你——直到你氣絕身亡的那天。”

她站住腳步,回過頭。

夕陽殘光映出她美豔絕倫的臉龐。

“這是懲罰。”

當天晚上,嶽凌霄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便派了侍衛守在朝華宮外,並且留下話,讓阿嫣安分的待在房裡,少給他惹是生非。

阿嫣坐在鏡子前,卸下妝容。

等到弄好了,開口問道:“什麼時候能結束任務?”

老古董的語氣非常非常復雜,有點無語,有點忐忑,有點驚恐……面對這樣喜怒無常,邏輯和怒點清奇的宿主,它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神經病。

“剛才,嶽凌霄衝進來之前,好感值刷滿了。”

“所以?”

“任務還沒結束,你把楊昭罵了一頓出氣,好感值又掉了。”

……

阿嫣怔了怔,驚訝了一瞬間後,便又恢復平靜:“原來如此,下次不能太早放飛自我。”

老古董一臉生無可戀:“宿主……怎麼辦?”

阿嫣:“給我點時間,不用慌,穩得住。”

老古董:“……”

天都亮了,嶽凌霄才回來。

連續幾天的攻城之戰,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極限。現在江山有了,美人正在床上睡覺,他卻疲憊不堪,在床上躺下沒多久,便陷入了睡夢中。

當然,睡前,他不會重複上次的錯誤。

他扣住了阿嫣的腰。

想想這不頂用,又忍著倦意爬起來,撕了條布帶,把她的手和自己綁在一起,這才安心睡下。

醒來時,日上三竿。

阿嫣從屋外走進來,手腕不知什麼時候鬆開了。

嶽凌霄開口:“你——”

阿嫣打斷他:“聽說西涼的皇帝駕崩了,是你親爹嗎?”

嶽凌霄陰沉著臉,不語。

阿嫣笑了笑:“那現在可以不用叫兄長,提前叫一聲陛下了。來,陛下,我們商量一件事。”

嶽凌霄坐起來,看著手腕上掛的殘布,沒好氣道:“什麼事?”

阿嫣正色道:“以後,你身上很髒很髒,瀰漫著血腥味、汗水味,和死人味的時候,不要抱我睡覺。”嘆了口氣,指了指身上換好的衣裳,無奈道:“你瞧,我換了三桶水,沐浴了三次,才勉強把這味道洗掉了。”

嶽凌霄又開始胸腔悶氣了。

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英年早逝,一定是活生生氣死的。

可想到一半,又覺得高興。

能讓他這麼氣這麼無奈的人,只有一個。

真的……是她。

不是這一年多以來,夢裡虛無的幻影,不是他腦海中的一抹影子,而是真真正正站在他面前,和他說著話,將他氣的半死的陳嫣。

他下床,鞋子也不穿,大步流星走過來,長臂一攬,把女人按在懷裡。

阿嫣皺緊眉:“你是不是剛醒沒聽清?我說,你身上很髒很髒,瀰漫著血腥味、汗水味,和死人味的時候——”

耳邊響起悶悶的低笑,是從他胸腔裡傳出來的,隨著有力的心跳,和撥出的熱氣,一同宣誓他不容置疑的主權。

他說:“這是你男人的味道,趁早習慣了。”

阿嫣嘆氣,捏住鼻子:“這是習慣不了的,你這麼邋遢,以後總有御史言官罵你,我勸你注意點形象。你自己想想,我再去洗個澡。”

嶽凌霄不放手:“那一起洗。”

阿嫣脫口道:“水全臭了。”

……

嶽凌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後放開手,瞧著居然是和顏悅色的。

阿嫣懷疑他氣傻了。

嶽凌霄走到桌邊,倒了一杯冷茶,一指對面的位置:“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阿嫣見他像是說正經事的語氣,便坐了下來。

嶽凌霄道:“你父親收養我那年——”說到一半,卻止住了,似是不知怎麼說下去,神色冷淡,沉默良久,才繼續道:“——他手下的一名將領,殺害了我娘。我娘死時受盡折辱,卻仍護著我,後來你爹處置了那將領,帶我回帝都。”

阿嫣看著他。

所以……他回來後徹底黑化,搶江山,強佔陳韻,血洗將軍府。

“你聽懂了嗎?”

阿嫣抬起頭,正對上他微帶不滿的眼眸:“你接著往下說。”

嶽凌霄冷冷道:“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輪到你了。”

阿嫣便道:“節哀順變。”想了想,又道:“血洗將軍府,我攔不住你,皇帝已經是你的階下囚,你想強佔我,不用威逼利誘,我不會反抗的。”

嶽凌霄臉色難看:“誰跟你說我想——”

他咬了咬牙,冷哼一聲,利落地走過來,抬起女人的下巴:“——對我好一點。”聲音輕了下去,帶著些許疲憊,他嘆了口氣,重複了一遍:“陳嫣,對我好一點。”

“你可以仗著我喜歡你,肆無忌憚的瘋下去。”

“可你……對我好一點。”

一年後。

喪期已過,新帝登基後,正式冊封后妃。

儀式很隆重也很簡單,因為只有一個立後大典。

新帝力排眾議,執意立前朝貴妃陳氏為後。

立後詔書下來前,阿嫣曾委婉的表示:“其實,我更喜歡貴妃的名號。”

嶽凌霄側躺在床上,漫不經心道:“封完皇后,你若喜歡,自己給自己封個貴妃的名頭,改天再封個淑妃,惠妃——你一個人全當了,多好。”

“你這不是鬧著玩嗎?”

“就是鬧著你玩。”

阿嫣覺得他幼稚,便不說話了,繼續對著鏡子,憐愛地望著自己的臉,看了一會兒,又湊近了些,數自己眼角的紋路。

嶽凌霄從前受足了她的氣,如今終於有了反擊的機會,不禁生出幾分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愉快,懶洋洋地走過來,猝不及防地彎腰將她抱起,扛在肩上丟回床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非常流暢。

阿嫣爬了起來,嘆口氣:“陛下,你除了睡睡睡,就沒點別的愛好嗎?”

嶽凌霄勾唇:“殺殺殺。你選哪個?”

……

他壓了上來,看著身下的女人,戲謔道:“不是說你技術很好,叫我欲罷不能?再來試一試。”

阿嫣目光掃過他的臉,淡淡道:“何苦學我厚顏無恥?這需要天賦,你學不像的——陛下,你耳朵都紅了,別逞強。”

嶽凌霄哼了聲。

灼熱的親吻落了下來。

他的聲音也模糊了:“……話這麼多。”

阿嫣成了皇后,卻是個光桿司令。

後宮沒有別的妃子。

於是,她提過一次:“我不能生的。”

嶽凌霄頭也不抬,淡淡道:“從宗室子弟中選一個德才兼備的孩子,養在你身邊。現在還太早,晚兩年再說。”

阿嫣:“我不能生,你可以的。”

嶽凌霄挑眉,看了過去:“你想說什麼?”

阿嫣迎上他的視線:“我不會陪你一輩子,你早作打算。”

嶽凌霄神情一僵,便有幾分戾氣:“這種話,以後不準再說。”

阿嫣沒理他。

沒有妃嬪,就沒有阿諛奉承的可愛小姑娘。

算了,沒有條件,那就創造條件。

阿嫣便下令,每天叫那些宮女小太監們,排隊來請安,說一些好聽的話,只要嘴夠甜,就能得賞賜。

這些人最是會看人下菜、舌燦蓮花的,總能哄得她開心。

於是,這一年也很愉快地度過了。

期間,陳夫人進宮過幾次,無非是想從女兒這裡討點好處。

將軍府沒那麼風光了,可也從沒缺吃少用,說到底,就是和以前比起來落差太大,陳夫人受不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心的太多,知足的太少。

阿嫣懶得廢話,開門見山道:“他是西涼當年走丟的小皇子,你也知道了。他親生的娘是爹的手下殺的,他心裡對這事耿耿於懷。你多進宮幾次,他見了你,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沒準就有命來無命回了。”

陳夫人嚇得當場暈了過去,還是叫人給抬回去的。

阿嫣叫珠兒託人送了些錢回去,其餘的,一概不理。

就像那年被迫離宮,她住在將軍府,所有人等著她死,陳夫人也只是給了點銀錢。

世間諸多事,終究逃不過因果報應,天道恆久。

一年過去,阿嫣的耐心差不多耗盡了。

嶽凌霄太粘人。

她的臉已經修到了美顏盛世,再修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心願已了。

她甚至已經想好了離開的最佳方式,心中滿是讓自己名留千古美人史的雄心壯志。

該作了結了。

這一年以來,楊昭一直被關在景華宮。

那座曾經困住了陳嫣的冷宮,卻成了他最後的居所——太諷刺。

再次見到那個曾經君臨萬人之上的帝王,阿嫣一下子沒認出來。

倒不是他過於落魄,披頭散髮的蹲在地上,和從前的形象相差太遠。

而是……他和這座宮殿,這個冷清悽慘的房間,已經融為一體,整個人也成了一件破舊的擺設。

阿嫣第一時間不曾注意到他。

楊昭看見了她,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嘲諷的喚了聲:“皇后娘娘。”

嗓音嘶啞。

阿嫣循著聲音看到他,便走了過去:“陛下。”

楊昭冷笑了聲,沒答話。

阿嫣問道:“你過的好嗎?”

楊昭反問:“你說呢?”

過的好嗎?

那一定是不好的。

故國不堪回首。

雕欄玉砌雖在,故人已成他人/妻。

那女人也是說話算話,每天當真叫一堆宮女太監,輪流來侮辱他,辱罵他的容貌,從頭到腳罵上一遍。

阿嫣笑了笑,就像聽不出他的嘲弄,在他身旁坐下:“至少,你還活著,沒有斷手斷腳,日子難過了點,也是因為你總想著以前,給自己添堵。”

楊昭淡淡道:“我寧可死了。”

——好過在這裡受辱。

他轉過頭,看著這名新冊立的皇后。

這個已經不屬於他的女人,還如他記憶中一般貌美動人,細嫩的肌膚,眉眼乾淨,嗔笑怒罵,都很坦蕩。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是意氣飛揚,壯志凌雲的趙王。

她是將軍府美豔驕傲,天真率直的大小姐。

他們,本應是一段傳世佳話。

“阿嫣。”楊昭嘆了一聲,帶著無盡的倦意:“他……待你好麼?”

阿嫣低著頭,手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很好。”

先寫的是她的名字,陳嫣。

然後寫了他的名字,楊昭。

楊昭看著地上虛無的字跡。

阿嫣笑了:“其實無所謂好與不好,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指尖停住。

她嘆了一聲,站起身:“我希望……我能活的久一點。可也沒用,終究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她垂下纖長的眼睫,無聲地笑了笑,再次抬起頭:“陛下,這是我見你的最後一面,你多保重。”

楊昭看著她轉身離去,腦海中的思緒千迴百轉,突然想到什麼,大聲喊道:“阿嫣!”

阿嫣止住腳步,手放在門上,不曾回頭。

楊昭心情激盪,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最終只能艱澀問道:“你和他談了條件?你留在宮裡,是為了……換我平安生存?”

阿嫣沒正面回答,只是平淡道:“保重。”

她就那麼走了,留下楊昭癱坐在地。

過了會,回到宮裡,剛進門,遣退左右宮女,老古董便激動的報喜:“宿主,滿了滿了!好感值又滿了!”

阿嫣笑笑。

——早該知道了。

給他留一點想象的空間,他能腦補出一場最精彩的大戲,狗血程度非一般編劇能比。

這次離開任務世界,阿嫣選擇了直接離開。

當然是有原因的。

她想留下一段傳世佳話……好吧,也不一定是要佳話,最好是像嫦娥奔月那樣,帶著傳奇的色彩,引人遐想。

最重要的是,嫦娥的顏值,那是世人普遍認可的。

非常好。

為此,阿嫣花了十幾天時間鋪墊。

她找了一批沽名釣譽的道士,那些人號稱能煉出仙丹,使皇后永葆青春,永生不老,反正吹牛不用打草稿,好話隨便說。

嶽凌霄對此嗤之以鼻,在旁說著風涼話:“永葆青春——那不成了老妖精?哪天我兩鬢斑白,滿臉皺紋了,你還跟個小丫頭似的,你圖什麼呢?”

阿嫣一本正經的看著他:“這麼深奧的問題,你想不透的,解釋了你也不懂。來,睡覺吧,睡一次少一次,省的你話多。”

嶽凌霄笑起來:“你倒嫌棄我話多了,以前不還說我整天就知道睡睡睡嗎?”

阿嫣對著他笑了笑。

嶽凌霄哼了聲,翻身將她壓住。

阿嫣一向喜歡說些奇奇怪怪,不著邊際的話。

嶽凌霄知道,珠兒知道,就連宮裡新來的太監宮女,也都知道。

所以,當阿嫣告知所有人,她快要飛昇成仙的時候,別人只當她異想天開的瘋症又犯了——直到有一天早上,珠兒翻遍了整座宮殿,甚至於所有常去的地方,都找不到皇后。

阿嫣失蹤了。

嶽凌霄命人將皇宮翻了個底朝天,御花園的水池子都抽乾了。

可還是找不到人。

只在阿嫣最喜歡的梳妝檯上,找到了一封信。

是留給他的,短短兩句話。

“美得飛昇成仙了,勿念。”

“……還是念一下吧,傳告世人,說我美得昇天了,多謝你。”

現實世界。

魔界曼陀羅宮,禁殿。

“宿主,鑑於你在這個世界中,非法使用活人大變狐狸的技能一次,用於逃出嶽凌霄的魔爪,所以——”

阿嫣端端正正地坐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又好看了不少,變得越來越人模人樣的臉,煩躁的打斷:“這次不刷好感度了,煩死了。”

“……”

阿嫣欣賞完了自己的臉,轉過頭:“你跟系統打個招呼,幫我糊弄過去,我就告訴你,為什麼你會辨識不出線索男主。”

老古董糾結了一會,答道:“成交。”

阿嫣慢聲道:“我一直在找能恢復我美顏盛世的工具,聽說人界有你這麼一號精怪,便一直在找尋,可惜還沒得手,我已經困在這個地方了。幸好外頭那位太子性子雖古怪,倒也是個大方的人,答應了我把你帶回來。”

“那和我的系統有什麼關係?”

阿嫣輕哼了聲,繼續道:“有兩個人一直在找我,想跟我說上話,曼陀羅宮他們進不來,便也打起了你的主意,各自在鏡子裡留了一縷神識,幾句話。誰想你的修為太淺,扛不住靈力,竟然休眠好多年。那兩個人的神識也混成一團,暫時分不開了。因為這個,你所謂的系統才會頻繁出錯。”

老古董急道:“怎會這樣?可有辦法解決?”

阿嫣悠閒道:“不要緊,時間一長,自然分開了。”

老古董吃力地抱著鏡面,哭喪道:“他們、他們都是什麼人吶?隨隨便便的把神識丟進來,萬一我承受不住,碎了可怎麼辦!”

阿嫣笑道:“碎了我也能修。”

老古董:“……”

阿嫣站了起來:“……都是自作多情的男人,總想對我指手畫腳。”她揚起唇角,面目可怖的臉上卻有飛揚的神采,眼底是掩飾 不住的傲氣:“我的生死由我主宰,幹什麼全憑喜好,後果我一人承擔,不用誰來拯救,更輪不到他人多嘴。”

“好了,開始下個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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