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含章真是覺得, 今日開了一個好頭。雖然不知道萬嬤嬤為何突然這麼爽快, 但她還是試探道:“嬤嬤知道我要問什麼?”

萬嬤嬤的眼睛緩緩掠過嘉年居, 從外頭遠遠垂首而立的僕婦,到屋中大氣古樸的擺設,溫含章身上穿的也是細棉布素面襦裙, 她看著溫含章雅緻有禮的面容,雖然稚氣年輕, 卻不掩大方穩重,突然笑道:“二少奶奶要問些什麼, 我知無不盡。”

溫含章:“……”她得說, 如果這個是萬嬤嬤使出來刻意打亂她步伐的招數, 那她真的成功了。

萬嬤嬤這般坦誠, 溫含章倒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萬嬤嬤輕呷了一口茶, 好以整暇地看著二少奶奶臉上的苦惱。

溫含章現下看著萬嬤嬤就像看著一個大寶藏一樣,驚喜地不得了。這位老嬤嬤在老太太身旁待了那麼多年,肯定知道許多侯府秘事。

這時, 溫含章反而不想按照先時的套路只問婆母的事情了。任憑鍾涵對老太太再冷淡, 那畢竟是他的血脈親人。要是萬嬤嬤能為他們釋疑,讓他們知曉老太太的心路歷程,也許鍾涵心中的心結就能結開了——無論如何,溫含章看老太太都不像是個狠心涼薄的人。她的搖擺不定許是真的有理由呢。

擬定了這次談話的重心, 溫含章鎮定了下來,笑道:“嬤嬤不要笑我,我畢竟年輕, 等再過幾年一定會更機敏一些。”

萬嬤嬤嘆道:“二少奶奶這樣就很好了。”能在懂事的關鍵階段,不受外物影響,堅持大家規矩,萬嬤嬤不得不想起關婉清的那一句,許真的是天生的底子。

溫含章慢慢理清思緒:“嬤嬤這麼說,那我就不說客套話了。”溫含章知道,寧遠侯府所有的悲劇都是從十六年前公爹的逝去開始,她道:“嬤嬤也知道,子嘉一直為前事所困。當年公爹出事後,老太太就快刀斬亂麻將大房的一切都交了出去,若說老太太當時是為著家族前程著想,但她這些年來對子嘉的憐惜一直十分剋制,這顯是不合常理的。”

“縱使子嘉年幼淘氣,老太太卻是長輩,且她與公爹感情極好,縱是愛屋及烏也應是能體諒子嘉心中的哀痛不滿的。”溫含章緩緩道。

這是她一開始瞧見鍾涵和老太太之間的不和時最為詫異的。尋常人家,長孫幼失父母,長輩們得把大孫子疼到心肝裡去。老太太做的那些,不能說不疼鍾涵,但溫含章一直尋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為她註解。

說老太太是怕礙著府中其他人的眼?老太太性子一來能把請安的小輩們全攆出萬壽堂,這樣的人才不會為著別人的眼紅收斂自身呢。

萬嬤嬤沒想到溫含章會問出這個問題,老實說,她有點出乎意料,但這反而證明了溫含章對鍾涵的真心實意,她道:“二少奶奶覺得府中眾人待老太太如何?”

溫含章想了想,道:“親熱不足,恭敬太過。”

萬嬤嬤又問:“聽聞宮中的溫貴太妃一直疼惜二少奶奶,但伯府的夫人小姐們只會在逢年過節隨大流到宮中請安,平時無事很少到娘娘膝下承歡。”

說到這裡,萬嬤嬤停頓了一下,看了溫含章一眼,見她有些恍然,她才繼續道:“以前大爺還在時,老太太是不這樣的。”老太太也曾經是愛說愛笑的性子,她心腸柔軟,對不平事最為憤慨,否則不會收留她和關婉清。她對幾個子女慈愛之情溢於言表,其中又屬才貌俱全的長子最得她的心意,大爺直到婚前,身上所有穿的戴的,都是出自老太太之手。

鍾家是外戚,老太太是皇上的舅母,皇家人丁單薄,老太太聽了先鍾太后的話把長子送進宮當伴讀。沒想到先鍾太后死後,皇上就移了性子。大爺從小也是長於花團錦簇之中,年少時是個狗都嫌的性子,小時候兩人在鍾太后膝下玩鬧嬉戲,出現矛盾鍾太后都是偏著年紀更小的侄子,先打皇上的手板,矛盾許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加深的。

之後大爺承爵,皇上登基,皇上周旋於權爵文官之間忙得無所適從,大爺每日就知道與外來的傳教士請教畫藝,他當時畫技不精,闔府之中只有老太太一人捧場,偏偏大爺時不時就喜歡進宮炫耀一番自己的大作。當時老太太的萬壽堂中經常傳出歡聲笑語,就是大爺在老太太說皇上對他的嫉妒嫌棄。母子倆都以為這是皇上在與他開玩笑。

她嘆了一聲。二爺不過是贏在了年齡上。他比大哥小了將近十歲,皇上看他像長輩看小輩一樣。鍾晏從小又會察言觀色,早就看出了皇上對大爺暗藏的厭惡。大爺一貫不屑他在皇上面前的馬屁鑽營,但他那時一定不知,他在皇上面前的風雅清高會斷送了他的性命。現在想來,皇上對寧遠侯府的喜惡當時已經十分明顯,自二爺束髮後,皇上就一直把他帶在身旁,對著大爺卻是動輒給臉色。只是當時年少,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這對表兄弟之間的親暱。

當年大爺的死訊傳來後,老太太一夜之間面容枯槁,之後二爺與她兩人在房中單獨談了許久,從那之後老太太對所有人均是淡淡。老太太是擔心鍾涵再招了皇上的眼。可惜鍾涵卻不懂得她的用心。

再加上長孫與長子如出一轍的相貌和性子,恨一個人的時候眼睛裡都是帶刺的,老太太怎麼禁得住孫子幾次三番這樣的眼神,這就跟長子無時不刻在責備她一般。祖孫之間終於是按著原先的設想,冷淡了下來。

溫含章沒想到,伯府的煩惱在寧遠侯府發酵起來,竟然能如此可怕滲人。她爹爹與皇上也是年齡相當,溫含章此時真的慶幸當年伯府沒有爭取到太子伴讀的資格。和皇家糾葛太深有時候不是榮耀,而是催命符。

想到那些陳年舊事,萬嬤嬤思緒萬千,過了一會兒才道:“二少奶奶還想知道些什麼?”

下面這個問題,溫含章總覺得問出來,萬嬤嬤不一定會回答。只是這才是鍾涵心中真正的心結。溫含章道:“老太太生病後,為何要包庇二叔?”

這個問題,無頭無腦。但該明白的人都能明白。萬嬤嬤表情有些複雜,嘆道:“涵哥兒一直就是在這裡過不去吧?”

老太太想保住的人,都已經保不住了。萬嬤嬤這時候也沒有隱瞞。她問溫含章:“二少奶奶,假如有一日,你生出來的孩子遇到了生死大事,他們求你幫忙,你會袖手旁觀嗎?”

“對二少爺而言,老太太是在幫二爺。可對老太太來說,所有人都是她的孩子。貴妃娘娘雖說是皇上的表妹,可皇上的性子咱們都是知道的,她一直過得戰戰兢兢。三皇子是她唯一的希望。當時,要是二爺好好跟老太太說,老太太未必不會配合。”只是鍾晏卻選擇了最激烈的手段,他一直覺得老太太不喜歡他,不會願意幫他,所以他說話句句咄咄逼人,故意把老太太給氣病了。這才會釀成悲劇。

“所以老太太是想幫貴妃娘娘,不是想幫二叔?”溫含章捉住了這個重要的點,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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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嬤嬤點了點頭:“老太太一直幫的都是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是老太太唯一的姑娘,老太太對她的疼愛不亞於大爺。但娘娘這些年來與二爺靠得太近,幫她,在外人眼中,也就是幫二爺了。”

“老太太究竟知不知道當年那件事是二叔做下的?”溫含章忍不住問道。

萬嬤嬤平靜道:“這個問題,在三年多前你們交換庚帖時,溫貴太妃就與老太太說過了。在這之前,老太太一直是在猜測。她猜了許多個方向,個個都是指向二爺。但知道了又如何?這件事隱約有著宮中的影子在其中,二少爺年幼勢弱,老太太不管不顧地揭開,對他們祖孫兩個都沒有好處。老太太要是不支援二少爺,她怎麼會力主讓你們搬離侯府?從侯府搬走,你們的一舉一動才不會落於人眼。”

溫含章總覺得她像一個不停找茬的人:“要是老太太早把真相告訴子嘉,他就不需要走這麼多彎路了。”

萬嬤嬤笑:“二少奶奶,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二少爺當時不過一個書生,以他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他絕不可能隱忍到今時今日。”

這個理由,溫含章點頭接受。鍾涵的一切改變都是從去年三月開始。在那之前,他不過一個心懷仇恨的愣頭青,初出茅廬就被鍾晏殺得片甲不留。

話說了快大半個時辰,萬嬤嬤偶有傷感,但更多的卻是輕鬆。這些事情她憋在心中許多年了,本來還有個女兒能當聽眾,可惜關婉清不知道被外頭的誰人蠱惑得滿心滿眼都是仇恨。萬嬤嬤不能與她攤開了說,又見她越加的固執,也不願意與她說話了。

窗明几淨的屋中,點心香味濃郁,鮮果透著可人的色澤。溫含章親自執壺,為她添上茶水。萬嬤嬤正在輕吹著茶碗,剛喝了一口,突然聽見溫含章道:“皇上是不是戀慕過婆母?”

萬嬤嬤險些一口茶噴出來,一直咳嗽了好幾下都沒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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