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院中, 張氏待溫子明走後便嘆了一聲。

她先前聽人說寧遠侯府的老太太將四房分居的事情提上議程就十分不可思議。寧遠侯和伯府一樣, 早在老爺子逝世前便分了家。但同樣是分家不分居, 一大家子骨肉住在一塊,互相照應。總歸長輩還在,小輩即使有其他念頭也不敢多想。

但沒想到寧遠侯府的老太太居然自己將這個事提了出來!

張氏第一個關注的, 就是外頭有沒有人傳她閨女的閒言碎語。她心中抱怨著這家的老太太也太不講究了,孫子才娶了媳婦就鬧出這個事, 要是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新娶的孫媳婦不孝順, 老太太對她不滿呢。

幸好老太太娘家人出來說話了, 說是老太太早有分居的想法, 忍到了現在不過是為了交付大兒媳的嫁妝, 孫媳婦每日晨昏定省十分孝順, 每次請安都能讓老太太樂開了懷,為此老太太還將她嫁妝裡頭一處房宅給了小兩口。

張氏便是聽著了這些,才按捺住心急, 只把溫子明派了過去。

沒想到溫含章居然又回覆了她兩件事。

這不是溫含章第一次讓她關注溫微柳, 起初張氏還覺得溫含章草木皆兵,後頭發生了溫微柳對著外男私相授受的事情,張氏才覺得這個庶女是該管起來了。

這一次張氏並不心急,總歸她唯一的女兒已經嫁了出去, 張氏對溫微柳的事情並不如溫晚夏當時那般緊張。

只是她仍舊決定這幾日便找萬氏商量,讓官媒上門,也不用去考察才墨堂中哪個舉子有潛力哪個品性過關了, 只挑遠的嫁,找一家能將她看得死死的婆家,遠離了京城,看她還能不能作怪。

區區庶女惹不起什麼波浪,倒是李先生和關婉清這一對,讓張氏放在心頭上。

張氏對著李先生一向沒什麼意見,李先生當了溫子明近十年的讀書先生,如若不是關婉清的事情,她是絕不願意插手李先生的私事。

只是兩人都是她一對子女的先生,男未婚女未嫁,在伯府裡頭卻燎起了乾柴烈火,傳了出去太不好聽了。若是李松春有意婚娶,她充當一番媒人卻也沒什麼——雖然到了最後,她對國公府三太太薦入府的這位關師傅品性有些質疑,卻不妨礙張氏對李松春的欣賞。

……………………

富車院的書房中,凶神惡煞的李先生拿著戒尺在溫子明晃了晃,戒尺那泛著紅色的光澤便讓他心中一顫,掌心無端地開始火辣辣起來。

沒想到李先生的面色卻突然變得緩和起來,收起戒尺,滿意道:“上次我出了一道上屆春闈的題目,‘本朝開國八大賢,賢賢何德?邊疆重鎮八大將,將將何功?’你交上來的策論,我看過了,十分不錯,言之有物,對仗工整,文採斐然,發揮出了你的水平。”

聽見李先生這麼誇他,溫子明立刻就眉眼彎彎笑起來。

李先生卻是先揚後抑,看著他這幅嘚瑟的模樣又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案几:“但你若是在上一屆應考,應該只能在三榜之列。”

溫子明臉上馬上就臭起來了,覺得李先生也太小看他了。

李先生瞥了這個喜怒隨心的弟子一眼,道:“你要記得,你解這道題還和旁人不一樣,你出身永平伯府,科舉之後所有金榜題名者的帖卷都會貼出,你所寫的雖然不能代表伯府立場,但有心人總能拿出來做文章。”

溫子明想了想,道:“我裡頭引用的是《中庸》‘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的觀點,意思是賢明,賢在為人處世要有自己的原則,功勞,功在群疑眾謗仍能不亂於行,和伯府一貫的中和立場沒有不同啊。爹之前便說過溫氏一族萬事不管,只要想著守好西邊便夠了。”

李松春卻笑了笑:“解題思路萬萬種,我平時讓你多讀邸報,你一向是個聰明人,有空的時候不妨和你大哥多聊一聊,看看伯府如今還是不是持這樣的觀點。你這一種解法雖然穩妥,卻不一定符合上頭人的心意。”伯府要是不偏不倚,走中庸之道,寧遠侯的那番打算就全泡湯了。

李松春搖了搖頭,新任的永平伯還是太嫩,都把府中大姑娘嫁入了寧遠侯府,還是如此牆頭草的屬性。須知,在上位者需要你支援的時候,兩不得罪是最讓人厭惡的。

溫子明如今看著李先生這成竹在胸高深莫測的模樣,就想起在他屋裡看過的那個荷包,總覺得李先生身上罩著一層桃色光影,怎麼看都覺得沒有先前那麼嚇人了。

他心中正在腹誹,榮華院卻突然來人,說老太太請李先生過去商量事情。

溫子明有些心虛地低頭,李松春看著他這樣,就有些狐疑地覺得溫子明是不是又犯了什麼事。他對從小帶起來的這個弟子真是又愛又恨,喜他的唸書資質,心性人品,卻又不喜他如此聰穎伶俐。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往往最後都是自作聰明,有時候過得還不如蠢人好。

想起了一些前頭往事,李先生看著溫子明又不順眼了,給他佈置了一道題目後便隨著榮華院的人離開了。先永平侯可真是有福氣,後娶之妻生出的一對子女都是如此玲瓏通透,李松春笑了笑,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想做點什麼都找不到下手的空間。

張氏做事一向雷厲風行,李松春聽罷後先是一愣,後頭想起溫子明的作態,便知道張氏為何突然如此。

肯定是溫子明在伯府老太太面前說了什麼。

李松春現在得加上一句,溫子明不但聰明伶俐,有時候還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勇莽性。他心中算計著待會回去必要將他的課業翻倍,這邊卻道:“多謝老太太的關照,在下先前有過一任妻室,無奈愛妻早逝,我目前實在無心婚事。”

李先生面容真誠,張氏不好繼續勸說,只是極為含蓄地讓他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千萬不要客氣。李松春再次表示自己十分享受單身生活,直到從榮華院出來,他仍然覺得張氏突然關心他的婚事十分突兀,突然想起自己屋內那無端掉到地上的荷包,心中一凜。

關婉清這個只會壞事的女人!

…………………………

溫含章將事情託付給了張氏,便一意專注著搬家的事情。這個事十分繁瑣。幸得那個宅子裡已經有了些基本的傢俱,他們才不用去量尺寸重新造傢俱。

這一步就節省了許多時間。正義堂中每天都亂糟糟的,各個屋子都要收拾東西,大件的、貴重之物都要先登記造冊,以免丟失。她嫁過來還沒幾日,嫁妝還沒全部開封,只要拿掉大紅喜綢,原樣裝好就可以了,婆母的嫁妝和分家得到的財物也是全都在紅木箱子裡。

最後清點出來的大半都是原先正義堂的物件。傢俱中居然有一半破損,瓷器有裂痕的也不在少數,真是讓她瞠目結舌。這些老朽不堪的東西自然不能被帶到新房中,溫含章做主全部丟在了正義堂裡,只帶一些新近置辦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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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正義堂的搬家大業浩浩湯湯進行時,突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她把鍾涵的庶妹給忘在腦後了。

鍾涼笙的地位十分尷尬,作為大房唯一的姑娘,她不是嫡女,也不是府中長女,父親嫡母和姨娘都早早死去,偏偏大房又有一個遠比她惹人注目又值得關注的嫡兄在,將府中的人全都得罪了一遍,讓鍾涼笙對著一府的人都是無所適從,鍾涵也從來沒對她表示過半分親近。

鍾涼笙的丫鬟玉福著急道:“姑娘,您也不去問問二少奶奶究竟是怎麼想的?您是二少爺的親妹妹,她總不能對您不聞不問吧?”

若是這一次被丟在府中,以後更沒人會管鍾涼笙的生死了。她也是倒黴才被分給了這樣的一個主子。

祖母嫡兄不聞不問,鍾涼笙在這府裡就像地上的泥一樣,每月的份例都要被人剋扣一半,就這樣有時候拿到的還只是一些蛀掉一半的布頭,外頭包了金的首飾。每次提膳,大廚房的人總是給她一些涼透了的,有時候飯菜還被人偷吃了一半,玉福也不敢聲張,只能拿回房中用小爐子溫熱一下,主僕兩人湊合著吃了。

二少奶奶認親那一日,她和姑娘千拼萬湊才搭了那一身鮮亮的衣裳出來,可惜還是被二少奶奶看到了手腕處的補丁。

鍾涼笙在她面前難過的時候,玉福只能嘆息一聲,她總不能將自己的衣裳給姑娘穿上吧。她的衣裳都帶著府裡的印記呢。

鍾涼笙能長到這麼大全憑身上一個優點——安分待著從不生事,此時她只能道:“若是嫂子不願帶了我去,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語氣中的淒涼十分叫人心疼,玉福卻是從小看到大了,沒什麼感覺了。她跺了跺腳:“姑娘您不願意去,我去!我不怕去二少爺的院子,我要去問問二少奶奶究竟是個什麼章程!”

溫含章一忙起來就把鍾涼笙給忘了,此時聽著丫鬟說鍾涼笙的人求見,她拍了拍腦袋,她實在不是故意的,鍾涼笙長著一張透明的臉,性情安靜地像緩緩流淌的溪水,從不會蹭上來討好賣乖,也實在引不起人半點注目。

她想了想,讓人把鍾涼笙也一起請了過來,這幾日這姑娘肯定嚇壞了。

鍾涼笙肯定要帶走的,若是不然,豈不是讓人戳她的脊樑骨嗎。

鍾涼笙實在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當她進了正義堂的正房時,看著一屋子精緻華貴的瓷器古董,她都不知道手腳要如何擺放了。

溫含章不著痕跡地看著她的衣裳,又是上次請安的那一身,她善意地笑了笑,先是道歉,溫言道她嫁過來才幾日有餘,老太太近來又通知各房加速搬家,免了大家的請安,實在和鍾涼笙沒有其他見面的場合,搬家又手忙腳亂,一時之間也忘了囑咐她也收拾起來,是她的錯。

溫含章大大方方地認了錯,鍾涼笙就跟在夢裡一樣,從前幾次她就覺得二嫂性子和善,這下子更是突然眼淚都出來了,叫溫含章嚇了一跳,她拿著帕子為她擦淚,開玩笑道:“二嫂跟你賠罪,是二嫂不好,將你忘了!”

鍾涼笙連連道不敢,溫含章又派了人跟她回去清點要帶走的物件,正是她的這個舉動,才讓鍾涼笙徹底安了心。

明康五十一年六月二十八。

溫含章嫁過來的第十日,早上拜別了老太太後,終於帶著一眾下人搬到了他們位於拈花衚衕的新宅子。

當馬車外頭傳來吵雜的集市聲響時,溫含章突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十日,她就搬了兩次家了?

人員的走動聲,小販的吆喝聲,還有小孩兒變了調的大笑尖叫聲交織成一曲富有生活趣味的美妙樂章,溫含章突然覺著,對比她從前平靜如水的生活,這幾日可算得上波瀾起伏。幸虧已經結束了,以後只要按著日子過侯府請安即可。

鍾涵騎在馬上,看著溫含章掀開車簾看著外頭,臉上微微一笑。這幾日翰林院事情多,清皓的哥哥清湛又突然彙報了一個重要的事情,讓他日日都是忙到溫含章歇了下來才回府。

搬家的事情都是她一個人在忙和,昨日溫含章便指揮了僕役將清點出來的箱籠和物事都搬到新宅子裡,管事們經了先前那一遭都不敢再出么蛾子,所有下人訓練有素,行事整齊利落,正義堂從沒有過這樣欣欣向榮的蓬勃景象。

一家之中,果然要有女主人才會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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