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涵將這兩封信看了又看, 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氣, 雙目微闔靠坐在椅上。

那個詭異的夢裡, 他考中探花後本是可以直接保任庶吉士,但因著他太過心急想要知道父親在汶縣究竟發生了何事,便推了翰林院的編修職位, 託人運作到汶縣外任,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他六月份走馬上任,老太太卻在他出京不到三月後就逝去了。

直系血親去世, 官員是能請喪假的, 他馬不停蹄趕了回來, 為祖母服三年的斬衰。

二叔和二嬸為了避嫌, 在喪期中就將老太太交予他們保管的母親的嫁妝和分家財物, 一一交付到他手上。但是唯獨少了這兩份信和那十二件首飾。

他當時魂不守舍,只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看著這輩子與夢中完全不同的走向,鍾涵猜測, 老太太當時應該也是想著等他完婚便把她手上的東西交給他的妻子保管, 可是這樁婚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問題,他在訂親的四年裡更是像吃了一塊腐肉一般噁心,終是不願意配合,在考中探花後一個人單槍匹馬, 上門退親拿回了庚帖。

之前他與老太太的關係便勢如水火,後頭老太太更是心灰意冷。鍾涵恨她當年二話不說,將父親交給她保管的寧遠軍大印和虎符都交給了二叔。不僅如此, 侯府衛隊本是屬於嫡長一脈所有。老太太先時和父親感情極好,所有人都知道父親事母至孝,從不忤逆。老太太以侯爺親母的身份,對著衛隊長親自勸導威脅,終是幫著二叔收服隊中人心,讓鍾晏一路順暢無阻,掌握府中大權。

一時之間,滿府之中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下人們行事利落,父親逝去後不過半月,他和母親就從代表府中權勢的世安院中被挪了出來,二叔說母親半夜到世安院的書房中悼念父親,可惜一時不慎以致失火身死,這番話老太太竟然也無有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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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她當時願意說一句話,母親之死絕不會被如此輕輕帶過。

鍾涵恨,恨不得當時那一把火能將府中那些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親長全部燒成灰燼,可是無論他如何咬牙切齒,那些他厭恨之人,還是一個個活得好好的。

但是他沒想到,老太太去世之前,居然會給他留下這兩封信。

看著溫含章眼中火熱真切的感動,他不知為何,心中像燒著一把火一樣,竟然也願意相信,夢中這兩封信應該也是存在的。老太太臨逝之前仍對著他念念不忘,可惜她唯一留下的這一點溫度卻被有心人昧了下來,以至於他只能在一路冰雪中獨自踏尋正義公理,踉蹌前行,終究消失在這滴水成冰的世間。

如若不是,他該是多麼悲哀。

鍾涵突然有些慶幸,那只是一個先知夢罷了。若是讓他經歷披荊斬棘、獨自仗劍天涯的坎坷和心酸而後再次重來,他未必還能保持如今的心境。以燃燒生命換回的經驗和感悟,能帶給人的不僅僅是成熟和穩重,還會讓人生披上一層蒼老的外衣。

鍾涵仍舊不能釋懷老太太當日的袖手旁觀,但是一想起她會在幾月之後便像父親母親一樣,在他的人生中消失無蹤,仍不可避免的心緒沉重。

他有些自嘲,還是太年輕了。要是什麼時候他能像鍾晏一樣目不轉睛陷害親人,許才能算是歷練出來了。

溫含章一邊喝粥一邊看著今日顯得特別深沉的鍾涵,總覺得不太適應,貼心道:“你待會要是對著老太太說不出口,不然就由我來說吧。夫妻一體,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老太太肯定能明白的。”

溫含章昨日已經想過了,這件事最主要的就是老太太的意見。老太太手腕強硬,若是她自己願意了,旁人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以老太太對鍾涵滿腔愛護之意,未必無心和他同住。

鍾涵道:“你待會帶上那個叫冬藏的丫鬟,讓她看看老太太身子是不是有些問題。”

溫含章答應了一聲,突然疑惑道:“你怎麼知道老太太身子不好?”她昨日好像沒有提過這個事吧?說起來,她昨日真的被老太太那封信感動得不行了,沒想到老太太看著那麼嚴肅端正的人,心中也會有這樣激烈炙熱的情感。至於那張小紙條上說的,溫含章就直接無視了。老小孩,老小孩,一時轉不過彎不想在孫子面前示弱也是有的。

鍾涵一臉平常:“老太太每過一段時間就要叫太醫,讓你的人先看看也好。”

溫含章還是覺得不太對勁,只是鍾晏的表情太過正常,她想了想便覺得是不是自己敏感了些。今日鍾涵休沐,正義堂的小廚房許是怕他再找麻煩,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了。其中一道琉璃蝦餃她在大夏還是第一次見,興致勃勃地問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張廚子剛從外頭學的新手藝。

福平樓居然開課授藝了!

誰說古人的腦子迂腐的。福平樓新品不斷,便把一些先時的點心方子公佈出來,優先供給公伯侯府和王府這些權爵人家家中的廚子學習,張廚子佔著侯府的便宜也拿到了一個名額。

這一手不僅討好了京城大戶,還在群眾之中刷了一把名聲,看起來,這福平樓下頭是打算走高階精品路線了。

鍾涵看著她吃得一臉滿足的模樣,突然道:“你要是想吃福平樓的手藝,我讓人帶一個廚子回來。”

溫含章高興道:“可以嗎?”福平樓的廚子才是他們真正的鎮樓之寶,鍾涵既然有這等門路,她也不會推之門外。這種喜歡點什麼就連物帶人一起拉進府的貴族風範,溫含章現如今已經十分淡定。反正以他們的家底,多養一個廚子並不是問題。

鍾涵笑:“只要你喜歡,幹什麼都行。”

這句話說得邪魅狂霸跩,溫含章特意看了他一眼,鍾涵卻十分理直氣壯,他對清明使了個眼色,清明連忙將這件事記了下來。他是清皓走後才受到重用的,這幾日跟著鍾涵去了不少地界,訝異之餘不禁感嘆二少爺從前的深藏不露。清明算是看明白了,二少爺自從成婚後就像脫胎換骨一般,再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了。

溫含章一頓早膳用得十分開懷,跟著鍾涵去萬壽堂的路上總覺得天空特別晴朗,這種有人陪在身邊一起去請安的感覺,可比前兩次孤孤單單地走著好多了。

兩人緊緊牽在一起的手掌一路上惹來了不少矚目,鍾涵卻泰然自若,只是越靠近萬壽堂,他臉上的神色便越肅穆,突然轉頭對她道:“若是老太太不願意,咱們就算了。”

溫含章柔順地點點頭,鍾涵又看了她一眼,溫含章不太懂他的意思,臉上有些疑惑。鍾涵卻沒再出聲了,只是握著溫含章的大掌卻突然出了不少汗,臉上的神色也越加嚴峻。

萬壽堂的下人早已經做好了接待眾人請安的準備,今日他們來得最早,溫含章行禮之後在老太太面前把事情這麼一說,老太太十分爽快地道:“不行!”

“我在侯府裡住了太多年,突然換個環境不是個容易的事。”說著笑了一笑,看著兩人的表情十分柔和,老太太身旁的丫鬟突然全部退了下去,溫含章心中一動,對著老太太福了福,也退下了。

老太太認真而細緻地看著鍾涵,看得他十分不自然,她的神色卻是全然溫暖的歡喜,感嘆道:“你真像你父親。”

這個話題……

鍾涵的眼皮跳了一跳,老太太繼續道:“你父親心腸柔軟,你和他一樣總是會為一點小事就深受感動。我知道你必然是看了那兩封信,心有觸動,才叫你媳婦說了這樣的話。”鍾涵從小對著她都是要笑不笑的不耐,亦或是似笑非笑的嘲諷,從來沒像今日一樣平靜。

鍾涵卻道:“琛琛性情良善,昨日便叫我今日一定要過來請安。”

老太太卻不在意他的彆扭,繼續道:“我知道,你一定十分疑惑我為何在你新婚期就提出四房分居的事情。我近些日子總是覺得喘不上氣來,夜晚睡覺一直夢到你的祖父,還有你父親和你母親,他們都在怨我,怨我沒有照看好你。我知道,我時日無多了。”

鍾涵的心臟突然像被拳頭重擊了一般,嘴角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卻仍是忍了下來。老太太對自己的生死卻看得很淡:“太醫之前便說過我的心悸之症不好治,你毋需為此傷懷。”

“我知道你在外頭做了什麼事情。”老太太此話一出,鍾涵仍舊表現得若無其事,只是嘴角卻抿了抿,老太太笑著道:“子孫自有子孫福,我知道你不願意跟府中一樣支援三皇子和你的貴妃姑媽,我不會勉強你一定要跟著府裡的路線走。”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總能猜出你在想些什麼。你覺得你二叔靠著皇上得了爵位,皇上不可能打自己的臉改了聖旨。因此你只能將籌碼下到下一任皇帝身上。皇上有四個皇子。已經逝去的太子乃江皇后所出,袁國公家的袁貴妃生了二皇子和六公主,再有便是咱們家貴妃生的三皇子和梅家貴妃所出的四皇子。”老太太將皇嗣全部羅列了一遍,鍾涵仍舊不動聲色。

她也不急,繼續道:“二皇子和六公主一母同胞,你一向就不喜歡這位跟在你後頭跑的公主殿下,絕不會支援二皇子,你姑媽和你二叔一向要好,若是三皇子得了大位,他也不可能為你做主。”

“我猜,你示好的物件必是太子膝下的皇太孫,或者是梅家的四皇子。”老太太狐狸一般狡猾狡猾地笑著。

鍾涵複雜地看著老太太:“這只是您的猜測,我不過一翰林小官,能對朝政做些什麼影響。”

老太太卻笑了笑,轉了個話題:“我知道你一直怪我當年出手幫你二叔。當年你父親身死時,宮中的鍾貴妃被捲入一宗巫蠱案正被皇帝懷疑著,幸得皇帝對你二叔還有幾分情誼,沒在那時候趁機奪了咱們家的爵位。我不能讓這個家亂起來,只能犧牲了你跟你娘。這是我一輩子的不是。”

鍾涵嘲諷一笑:“這個世道一向是恃強凌弱,弱者被犧牲不過是常理罷了,孫兒哪敢有怨懟。”

老太太感傷地看著他:“從小到大,你對你二叔的排斥就從沒有掩飾過。這是你的聰明之處,若是你一直想著韜光養晦,我今日絕不會跟你說這麼多話。我不會跟你們出府去住,但我要勸你一句,你將心思動到奪嫡身上,要防的就是整個鍾氏宗族,你要想清楚了!”

自從出了萬壽堂,老太太的話一直在鍾涵心中回放著,老太太最後跟他道:“自來憑一人之力跟家族抗爭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祖母幫不了你什麼,只能讓你毋需在孝與不孝的問題上被人彈劾。你大了,以後你自己的路,便自己走吧。”

這一條回去正義堂的路,比來時還要更加寂靜,夏日的蟬鳴聲在樹上低叫著。溫含章什麼都不問,也不問他為何不等到其他人過來請安後再一同離開,也顯得好看一點,她只是靜靜地跟在鍾涵身後,鍾涵一眼看過去,便能看到日頭照射下地上兩個疊加的陰影,一直不離不棄。

他笑了一笑,他和夢中選了一條同樣的路,這一次,他必然會走出不一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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