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情況是, 溫含章懷裡抱著兒子, 站在鍾涵身後, 與衛紹相對而立。

阿陽長這麼大,還是第一回到外頭來。他包著厚實柔軟的襁褓,在溫含章懷中探著腦袋, 圓溜溜的黑眼珠子好奇地盯著衛紹看。

溫含章對著好奇的兒子有些無奈,她將阿陽小屁屁往上託了託, 阿陽的視線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一雙大眼睛更是目不轉睛地放在衛紹身上。

衛紹裝著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溫含章一身婦人裝扮, 氣色紅潤, 眉目舒展, 神情溫柔得就像靜謐的秋色, 又如泉水般婉約柔雅。

看得出來她婚後的日子過得極好, 衛紹心中放心了些,又不免帶上了些黯然,他將目光轉向她懷裡的小家夥。溫含章生的孩子, 自然是極好的, 小男孩的輪廓與溫子明有八分相似,一雙眼眸卻生得與母親如出一轍,靈秀清透,讓人看著就會心一笑。

許是因著孩子與鍾涵沒有半分相似, 衛紹心中的沮喪略略開解了些,他對著鍾涵道:“小公子看著乖巧伶俐,以後必有大造化, 侯爺好福氣。”

鍾涵看了一眼對著旁人爆發出極大熱情的兒子,突然從妻子懷中將孩子抱了過來:“衛大人謬讚。今日不是休沐,衛大人還過來為明哥兒送行,有心了。”

鍾涵今日穿著一身藏青紋銀葉圓領長袍,抱著兒子的姿態自然至極。衛紹卻敏感地覺著,眼前的男人態度有些異樣,但心念一轉,他又覺得應該是他心中有鬼,過於猜疑了——他對溫含章的遐思從未在外人面前暴露過,溫子明也不可能將這件事說與鍾涵聽,應該是他多想了。

直視同僚之妻畢竟不是君子所為,衛紹儘量剋制自己的眼神,溫含章卻在此時對著他福了一福,笑容溫潤:“衛大人還在當值中,請假出來多有不便,我代明哥兒多謝衛大人的一番情誼了。”

衛紹伸手虛扶了一把,面上道:“鍾夫人多禮了。”心中卻有些唏噓。

溫含章許是不記得了,她對他說過的第一句話,也是多謝他對溫子明的照顧。

那一年,伯府公子的住所七彎八拐,下人一路走得飛快,他跟不上腳步,索性就慢悠悠地走著。恰在此時,溫含章與丫鬟的歡聲笑語由前頭傳來,從兩人的對話中,他知道這就是救他一命的伯府大姑娘。

衛紹明知自己應當迴避,心中卻帶著說不出的期待,緋紅著面色站在一旁。庭院中山水清雋,泉水叮咚,一株姿態爛漫的桂樹後,突然轉出一個與金黃枝椏同樣溫柔的少女。她表情詫異,眼睛睜得大大的模樣,衛紹仍能記住。

他一直在夢中重複著那日與她相見的每一個細節,少女醉人和氣的嗓音就像陽光下的春日溪水,讓他心中一片暖融。

溫含章記得她讓大丫鬟為他解圍過,她也記得他與溫子明交好,她沒有瞧不起他是個窮書生,而是含笑對他道謝,說是溫子明自從有他相伴之後,唸書認真了許多。

自從那一回後,他不顧才墨堂中旁人對他的鄙夷,總是爭取機會到伯府中。雖然十次中才有一次能碰見心上的姑娘,他仍然甘之如飴。

回憶總是讓人百般滋味。少年的初次心動比喝了蜜還要甜,目送著心上人在鞭炮聲中進入花轎時,那滋味又如咀嚼著一顆酸硬的青欖,心中苦澀萬分。到了如今,衛紹對著客套的溫含章,終究也只能道一句:“鍾夫人客氣了。”

溫含章笑了笑,便不言語了。

雙方寒暄過後,便是鍾涵在詢問衛紹最近的救災籌備事宜。

鍾涵目前雖無實職,但他在二皇子身邊卻說得上話。衛紹知道他願意過問是一片好意,便收斂了心神,道:“戶部尚書梅大人只願撥十五萬兩銀子作防災之用,這點銀子是杯水車薪,買得了糧米,買不了柴炭,皇子府屬臣們都建議二皇子再去梅尚書那邊撞撞鐘,最少也得備下一百萬兩銀子,工部才好買材料修繕工事。”

這件事鍾涵是知道的,說到底還是欽天監出錯太多回,沒有引起朝廷的重視,否則二皇子行事不會如此艱難。國朝事情多,四周都有戰事,六部官員對著這件事都是半信半疑的,所以也沒有人敢真正下力氣。

二皇子的屬臣們提出的這一百萬兩,也只是能修個門面,更別提這其中還有其他賑災物資要採購。

就因為戶部只願給出十五萬兩的事情,二皇子對梅尚書十分不滿,一直與他道,他當年出宮的安家費都不止十五萬兩了。另有上次二皇子妃宴飲中的捐贈環節,女眷慷慨解囊加加減減的都有五萬兩。這讓二皇子更是覺著梅尚書是在糊弄他。

鍾涵沉吟了一下,問道:“你如今在做些什麼?”

衛紹苦笑道:“二皇子讓我去道錄司求掌事的多撥幾個和尚道士,為大夏祈福。”衛紹與二皇子雖在面上已經握手言和,但二皇子對他的信任有多少分,在差使分配中可見一斑了。

衛紹瞥了一眼在一旁聽得認真的溫含章,他心中有些好奇,在溫含章面前說出這些話,固然讓他覺得灰頭土臉,但鍾涵沒有讓妻子迴避,這也算是一大奇事了。

溫含章有些忍不住,她對鍾涵道:“侯爺,阿陽看起來不太舒服,不如你與衛大人回府再聊?”她對著衛紹笑了笑,“衛大人說的都是正事,也不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讓無關之人聽見了。”

鍾涵知道溫含章這般動作,必然有些話想說,便順勢邀請了衛紹一起回府。衛紹自然不會駁他的面子。

溫含章一上馬車就道:“我有一個法子,許是能讓梅尚書多撥些銀錢。”她方才就是憋著這個主意,才想把鍾涵拉上馬車一塊商量。

溫含章的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眼底乾淨坦然得就像高山上的冰雪。鍾涵看著,突然湊了過去,在她的眼簾上輕輕貼了一下,才揶揄道:“你想了些什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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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之路只有半個時辰,溫含章抓緊時間說了出來——待會回府,她便不能名正言順參與商討了。

她直言道:“國庫吃緊,梅尚書就是擔心十二月份沒有地動,銀子打水漂了。”這個其實很好解決,讓二皇子與商賈做買賣時標上一條,三個月內若無地動,貨物免費退換。

縱觀史書,災難頗多。古代並不缺乏救災的應急能力,若是災後撫民,朝中自有一套機制。但現下的事情就在於,從沒有人敢信誓旦旦保證,天災會在某時某刻發生。積極備災的經驗便有些缺乏了。

許也是沒有人敢揹負災難不至的笑話?

所以到目前為止無人真的提出一個有效措施。

溫含章也想不明白,繼續道:“二皇子在民間採購多少物資,在契約上都加上這一條。到時若是沒有地動,貨物就能換回銀兩,若是有地動,梅尚書就是大功一件了。”

鍾涵與溫微柳都十分確定十二月份有地動,天災之力不會受到人為干擾,梅尚書若是不願鬆手,秋後算賬必然有他的一份。溫含章這麼做,也是為這位老大人好,畢竟他是本朝難得的做實事的人。

她想了想,補充道:“咱們只找有信譽的大商人做交易。”這些人賺夠了錢,自然更想要名聲,“一定不能強買強賣,願意做此退換承諾的商人,無論三個月後有無地動,都能獲得朝廷嘉獎。商賈最愛名聲,這於他們不會損失一絲一毫,還能白得了榮譽。願意幹的人應是不少。”

溫含章並不擔心這些人囤壓著貨物無法出脫,畢竟都是糧米柴炭棉衣等能夠久放之物,大商人自有自己的流通渠道。

鍾涵沉吟了一下,溫含章這個想法不是沒有人想到過。他與二皇子身旁其他幾個謀士都曾有類似的念頭,但因著二皇子的脾性,一貫輕視商賈,他身邊的人自然不願在這上頭得罪他。

鍾涵倒不是得罪不起二皇子,他只是想做得更妥帖一點,沒想到溫含章會與他心有靈犀,他握著妻子的手道:“這件事得有一個有力的保證人。”二皇子只是主導備災之事,等著地動山搖起來,救災之人未必還會是他。到時候物資若是斤兩不對,有人貪腐被揭發了出來,朝廷與商賈做的這個交易,就是一場笑話了。

對鍾涵如此輕易就接受了這個主意,溫含章松了口氣。她笑:“除了二皇子還能有誰?”差使是二皇子的,為了自己名聲著想,他自然要管理好自己手下的蝗蟲。

對此事,鍾涵卻有不同的意見,他有一個更好的人選。溫含章對這種事誰得利並沒有多少興趣。

她方才想的還不止這些,她道:“為備災出力是善事,商人們做的是朝廷的生意,又是行善積德,利潤上自然要讓著一些。得讓二皇子向皇上求一口齒伶俐的機變之人,要放得下架子,負責與商賈溝通。必要讓商人們心甘情願才好,若是以權勢威脅,下回有再需要商賈出力之處,便沒人願意出頭了。”

溫含章說出的許多主意,鍾涵都是想過的。這種與妻子心意相通的感覺十分美好,他忍不住與溫含章對視一笑,夫妻兩人就這件事又商量了好一會,馬車才停了下來。

到了府中,就是各幹各的。溫含章帶著一眾丫鬟嬤嬤如潮水般進了內院,外院中只剩下鍾涵與衛紹兩人。鍾涵叫人上過茶後,便將剛才他們商量出來的,與衛紹說了出來。

衛紹不是愚鈍之人,自然看得明白溫含章方才的用意。只要一想到鍾涵與他說的這個主意中有溫含章的一份想法在裡頭,他心中便有些火熱。

衛紹委婉道:“侯爺這個想法別出一格,只是二皇子許是不喜歡與商賈打交道。”衛紹不是沒想過在物資賣方上做文章多爭取些戶部撥款,但二皇子的性子,衛紹這些日子也看出來了,行事隨心所欲,偏偏人品狹隘,手段不足,他便是冒著被他再度嫉恨的危險提出來,二皇子也不一定會答應。

鍾涵啜一口茶水,道:“你先將此事與皇上和梅尚書通個氣,再與二皇子說出來,我會幫你敲一敲邊鼓。”

鍾涵這是要把功勞遞到他手上?衛紹不太明白:“衛某不是貪功之輩,侯爺無需如此。”

鍾涵卻打斷他的話:“我在孝中,此事本就不該由我出頭。”他道,“衛大人幾次三番好意提醒,就當是我的回報罷了。”

衛紹有些摸不著頭腦,鍾涵為何一定要把這個主意安在他身上,這可是給自己積累政/治資本的大好機會。若是鍾涵能就此讓皇上另眼先看,不是一樁好事嗎。等回到了家中,衛紹還是滿腦袋的霧水。

此時他的貼身小廝突然興高采烈進屋道:“老爺,我乾爹到京了,那鐵塊頭讓人去碼頭接人了。”

福壽的乾爹,便是自小養大衛紹的阿圓。衛紹聽著福壽的話,臉上也現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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