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紹在明康帝身邊, 見過他許多種模樣。

一開始, 這位帝王對他十分溫和, 與外頭的傳言完全不符,讓衛紹受寵若驚;接著,明康帝似是有意培養他一般, 大事小事從不叫他迴避。衛紹有時也會在心中琢磨,皇上難道是想讓他接手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當一把皇室用來處置朝臣陰私的刀嗎。

但皇上好像也並沒有這個意思。

他只是讓他在一旁看著,問他的意見, 偶爾提點幾句, 就像在一點一滴教導他如何看這個波詭雲譎的朝堂, 他教他如何與朝中經年老臣分庭抗禮, 毫不藏私地將他對臣屬的觀感評價一一相告, 他關心他的家庭狀況,就連溫微柳曾到他府上大鬧一事,皇上也曾細細地過問過。

衛紹是在鄉間長大的, 他從沒有想過有一日會與皇帝走得如此接近。若說一開始他有過歡喜, 但到了現在,衛紹已經是越發止不住的心驚膽戰了。

他面色不變道:“臣幼失父母,對父母的記憶並不深刻,但家中老奴曾言, 先嚴視臣為珍寶,過逝之前就為臣定下科舉大計,先慈也是殷殷期盼臣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臣先前回鄉時已經在父母墳前將臣金榜題名的好消息告訴先人, 想必臣的父母親在地底下也能瞑目了。”

皇上聽著衛紹左一句先嚴,右一句父親,捏緊了拳頭,面沉如水。若是當年那些酒囊飯袋能再警醒一些,他的孩子絕不會與他分離十五年。這十五年間,他要是早作謀劃,衛紹如今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何須要對鍾昀的兒子躬身行禮。

御書房中的氣氛十分異樣,皇上高深莫測的面色與衛紹清亮沉穩的音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道:“……皇上問臣對父母一詞作何理解,若是沒有先父為臣定下的目標,臣許還在鄉間虛度年華。這都是先人在天庇佑,臣才得以蟾宮折桂。”

父母在衛紹的記憶中雖然只殘留一個輪廓,但三歲前家中的歡聲笑語他仍依稀記得。當時家中若只有一個人能穿新衣裳,隔日衣料鮮亮的人必然是他。當時家中雖然不富裕,但父母親對他的疼愛都是真切無私的。許是想起幼年的事,衛紹心中有些柔軟,但他仍記得這是在御前,回話完畢後便垂下了眸子。

直到衛紹斂住不語,明康帝方長長出了一口氣,道:“為人父母關愛子女是理所應當的,朕對皇子們也是如此。”

明康帝坐回御案之後,看著衛紹的眼神已無方才的銳利凌人,溫和道:“朕今日有此問,不過是想起了一件傷心往事。”

皇上這話,明顯是要他往下接,衛紹從善如流道:“皇上若願意與臣一言,臣必守口如瓶。”

明康帝笑了笑,拿起茶碗呷了一口,他道:“朕常常在想一個問題,人人皆有父母,卻不知那些從小就無父無母的孩子是如何成長的。戶部每年報上來的人丁黃冊中,統計出來的單丁獨戶之人每逾增加,這些人若沒有宗族依靠,便是只能流落在外。”

衛紹聽著這話有些摸不著頭腦,皇上難不成打算與他討論國家大計?

明康帝說到這裡,略帶了些傷感:“朕是天下至尊,日理萬機,可這個問題卻時時在朕心上放著,全都因當年一件陰差陽錯之事。”他看著衛紹,“朕當年一時不慎,使得心愛女子所生的麟兒遺失民間。那個孩子若是能順利成長,也是與你同樣的年齡了。”

“衛紹,你不是一直奇怪朕為何對你如此青眼相待,這便是原因。這麼多年,朕一直想著愛子在外究竟如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對你好,是想著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朕的皇子在外頭,也有人這般提點照顧,朕便心安了。”

衛紹不料竟然會聽到一樁皇家秘事,心中震驚難以難說,不過他心中的忐忑總算消散了不少,看著皇上的眼神也柔和許多。

明康帝看在眼底,心中卻在想著,還要再等等,若是他現在將真相告訴了這個孩子,他必然接受不了。他道:“這一年多,你在朕身邊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朕若是將尋找麟兒的重任交託於你,你可能完成?”

“這——”衛紹猶豫了一下,皇上這麼多年必是沒有停止過尋找遺失的皇子,他現下不過是個朝堂新人,怕是會辜負了皇上的信任。

明康帝笑了笑,突然打了一個手勢,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男子由內室而出,他道:“這是朕身旁一個得用的太監,素來寡言,但卻武功高強,十分伶俐。以後他便隨你調動。你方才說差使上有些不順,也盡可以讓高尚青幫忙。”

高太監面目平庸,他對著衛紹行了一個禮,之後便按照明康帝的吩咐站到了衛紹身後。明康帝對他素來寬和,這般唯我獨尊,還是第一回,根本沒有一點衛紹能推辭的空間。

衛紹心中有一種荒謬之感,他覺得皇上是把他當成那個遺失民間的皇子了,高尚青身上的蟒服可是二品的太監袍服,以他的等級,怎麼用得起二品太監,他在外頭若是見到了高尚青,都是只有行禮的份。

皇上似是看出了他的意思,道:“高尚青從未在外人面前出現過,你盡可放心。”就算皇上這麼說了,衛紹也放心不了,幸得高尚青在出宮門前換了一身普通的青衣短打,但衛紹對他也是客客氣氣的。

衛紹用上了太監一事,溫子明是第一個知道的。

他在對溫含章說起時那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就像看到神仙顯靈一般。他道:“大姐姐,我真是後悔走那一趟。”

溫子明也是權貴子弟,那日回去後細想了一番,便想明白了鍾涵這是在懷疑衛紹的身份。一想通這一點,溫子明就有些坐不住,反正衛紹那邊他也是常來常往,抬腳就又過去了。

“大姐姐,你都不信我看到了什麼。”溫子明拿起溫含章為他倒好的一杯茶,一飲而盡,才道:“一個太監,衛紹的宅子裡竟然杵著一個太監。”

溫子明這些日子雖然黴運連連,但他自小培養起來的眼勁可沒丟下,他一眼望過去就知道衛紹身旁的陌生男子身份異常。沒見那人一看著他眼神就銳利起來,還是衛紹說和,那人才罷了。

溫子明的詫異之情連飲三杯茶水才壓了下去,他壓低聲音對著溫含章道:“大姐姐,衛紹不會就是姐夫的弟弟吧?”

溫含章也是被溫子明帶來的這個訊息驚呆了,她也小聲道:“你姐夫的事情,你別往外說。”她想了想,問溫子明:“你看衛紹與那個太監之間,氣氛如何?”

溫子明回想了一番。衛紹想要與他單獨說話,但那人卻表示自己耳力敏銳,在屋裡屋外於他而言無甚區別。溫子明當時的詫異就別提了,衛紹對著他苦笑了一下,還要感謝高尚青直言以告。

溫子明道:“我看衛紹似是不大情願。”

溫含章點頭,道:“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送回去的信你看了沒,娘怎麼說的?”鍾涵先前建議溫子明出去遊學,溫含章送信回孃家後一直沒有回覆,此時便趁著溫子明過府,順便問一問張氏究竟怎麼想的。

溫子明:“娘在猶豫當中,若是你能一起跟著走,我看娘二話不說便會即刻離京。”

溫含章知道母親與弟弟是不放心她,她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明哥兒,你那日也聽到了李先生說的話,你自小便聰明,肯定想明白了這件事是何等要緊。你姐夫現下進退維谷。你與娘若在外頭,我便少了一個牽掛。你是男子,闔家現下都要靠著你,你要自己有所擔當才行。”那種生死關頭黏黏糊糊以致全部遭殃的事情,溫含章是絕不想發生在他們一家人身上。

溫子明突然低聲道:“大姐姐,你最好勸勸姐夫,衛紹趁那人不備,給了我一個紙條,裡頭說皇上對姐夫極其生厭。”

溫含章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了,接著她復又看著溫子明,眼帶催促。

溫子明不得不表態:“大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自己也不能沒個保障,你總要讓娘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娘才會安心。”沒有一個母親會在天災將至時,放女兒一人獨自處在危境中。

溫含章也是明白這點,她往一張條案上翻出一本冊子。溫子明接了過來仔細翻閱。

溫含章在一旁端坐著喝茶,她也惜命,先一步知道有地震將會發生,怎麼會不做準備。府邸中一些貴重之物她已經提前讓人收起來。這大半年的她藉著城外粥棚的名義一直在收購糧米,還有大量囤積必要的賑災之物。為了不與京中民眾爭搶,她還讓管事特地繞遠一些去採購。

不僅如此,地震那幾日,她已是打定了主意不會在京中待著,阿陽這麼小,若是在地震中碰著了,她得後悔死。溫含章已是與鍾涵商量好,到時她會藉著為老太太做道場的名義,到一處離京最遠的道觀。行車路線,需要帶上的物件她都已經擬了出來。

最後,她將欽天監的預測與相近的親戚友人都說了一遍,並且絞盡腦汁想出了上輩子一些地震應急常識,將之彙集成冊,她還準備了一些大夏版的應急包,裡頭到時會放一些吃食、清水、藥物等,到時會看情況派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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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含章知道,自己肯定還有一些準備不齊全的地方,但是她暫時只能想到這些了。

溫子明只看到溫含章地震之日不在京中,他就安心了。他笑道:“大姐姐,我把這個帶回去給娘看,你就等著我的訊息吧!””他不是不知道大姐姐是為他們好,但他娘歷來便是那種放不下心的人,溫子明在母姐之間進退為難,也只能左右勸說了。

溫含章臉上綻出一抹笑容,溫子明總算能承擔起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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