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曼度, 萬物復甦。年節一過, 冬日肅殺的氣息就節節敗退,折柳插岸堤,曲江暖風拂, 吟一句“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便有已換薄衫輕紗的妙齡女郎投來傾慕的目光。

春意萌動, 諸般風流,於沈綏來說, 都是不存的。她近些日子忙於處理公務, 早出晚歸,竟是忘了一件緊要事。今日經同僚王儉不經意間提了一句“朱雀門外搭起看臺了,晚間可去踏歌喝酒?”她才一拍腦門想起來。

今日已是十四日, 明日可不正是上元佳節了嗎?她道為何長安街道上滿是木杆竹棍、彩帛綵緞這些什物, 那可不就是上元佳節的裝飾物嘛!

上元佳節也就罷了,最關鍵的是, 她家琴奴明晚可是有一場重要的比試, 這件事她竟然給忘了!最近公事處理得風生水起,不過幾日間,就把堆積兩三月的事情處理了大半。可她卻把最關鍵的自家人的事給忘了,真是因公廢私,實屬不該!

早在沈綏沈縉入長安之前, 名琴師董庭蘭,聽聞沈縉高超琴藝的傳聞,向沈縉發出挑戰。於上元佳節晚, 相會於景風門外崇仁坊東北角的鷺雲樓之上鬥琴。當世名琴雷音,就在這位董夫子手中。為了能與雷音抗衡,沈縉特意派了一小隊青鸞堂的部屬,前往終南山拜謁白雲先生司馬承禎,迎借焦尾琴。

不過此事一直就沒了訊息,沈綏也給忘了。那一隊前往終南山的人,也不知出了什麼差錯,遲遲未歸。

於是這一日,沈綏早早就出了衙署,趕回家中。剛入烏頭門還未下馬,就聽到悠揚的琴音流淌。沈綏笑了起來,跳下馬來,就往內快步而入。

一路進了後院,就見沈縉正身著一襲飄逸的交領廣袖白袍,一雙素手正撫於琴上,那琴就橫放在輪椅前的案板之上,瞧著古韻十足。古琴尾部有焦黑痕跡,正是大名鼎鼎的焦尾琴。此琴乃是司馬承禎早年間於吳楚之地溧陽尋得,後想贈與沈縉,奈何沈縉堅決不受。許多年來,很多人找到司馬承禎,願出高價收購此琴,司馬承禎一律婉拒了。在他看來,只有自己的小徒琴奴,才是此琴最佳的擁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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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奴……”站在沈縉的側後方,沈綏一直等她撫琴告一段落,才開口喚她。實際上沈綏剛一進來,沈縉就發現了,因而她很快結束了這一段隨手信彈。

“焦尾何時到的?”沈綏走上近前,檢視這架名琴。她之前雖看過一次,但並未細觀。

【今日午間。】沈縉無聲回道。

“怎麼耽誤了這麼長時間?也沒個訊息。”

沈縉笑了:【說來也是件風雅事。阿蒙帶人趕到終南山時,恰逢盧子潛(盧藏用)也想要藉此琴,師尊便與他鬥棋,若他鬥贏了才能借他。這一下就耽誤了好幾天時間,阿蒙說遣了鳥雀回來報信,卻不知為何鳥雀未達,她亦是不知為何。】

沈綏挑眉,鳥雀怎麼會未達?她千羽門的鳥雀送信素來精準無誤,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到別處去。

“阿蒙!”沈綏喊道。

“誒,來了來了!”一聲炸雷從後堂響起,跑出一位高大的胖姑娘,身高和沈綏不相上下,但橫頭能有兩個沈綏寬。穿了一身寬大的胡袍,戴著尖尖的胡帽,隱約能看出胡人的五官,一張肉嘟嘟的圓臉十分有福氣,嘴裡還鼓著什麼食物沒來得及咽下去,唇邊一圈還留著油漬,說話都囫圇難明。

“又吃什麼呢,你這傢伙一回來就知道吃。”沈綏看到她就想笑。阿蒙姓蒙,是胡漢血統,本來沒有名字,沈綏見她長得高高胖胖,便給她起名叫“鍾”,是形容她的外形很像一座鍾,也比喻她的聲音嘹亮,好似鐘聲。

“嘿嘿,門主,我殺了一隻肥雞,剛煮爛了,門主要吃嗎?”蒙鍾憨憨說道,大嗓門控制不住,和她講話總有一種要被震得耳聾的擔憂。

“不吃,你自己留著吃吧,我怕我吃了你就不夠了。”沈綏笑道,隨即抬手捏住她渾厚敦實的肩膀,道,“我問你,你那日發回的鳥雀是什麼品種?幾時幾刻發的?”

蒙鍾碧綠色的眸子骨碌碌一轉,道:“就是一般的灰羽信鴿,我是在二十九日未初三刻發出的。”

二十九日?那日是晉國公主的水陸法會,沈綏那日就在沈家小院中,確實並未接到信鴿。奇了怪了,這是怎麼回事?

“阿蒙,吃完了,你去查查這件事,務必要弄清楚。我千羽門每只鳥雀的下落都必須清楚。”

“是!”阿蒙將油乎乎的雙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隨即忽的一拍手道,“對了門主!我聽二郎說你想吃輔興坊的胡麻餅,就給你買來了,在後廚裡熱著呢,你等會兒,我給你拿出來。”

說罷,就風風火火往廚房跑。

沈綏哈哈大笑,她入長安城之前就說想吃胡麻餅,唸叨了這麼多天都還沒吃成,到底還是阿蒙靠得住,從來不會忘了吃食。有什麼好吃的都愛分給她吃。沈綏就喜歡這胖姑娘,真是貼心。

正開心著,袖子忽的被人扯了扯,原來是琴奴喚姐姐了。沈綏連忙俯下身,“聽”沈縉說話:

【阿姊,你這些日子太忙了,我都沒找到機會和你說。我給你打了一張銀面具,你明日戴上,去踏歌罷,我有李青、楊葉、阿蒙她們陪著,你不必一直守著我的。】

說著,就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銀面具,遞到沈綏手中。沈綏接過面具端詳,這是一張整面,面具上並無太多矯飾,只壓著絲絲縷縷的鳳紋,十分典雅精美。面具做得很精巧,夾鼻抓面,腦後不必束帶,也能牢牢貼在面上不落。

“琴奴…我……”沈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其實她並不想去踏歌,她早已過了那樣的年齡了,也早已有認定了的人,踏歌對她來說,並無任何意義。

最關鍵的一點是,上元佳節,對於她們姐妹來說,是永遠的夢魘之日。

沈縉伸出雙手,捧住蹲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面頰,溫柔懇切:【阿姊,我總聽你話,你也聽我一次可好?很多年了,每到這一日,都是我們最傷感的日子,你總是寸步不離守著我,我不忍心。你也該有歡笑嬉戲,我想看你開心。你就當玩一玩,不必認真。以你的風采,應當在上元踏歌中大放異彩,就像當年一樣,上元夜遊,你一襲紅衣翩然,是長安城中的火鳳凰,我當時雖只有七八歲,對那畫面記憶卻無比的深刻。若你開心,阿父阿孃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沈綏眼中浮起波光,一時動容,喉頭哽咽。

她伸手握住琴奴的手,聲線顫抖:

“好,阿姊聽你的。”

***

上元佳節,是大唐最為隆重的節日,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比元日還要重要。主要在於這是長安城的狂歡節,人人就盼每年此時,能一連玩鬧數日。上元節實際從十四日就開始了,一直到十六日結束,要喧囂歡鬧兩日三夜。在此期間,宵禁解禁,長安各個坊市全部開放,數條大街人頭攢動。特別是東直大街、朱雀大街和西直大街這三條縱向大道,火樹銀花不夜天,張燈結綵若織錦,魚龍百戲夾道林立,輪番上演,熱鬧非凡,從街北一路走到街南,走一夜都走不完。

找鼎、尋幢、幻戲、角抵、舞樂、飛丸、安息五案、吞刀吐火,目不暇接。孩子們是最開心的了,一溜煙就跑得沒影,歡天喜地地圍在自己最愛的表演旁,鼓掌歡鬧。中年人扶老攜幼,放下生活的奔波,縱情歡樂。

百戲看膩了,長安百姓便會圍聚在皇城、宮闕四周寬闊的廣場上,看那些貴族的青年男女踏歌。甚至很多老百姓也上前去湊熱鬧,這一日,沒有身份等級的差別,貴族與平民,其樂融融。

老百姓就愛看那些面具覆面的貴族男女踏歌,尋找心儀的物件。對於他們來說,那是最讓人傾羨的浪漫場面。貴族的青年男女,各個長得好看,又才華出眾、精通歌舞詩詞,踏起歌來真是賞心悅目。不僅對於百姓來說好看,對於皇家貴族來說,也是很不錯的觀賞之物,踏歌匯聚的廣場四周,搭建起許多高臺,就是專供皇室貴族觀賞踏歌的地方。

皇城西安福門、皇城南朱雀門和大明宮丹鳳門,是最主要的踏歌之所。就在這三道城門外,搭起了人工的燈樹,冠名“瓊華玉樹”,乃是以錦緞纏繞,掛飾金玉,無數花燈綻放其上,光華盈天,美輪美奐。瓊華玉樹下,有著皇家選拔的上千宮娥與民間娘子們徹夜不停地踏歌,教坊鼓樂連綿不絕,響徹數里外。

張家所在的醴泉坊,距離朱雀門不遠。十五日傍晚,張若菡破天荒地帶著無涯出了門,最初是跟隨二叔一家出來的。但後來不經意間在密集的人群中走散了,張若菡與無涯被人流衝到了朱雀門前的廣場之上,她倒也不心急,原本,她就打算前往景風門旁的崇仁坊,千鶴告訴她,今日沈縉要於崇仁坊鷺雲樓上,與董庭蘭董夫子鬥琴,她尚未見過這位傳聞中沈綏的弟弟,打算去看看熱鬧。朱雀門離著崇仁坊不遠,時間尚早,她尚能緩步而去。千鶴這些日子一直跟蹤沈綏不離,此刻多半正在崇仁坊那裡等她。

無涯在人群裡擠來擠去,替三娘擋開人流。張若菡今日著了一身潔白的廣袖襦裙,裙上繡金蓮,頭戴冪籬遮面,蓮步款款,若仙子下凡,走在人群中,絲毫無法掩蓋她周身高潔清寒的氣質。無涯覺得這樣的娘子太好看了,實在不能忍受娘子被人群擁擠,拼了命地為她開路。張若菡卻不緊不慢,在後方總是說著:

“無涯,你慢點,別那麼兇。”

雖然無涯奮力開道,張若菡依舊不可避免地被身旁人撞到。頭上的冪籬一撞,差點落在地上,幸虧張若菡自己及時扶住。

“三娘。”無涯連忙回身,“您沒事吧。”

“沒事。”張若菡搖頭。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一處路邊小攤之上,道:

“無涯,那裡有賣面具的,咱們去買副面具,換了這冪籬罷,挺不方便的。”

“好,三娘小心,我帶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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