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族婆婆匯合後的三年, 大約是我這一生最為矛盾的三年。這三年裡, 我無時無刻不充滿希望和幹勁, 但是同時我又感到恐懼與無力, 甚至會想要退縮。

白六娘作為我們的內應, 給了我們極大的幫助。當時的她雖然跟隨蕭家兄弟加入了邪教,但尚未被派遣至幽州擔任教宗。族婆婆與她相識的契機, 是因為她曾在蘭陵蕭氏所在的涼州暫住。因為盤纏用盡,她擺攤行醫, 由於醫術神乎其神而被請入蕭氏府中給蕭塏解毒。彼時蕭塏已然被心毒控制多年, 蕭嵩與白六娘也早已加入邪教。族婆婆正是因為知曉他們邪教成員的身份,才會刻意接近她們。後來族婆婆見白六娘是個可信之人,且有意脫離蕭氏兄弟,便與她結成聯盟。

白六娘彼時已經因為敏銳的味覺而被賦予了品嚐人血、分辨血液特色的職責。人血之味在普通人看來似乎皆乃一種腥澀味道,無甚區別。但嘗在她口中卻能品出微小的不同。不同的味道的血,往往代表著不同體質的人。由此可以將大量的人作血液分類。白六娘當時每旬都要勻出三日,前往蕭氏在郊野的無人田宅內品血。那裡已經作為邪教的一個血庫中轉站, 被利用了起來。蕭氏每年都要為邪教輸送大量的血液提供者。初步的分揀,就從白六娘這邊開始。她已經記住了某種特定血液的味道,只要品嚐到與這種味道相近的血液,就會挑出血液編號做標註,這個編號代表的血液提供者, 就會被選中進入下一個環節。

白六娘很好奇這些血液提供者接下來的去向,奈何那不是她能夠關心的。邪教的行事風格,就好比一條不知首尾在何處的長長鎖鏈。鎖鏈的每一個環節都彼此獨立, 有專人來做。環扣也是獨立的,只單純負責傳遞訊息或者運輸貨物。這些環節與環扣彼此之間資訊完全脫節,互不干擾。外部還有監視之人督查著每一個環節的運作,確保上一個環節與下一個環節不會過從甚密。從而形成了一個高度保密的,高效運作的組織機構。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攔不住一些好奇之人,比如白六娘。她察覺到那些被她挑選出的血液提供者,很有可能被集體運輸進入了大漠深處。她猜測那裡很有可能是傳說中的邪教總壇所在地,或許聖女就在那裡。

在與族婆婆交心之後,她得知了秦憐的悲慘往事,頓時無比同情。她希望能夠幫助秦憐,也希望能幫助族婆婆。二人十分投契。族婆婆見她一個孤女孤苦無依,便收她作為義女。白六娘想要儘早擺脫蕭家兄弟的糾纏與控制,擺脫邪教,但這並不容易。她孑然一身,實在是孤立無援,唯一的希望只能寄託在族婆婆的身上。希望能找到總壇,利用秦憐聖女的身份針對大教皇,攪動教內內鬥,以削弱邪教力量。若是能真的消滅大教皇的勢力,便可拔除邪教根基,使得大廈傾覆。如此,她也就算是解脫了。

畢竟,嘗血並非她的本願,這麼多年下來,早已厭倦。一直這般喝人血,對她的身子也不好,她已然生成了奇怪的依賴性,不飲人血就會全身不舒服。她知道這是病態的,是不對的,也認識到自己可能得了病,因此白六娘協助族婆婆其實還有一重目的,就是得到傳聞中總壇製造出的包治百病的血丹,以治癒自己的渴血癥,擺脫邪教的束縛。

當年娘子失蹤,是從蓮花山上消失的。結合白六娘提供的線索,我與族婆婆決定先從蓮花山上的青雲觀查起,然後往大漠深處查。

族婆婆當年離開青雲觀後,就再也沒回來過。沒想到,數年後這裡再度繁盛了起來。中原上清道的勢力進駐,將此處的青雲觀列為道場。這裡,已經不是從前西域地區的青雲觀了。我們查詢許久,只得到一個線索,就是這處青雲觀曾經被人買下,原本的道士都被趕走了。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被趕走的道士中,有人進入了上清道重新掛單修行,因而道門一直知道大蓮花山上的青雲觀易手了。只是十數年後有人來檢視,卻發現這青雲觀廢棄了,買下它的主人也是毫無蹤跡可尋。這個訊息,也從不遠處的大蓮花山寺內的僧侶口中得到了證實。而僧侶們顯然也並不知道青雲觀為何人去樓空,二十多年前還有人生活在這裡,但一夜之間便大門緊閉。

族婆婆推測,當年那幫子道士可能就是與妄圖劫走娘子的那群邪教徒是一夥的。他們是假道士,將秦憐騙到了蓮花山上,還將族婆婆與筱沅也誆騙在此處,一直生活了十年。族婆婆回憶,她們在山上時,一直是那幫子道士在治療秦憐,他們用的什麼藥物,族婆婆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有效果的,她就放下心來。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是有預謀的。

而我唯一奇怪的是,假設那幫道士真的是假道士,為何要這般行事?他們如果真的要劫走娘子,應當當機立斷,如果失敗就該迅速遁走。與劫匪聯合演一出這樣的把戲,把娘子、族婆婆等人誆騙到山上,還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時間。期間還給娘子治病,這是為了什麼?這太不符合常理了。我總覺得,族婆婆或許是這些年來深入邪教尋找娘子已然入魔,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總是疑神疑鬼,很難對其他人產生信任。那幫子道士應當真的是好心救了娘子,但還是被邪教找到了娘子的所在,娘子被帶走,此後道士們去向何方,也是不明了。觀內並無打鬥的痕跡,他們是怎麼悄無聲息離開的,恐怕將成為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我們下了蓮花山後,在大漠內尋尋覓覓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吃了多少苦頭都已然數不清了。終於,讓我們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我們觀察到有一個駝隊經常會來往於樓蘭古城附近,有時會莫名消失半日的時間,此後又會憑空出現。我們斷定這駝隊消失的地方,必然有古怪。因而我們找準機會,跟隨駝隊,終於發現在樓蘭舊都遺蹟形成的石林之內,有一個進入地下的暗道。這駝隊,就是往這暗道之中運送一些囚犯模樣的人。暗道內機關重重且有重兵把守,我與族婆婆二人,根本不可能突破。彼時白六娘已然被調往幽州,負責看顧邪教位於幽州的供血場,不能與我們同行。我們之間的訊息聯絡也不是很方便,找到這個入口後,我們寫信給白六娘,兩個月後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說那裡必然就是邪教總壇。

我與族婆婆於是開始計劃行動。我這些年行走江湖,也學了些本領。當年在軍隊中,跟著一位老兵學了些堪輿之術,因而比較善於觀察地脈走向。我找準了一個隱蔽的薄弱點,備齊工具,與族婆婆一起,開始從側向打一條隧道進入地下。這又花費了我們整整半年的時光,才終於打通。

然後我們逐個擊破,利用潛行與暗殺的方式,終於一點一點將地下總壇內的人全部清理乾淨,並從他們身上搶到了半幅迷宮地圖,終於破解了迷宮的後半段,一直抵達到了九層樓閣,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秦憐,以及與秦憐一起消失的筱沅。

再一次見到娘子時,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這麼些年來,尋找她吃下的苦全都是值得的,她是那樣的孤獨易碎,憔悴又讓人心疼。可她卻又是那般的堅強隱忍,頑強地存活著,好似一株被埋在土壤中的幼苗,永遠期盼著破土而出的日子。

族婆婆說,她比十幾年前看起來還要年輕了。當然也有當年族婆婆為她改換面容這部分的原因在,但更多的是她在這地下世界中暗無天日,彷彿時間在她身上的流速都變緩了。後來我們才知道,她還被逼迫著長期服用一種血丹,說是功效近似於鸞凰血脈的精血煉製的丹藥,這種血丹,也有長葆青春的功效。只是副作用很大,她的健康狀況很差,雙目視物模糊不清,見不得光,皮膚蒼白脆弱。

我們根本沒辦法將如此虛弱的她帶出去,外界的風沙烈陽會即刻奪去她的性命。而讓我們更受打擊的是,筱沅雖然一直陪在她身邊,可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卻已然被割去舌頭無法說話,整個人痴痴傻傻的,問她什麼她都不答,只對娘子的話語有所反應。可憐的侍女被保留了料理家務的能力,可除了料理家務,她似乎什麼也不懂了。

我們在這個地下世界中絞盡腦汁,最後還是無計可施。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九層樓閣第九層大門後的那條通道中找到了一個身份不明的老道的屍首,他身邊還落著一個奇怪的武器,長柄的三稜鋒刀。我將這柄刀收在了手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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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並不是很想出去,不過她唯一的願望是想見一見自己的女兒。但是我與族婆婆的想法卻與她產生了嚴重的分歧。族婆婆知道她時日無多,我們想到了要用真正的鸞凰血髓去治癒她的病。當年的鸞凰血髓,傳聞似乎是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被安娜依悄悄拿走,一份被大教皇吞食,還有一份下落不明。

族婆婆想要去找那下落不明的鸞凰血髓,儘管那是尹域的血髓,她卻並不是很在乎。而我知道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繼續耗下去,我必須儘快得到血髓,而最為明確的目標就是尹域的女兒尹子績。

我並不想奪走尹子績的性命,但相比之下,或許娘子在我心目中更為重要。最開始,我是抱著必須殺死尹子績的決絕想法開始行動的。後來在我得知可以抽取血髓而不傷及性命之後,我發現自己大松了口氣。

此後,我在外奔波,按照我與族婆婆一起編織的綿密計劃,打算一步一步引導尹子績上鉤。族婆婆最初有一段時間一直陪在娘子身邊,後來因為我勢單力薄,很多事一個人做不成,她不得不出山。她先是裝扮成晏大娘子潛入了千羽門內部,繼而製造晏大娘子逃脫之事隱匿,又於洛陽城中伏殺藍鴝,李代桃僵混入了尹子績與尹子音的身側。族婆婆本想殺死尹子音這個孽種,可後來還是沒能下手。不殺,不是因為尹子音無辜,而是尹子音若是死了,會帶給尹子績莫大的傷害。她終究不想傷害尹子績,她是娘子的孩子。她曾試圖挑撥這姊妹倆的關係,但後來發現是徒勞的。

計劃在尹子績與張若菡的孩子降生後進入了最後的階段。只是我也許早就該料到,我們的計劃還是會潰敗。一廂情願的事,能有什麼好下場?我們都鑽了牛角尖,將自己逼入了絕路。

或許族婆婆早就有放走娘子的打算了,只是她不甘心,她要求一個心安理得。她做了一個賭局,本想讓尹子績在妻子和女兒中選一個。可最終也沒能成功。如果真的是張若菡與小凰兒二選一,尹子績的答案或許真的無法預料。族婆婆將賭注壓在了妻子身上,是因為她多麼希望當年的尹域能夠徹底捨棄血脈,保護自己的妻子。而娘子選擇了賭孩子,是因為她早已接受了尹域的選擇。她自己也寧肯犧牲自己,去拯救無辜的血脈。最後的結果不言而喻,為了保住孩子,司馬承禎被選擇犧牲。這並不是一個公平的賭局,但這是一個讓人釋然的賭局。族婆婆最後放下了自己的執念,也放走了娘子。而她殺死了白六娘,也殺死了自己,只為守護娘子的秘密。而筱沅也帶走了我留在九樓的三稜鋒刺刀,護送娘子離開這個她們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下世界。

眼下的我,只有一個願望。我希望娘子能活著,能好好活著。或許將來能與尹子績見面,能夠母女相認。

我希望她的餘生,能夠陰霾盡掃,雨過天晴。如此,我便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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