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到二十多歲, 才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一位你相當熟悉的人做出了讓你費解的, 完全不像是她會做出來的事時, 你該考慮到的不是定義她的本性如何, 而是推測她這麼做的原因為何, 以及暗藏在背後的苦衷。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人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短時間內的巨大變化,一定意味著有特殊的原因。

我的老父親, 躺在病榻之上, 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與我說起十年前秦憐剛剛重傷之後所發生的事。他生怕自己衰弱的口舌無法將事情說清楚,每一句話,都要確認我聽懂了才會繼續說。他說一句,我重複一遍,這一場漫長的談話,幾乎持續了一夜,直到我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說:“兒啊, 你可知道主人對娘子的感情到達了何種地步?你怎麼能誤會她背叛了娘子。她為了保護娘子,不惜犧牲自己此後半輩子的人生,只為換取她的性命延續。我們尹、伊兩族,是刀俎之肉,一旦血脈的秘密暴露, 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昔年,老主人曾與則天聖人達成協議,千羽門協助則天聖人監察各地百官與閥閱, 獲取民間訊息。作為交換,則天聖人為我們廣開商路,擴大千羽門的經營範圍。主人出生前後的短短五年時間內,我們的長鳳堂分號數量就增長了十倍不止,商路也拓展到了西域與海上。千羽門甚至在武皇在位初年,接觸到了遙遠西方的拂?帝國,見識到了一些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奇事物。

雖然千羽門與延陵沈氏之間的關係嚴格保密,但還是有不少人知道長鳳堂是延陵沈氏的產業,而長鳳堂又與千羽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而,在則天聖人眼中,延陵沈氏是她密切關注的物件。

作為沈氏這一代的新家主,主人她有自己的志向。她驚才絕豔,一身的才華不願埋沒,也絕不希望只是做一個富貴太平人。她希望能施展才華,報效家國。但是,她又不希望因為自己的本家延陵沈氏,而讓武皇另眼相看。她本女兒身,即便女皇在位,可女臣卻少之又少。一介女流想要入朝,談何容易。或許就是因為預見到了自己女扮男裝入朝之後將身不由己,她害怕萬一出事會牽連到本家,才會隱藏了自己延陵沈氏當代家主的身份,改換舊姓尹,南下湖州,隨後又上長安。

但是,是金子總會發光,哪怕再如何遮掩,也蓋不過自身的鋒芒。何況,主人的性子,並非是那種善於藏鋒之人,她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原本就打算儘早展現才華讓則天聖人重用,若是藏鋒豈不是本末倒置。所以主人初入長安後,並未刻意掩蓋自己身上的光芒。但是她一身的磊落,卻必然會招致禍端。長安乃是非之地,容不得如此鋒芒畢露之人啊……”

說到這裡時,老父親眼裡已經是淚光閃爍。

“則天聖人……並非完全是她心目中的則天聖人,而太平公主……更是絕對不可招惹的人物。娘子出事後,主人當晚將我與小姑姑(即族婆婆)招到了書房密談。她要我們將談話內容絕對保密,不可外洩。很多事,只有我和小姑姑知曉。

兒啊,想必你還記得,武皇八十壽誕,你入宮後被迷暈的事罷。”

我點頭,這件事我畢生難忘。

“就是那晚,主人她……被太平公主迷暈後,失了身。也是那晚,太平知曉了主人身上的秘密,從此拿住了主人的把柄。”老父親斷斷續續艱難地說著,“你恐怕會疑惑,即便知道了主人的女兒身,可太平又怎麼會知曉鸞凰血脈的事。雖然主人娶妻且有孩子,但那孩子怎麼能認定就是主人親生的呢?但是太平是不會被矇騙的,即便主人不承認孩子是自己的,可太平又怎麼會輕易相信這個說辭。一個女人女扮男裝娶妻已然是匪夷所思,若是還能與妻子之間誕下孩子,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那將會是多麼驚奇的事情,她相信主人絕非常人,身上定然藏著天大的秘密。

與太平的那一夜之後,主人否認了赤糸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可這也就相當於汙了娘子的清白。若赤糸不是主人的孩子,那娘子懷孕生女,豈不是其他男人所為?計算一下孩子懷孕到出生的時間,還是在娘子與主人婚後發生的事。太平公主雖不瞭解秦憐,但卻相信主人的眼光,她怎麼會愛上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因而太平根本不相信赤糸非親生的言論。

主人之後考慮良久,最終還是主動找到了太平,承認了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她寧肯暴露血脈之秘,也不願汙了娘子的清白。況且,她知道太平心中有疑慮,不會輕易打消,與其這般僵持,導致太平做出什麼無法控制的事情,不如掌握住主動權,先將局面壓下。但是,太平絕不是好相與的。她說她願意給主人保守秘密,條件是主人要與她幽會,做她的影子面首。主人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血脈的秘密讓太平知曉已然是極其糟糕的情況了,她決不能再讓更多的人知道。而要她背叛娘子與他人發生關係……她亦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好在太平也並未咄咄相逼,只說她願意等,何時主人能夠考慮清楚,再答應不遲。太平顯然有足夠的把握,主人撐不了多久。鸞凰血脈越是重要,主人能夠做出選擇的餘地就越小。她堅信,無論如何,主人都會來到她身邊。”

老父親痛苦地喘息兩聲,沉默了良久,才繼續道:

“君子與小人對陣……永遠都是君子敗北的結局。主人別無選擇,只能選擇在肉體上背叛娘子……答應做太平的影子面首。這樣的關係也沒有維持多久,主人和太平也沒有第二次越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娘子出事了。

事發後,主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太平動手了。可後來她又覺得不對勁,太平似乎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她想要的已經得到了,短時間內應當不會有進一步動作,畢竟她還有一重顧慮,她對主人是有情的,絕不願害了娘子,使主人對自己生恨,那麼這個面首奪過來就沒有意思了。她要的是慢慢消磨主人的意志,最終使得主人移情別戀,這才是她的目標。她的自尊不允許她做出那種陰險毒辣的事。事實證明,這件事確實不是她做的,太平反倒對娘子出事感到十分錯愕。

那茶樓,主人仔細查過,雖然沒有目擊證人,可主人最終還是找到了蛛絲馬跡。那茶館的老闆在娘子事發之前曾一度易手,事發時茶館老闆並不在,說是南下購茶去了,只有掌櫃的在。主人在綿密詳查後,發現這位茶館老闆,與武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他得到的指令,是從宮中發出的。據茶館附近的居民描述,當日身在茶館中的大部分人,似乎都是些身負功夫的健碩男子,雖然穿著打扮很尋常,但顯然並不是普通人。而這些人在事發之後全部迅速離開了,再也未見在這一帶出沒。主人認為這些人的身份,其實都是控鶴府的人。而下令對秦憐下手的人,正是當時的則天聖人。

主人不清楚則天聖人對娘子下手的原因何在?是單純想給寵愛的小女兒的新戀情鋪路,還是另有原因。她不敢掉以輕心,她延陵沈氏這一代的家主的身份是否已經暴露了?難道是則天聖人打算飛鳥盡良弓藏,開始針對千羽門了?對娘子下手是一個試探她的訊號?目的是查出沈氏與千羽門的牽連關係?主人要考慮的事情很多,顧慮也很多。最終她做出了她的決定,不論原因為何,她的對手是則天聖人,這位至高無上的尊者要秦憐死,那秦憐必死無疑。既然如此,就順了則天聖人的意,她要讓秦憐假死脫生,這是保護她的唯一方法。

而我和小姑姑,就是製造秦憐死亡假象的人。我給娘子服了龜息丹,使她體內血液的流動與心臟的跳動降到最低,呼吸幾不可聞。小姑姑給娘子化死人妝,娘子面部重度燙傷,一直蒙著繃帶,倒也不需畫面龐,就是在她暴露在外的手背上畫了一些妝。小姑姑主要的任務是保證娘子被放置在棺材中,埋入地下後,她周身的大面積燙傷不會惡化,為此小姑姑熬夜調製膏藥,給娘子周身厚厚地塗了一層。

那天你們等在屋外,我與小姑姑就是在屋中做這些事。後來主人出去宣告娘子死亡,我們便以最快的速度辦了喪事,將娘子下葬。

龜息丹能夠堅持的時間不多,不過五日,娘子停靈的過程中,我又給她服了一次,她下葬後第三日夜間,主人就命我與小姑姑偷偷將娘子從墳中救了出來。

此後娘子被暗中轉移出長安城,小姑姑與筱沅負責護送她,一路送去了正在外地為官的秦臻身邊。”

父親說到這裡,卻不再往下說了,我追問此後的事。父親思索了良久才道:

“此後……秦臻與主人鬧翻了,娘子被他藏在地窖中,隨行的小姑姑和筱沅也被他強行留下照看娘子。那段時間娘子的訊息,咱們也無從得知。只知道秦臻調動頻繁,多次轉移,都悄悄帶著娘子,盡力掩藏不讓外人知曉。直到他一年後回到了長安,入國子監為官,小姑姑和筱沅卻沒跟他一起回來,而他則帶回一個噩耗……娘子失蹤了。”

“失蹤了是什麼意思?”我大驚失色。

“就在他回京的大半年前,娘子被一群身份不明,武功極其厲害的人劫走了,帶去了哪裡秦臻也不知道。他還因此受了一記刀傷,就扎在心臟邊,差一點一命嗚呼,休養了好幾個月才勉強恢復過來。小姑姑和筱沅去尋娘子去了,人海茫茫,與秦臻也失去了聯絡。秦臻身為官員,身不由己,不能隨意離開轄區,且他若隨意走動,也會引起懷疑,他一直都處在太平和則天聖人的監視之下,只能將此事委託給她二人去辦。此後,千羽門一直在拼了命地尋找娘子的下落,可至今任然是下落不明。主人為此心力交瘁,甚至嘔血心傷。兒啊,主人這才三十來歲,可她……已然壽時無多了……”

聞言至此,我情不自禁鼻尖一酸,竟是淚目。我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對尹域留有這樣的感情,我以為十年的時間,足夠我消磨掉從前對她的敬仰和愛戴了。

我反覆提醒自己,雖然她真的很可憐,可她最終還是背叛了娘子。否則她與太平的那個孩子從何而來?我知道父親對尹域一直抱有堅定的忠誠之心,因而我也不願在老父親彌留之際頂撞他,就沒有提及這個問題。父親最後握著我的手,將伊家傳世的手札交給我,又叮囑我一定要盡力輔佐尹域,不要糾結於往事。她告訴我尹域所做的一切都有著太多的無奈,並非出於她的本意。可他這話聽在我耳中,卻讓我愈發覺得父親是在為她開脫。

父親去世後,我無心在長安久留,想著要儘早去尋娘子下落。至少我要找到娘子,將她帶回長安。則天聖人已然不在,太平如今與尹域也做了十年“夫妻”,也是時候讓娘子回來做個了斷了。若娘子願意原諒尹域,我或許也會摒棄前嫌,重回她身邊。我將手札交給了妹妹保管,告訴她我會回來。隨後便匆匆離開了長安。

此後數年的時間裡,我先是一面在軍隊之中服役,一面四處打聽秦憐、族婆婆與筱沅的下落。個中經歷無數波折與磨難,我一度從軍隊退役,帶著我不多的存款,窮困潦倒地在各地奔波。也就在我離開長安後不久,我得到一個讓人心驚的訊息,太平公主府遭遇滅門慘案,上下上千口人死於非命,一把大火將公主府燒得乾乾淨淨。而尹域……也悽慘離世,死狀詭異,死後屍首都消失了。這個事實,我花費了數個月才接受。數度想回長安,可最終還是沒有成行。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十三年後,我在幽州遇上了白六娘,繼而見到了許多年未見的族婆婆。彼時白六娘已經成為族婆婆的義女。我從她們口中,得知了一個詭異又震驚的訊息。

當年娘子被抓走後沒多久,她們就找到了娘子。劫走娘子的歹人被一群道士驅趕走了,娘子被救下,恰逢族婆婆與筱沅追趕上,與那群道士相逢,得知那群道士是西北大蓮花山上的青雲觀道士。此後那群道士提出,將娘子帶到蓮花山上治病,或許他們有辦法治癒娘子。於是族婆婆就與筱沅一道跟了去。

我問及她們為何不與秦臻或者千羽門聯絡,族婆婆卻道出了她的想法。她說她即不信任尹域和千羽門也不信任秦臻,她只想讓娘子治好病,陪伴她去隱居。這也是娘子的意願。不論是秦臻或者尹域,都無法脫離那爭鬥的漩渦,她們都不希望在吃了這樣的大虧後,還繼續明知故犯。而筱沅,一直對秦憐忠心耿耿,自然沒有異議。

想法是好的,此後十年的時間,她們一直都在蓮花山上陪伴娘子治病,娘子已經恢復了意識,甚至能夠坐上輪椅移動了,也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直到得知長安太平公主府出了事,娘子終究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兒赤糸,她知道赤糸嚴重燒傷,揪心之下,懇請族婆婆去找赤糸,為她改換面容,至少能讓她有一個正常人的形象,讓她能夠過普通人的生活。

族婆婆挨不過娘子的懇求,便獨自一人下了蓮花山,留筱沅陪在娘子身邊。她趕往金陵老宅,按照娘子的要求,為赤糸和太平的孩子琴奴改換容顏。可等她回到蓮花山上,卻震驚地發現,娘子不見了,就連筱沅也消失了。而青雲觀內竟然是人去樓空,大門緊閉,一個道士也未曾留下。

她暗道不好,娘子八成是又被歹人劫走了,當年那幫人竟然還是賊心不死。她焦急無比,沒頭蒼蠅般地打聽娘子的下落。可這樣一個隱居的人,在茫茫大漠裡,到哪裡去尋?族婆婆絕望之下,曾一度想到了輕生。她覺得若是娘子此後再也找不到了,她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可是後來,她還是振作精神,從抓走娘子的那夥人查起。慢慢的,一個龐大的、隱藏在黑暗中的邪教組織被她逐漸排查了出來,她利用自己神乎其神的偽裝技能,深入邪教內部,逐步接觸到邪教上層核心。終於,就在我與她幽州相遇的前不久,她已然能確定,娘子就是邪教的聖女。當年曾經糾纏過尹域很長一段時間的安娜依,也在邪教之中。

而我的到來,對她來說是如虎添翼,她推測娘子或許就被藏身於大漠之中,她希望我能加入她,一起去大漠中尋找娘子的下落。我自然不會拒絕,於是我們當機立斷開始行動。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愈是深入邪教,愈是能察覺當年之事的復雜程度。那不僅僅關乎到愛與恨的糾纏,或許還牽扯到了其他更為醃?隱蔽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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