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層樓閣的那扇門後,連線著一條幽邃的磚石甬道, 十分狹窄, 差不多只能容納一人透過。沈綏一行幾乎都是傷員, 還得將十八個死去的兄弟、昏厥的伊胥、死去的千面神女與白六娘、受傷的無涯帶出去,沈綏考慮了半晌, 決定先將屍首都留下,先把傷員帶出去。等到了外面, 安頓好傷員, 再重新進來,將屍首都運出去。沈綏離開樓蘭府軍城營前,給後方的千羽門發了門主令, 算算時間, 支援如今應該也到附近了,到時候這件事可以交給他們來辦。

忽陀和顰娘已然轉醒,沈綏將血色塊根交給了顰娘。忽陀重新帶著無涯, 呼延卓馬扛起伊胥,一行人排成一列縱隊進入了門後的隧道之中。

這隧道雖然幽深不見盡頭, 可倒也並無什麼危險。感覺上, 這隧道是在上行,大約正是要通到地面上去。不過在這種環境下很難判斷出方位, 沈綏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個方向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最前方帶路的沈綏突然停下了腳步,她手中火把照耀的前方,出現了兩條岔路。而這附近並無任何痕跡可以為她指路, 看來,只能先去探明情況了。

“大家原地休整,我去探路。”沈綏道。

“赤糸,為師跟你一起。”司馬承禎道。

“赤糸你小心,不行就回來,不要走遠。”張若菡道。

沈綏點頭,隨即與司馬承禎一道,走進了右手側的那條道。

好在,他們運氣不錯,剛走進這條道沒多久,他們就發現這條道其實是一條死路。行出沒多遠,就到了盡頭。而就在盡頭的黑暗之中,端坐著一個人影。沈綏初時驚了一跳,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之上(刀鞘已經回收),可是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只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骸骨。穿在身上的衣物都尚算完好,由於這個甬道距離外面的沙漠已然不遠,空氣十分乾燥,也不曾有食腐的生物在此出沒,這人死亡後,屍首的皮肉未曾腐爛,而是徹底化作了乾屍。

沈綏與司馬承禎湊近了,用火把照明,仔細探看。沈綏這才發現,這具屍首身上居然穿著一身八卦道袍,殘留在頭皮之上的稀疏白髮內,還插著道士束髮的木簪。

司馬承禎深深嘆息一聲,拉扯了一下屍首腰間的某個物什,沈綏一看,一個玉牌被取了下來。沈綏湊過去細觀,玉牌上寫著:上清天隱尹御月。

“天隱道人,七十年了,我終於找到他了。”司馬承禎緩聲道。

沈綏徹底震驚了,她愣了半晌,才問道:

“師尊,這是……怎麼回事?這人就是您要尋找的,七十年前曾與師祖談論長生不老之法的那個人嗎?可是,他為何會……有上清門人的玉牌?”

沈綏清楚地記得,她剛剛抵達涼州之地時,曾於蓮花山大寺內見到了久違的師尊司馬承禎。當時司馬承禎說明了他此行赴西域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位七十年前的故人。彼時還在茅山之上跟隨潘天師修行的司馬承禎,某一日迎來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襲月白袍,面龐無比英俊,縹緲出塵。瞧著不過三四十歲的年紀,可髮絲一片銀白,無一絲烏黑。這位客人是來和潘天師論道的,司馬承禎當時就侍奉在殿外,將他們的對話盡數聽入耳中。那客人,與潘天師探討長生之道,自言已然百歲又三,比之潘天師九十高齡還要了得。潘天師並不相信他,他便說了一個故事給潘天師聽。故事的內容,正是當年延陵沈氏與吳興沈氏分家之事。然而這個故事,卻與司馬承禎的祖父講給他聽的截然不同,他口中提及的鸞凰血脈之謎讓人毛骨悚然。到最後,客人離去時笑言,自己所說的皆是捏造,讓潘天師不必當真。然後,他給了潘天師一枚自己煉製的丹藥,可以延年益壽。潘天師沒有服下那枚丹藥,那丹藥至今還封存在一枚匣子裡,被司馬承禎帶了過來。

“伯昭,我沒有告訴你全部的實情。”司馬承禎歉疚道,“其實我所謂的客人,是我的師弟。他上茅山之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拜入了我上清道修行了三年的時間,之後才下山離去。當然,若論年齡,他遠遠在我之上,我甚至從不知道他的確切年齡。但是他入門比我晚,論輩分他確實是我的師弟。我們從來不會去稱呼他師弟,他即便在上清門內,也是很特殊的存在,比之弟子,更像是客卿。那三年時間,他主要跟隨我師尊研習煉丹之法,他對丹藥有著特殊的執著之情。我師尊曾與我說,此人半瘋半癲,距離入魔已然不遠。我手中的丹藥,確實是他煉製的。”

說著,司馬承禎從自己懷中取出了一個藥匣,遞給沈綏,沈綏開啟來一瞧,便見一粒血色的丹藥躺在其中。

“血丹?或者說,這才是最正宗的血丹。”沈綏道。

“沒錯,這是用真正的鸞凰血脈精血練就的血丹,比之這個地下迷宮中批次製造的血丹要強了不知多少。我目睹了他煉丹的全過程,煉成後,他將這枚丹藥送給了我,而不是送給了我的師尊。他還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尹御月……御月者,望舒也,又是姓尹。看來,此人多半就是……當年望舒郎與舒窈娘子的兒子了。”

司馬承禎點頭,道:“我一開始也不知是否能找到他,此人與尹氏關係重大,我不敢輕易告知你他的存在,因而有所隱瞞。我只是憑著一些微弱的線索,才找到了西域這裡來。尹御月曾說,西域幅員遼闊,地廣人稀,是最適合與天鬥與地鬥的地方。我不解他這句話的意思,但是卻記住了他曾這麼說過。他還說,人的血脈有很多秘密,看似平庸的血脈,或許隱藏著上古的傳承,能在特殊的藥物的刺激下,激發出想象不到的潛能。尤其是人的脊髓,是造血的關鍵,若是能夠改變脊髓的造血功能,就能徹底改變人體。他說的話有太多太深奧艱澀的東西,我當時根本難以理解。數十年的消化,才讓我有了那麼一些心得。”

他頓了頓,又道:“我師尊臨終前曾留下遺言,說若是我往後有能力,希望我能找到天隱道人並除掉他。師尊很擔心這個人,他說這個人很危險。我師尊是個向來信奉道法自然的人,他對天地間萬事萬物都不會橫加插手,更不會害人性命。唯有這一次,他掙扎了很久,直到臨終前才委託我替他剷除天隱道人。可是我……尋尋覓覓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我才找到他。而他……卻已然化作骸骨了。何來的長生不老……都是痴妄,唉……”

“星盤,迷宮,道家謎題,九層樓閣的道家煉丹爐……這些也都說得通了,其實這個地下迷宮,就是他所設計建造的罷。”沈綏道。

“是啊,當年的他除卻煉丹之外,最愛的就是觀星測算天機。這麼多年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他來到這裡,建造了這裡,難道全都是為了實現他長生不老的夢嗎?”司馬承禎喟嘆。

沈綏再次仔細檢查了一下屍首,她尚不確定尹御月的死因,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獨自死在這裡。他輕輕移動了一下屍首的脖頸,卻發現屍首的後頸被刺穿了。

“咦?尹御月不是自然死亡,是被人殺害的。”沈綏道,“是一種很特殊的兵器,有點像……有點像解救白六娘的那個邪教同夥用的三稜鋒刃的刺刀。而且這一擊是從背後偷襲的,完全沒有預警之下,尹御月就被刺身亡了。”

“解救白六娘的邪教同夥……不是伊胥口中的族婆婆嗎?你孃親身邊只剩下伊胥和族婆婆,伊胥裝扮成老年粟特人,年輕的粟特人不就只能是族婆婆假扮的嗎?那天白六娘逃走,應當是伊胥放她走的吧,然後伊胥單獨留了下來。那個時候族婆婆已經和我們離開樓蘭府軍城營了。”司馬承禎分析道。

“我也是這般考慮的,可是奇怪的是,我搜遍了伊胥的身,沒有在他身上找到那特殊的兵器,這九層樓閣中也不曾看見……如果說母親身邊真的只剩下伊胥和族婆婆,那麼我懷疑那兵器可能是被我母親帶走了。又或者……我母親身邊還有一個人,是這個人救了白六娘,又帶走了我的母親。”

司馬承禎凝眉思索了片刻,轉而道:“那麼,又是誰殺死了尹御月?”

沈綏想了想,道:“之前我與安娜依在第五層有過一段交談,她曾提到過‘當時的大教皇’這樣的字眼。我聽後就覺得很奇怪,她為何會用‘當時的’這樣的字眼。難道說眼下的大教皇並不是當時的大教皇?尹御月是邪教總壇的設計與建造者,他不可能與邪教無關聯。相反,不僅有關聯,他在邪教內的地位明顯還很高。如果假設他就是當時的大教皇,那麼現在的大教皇就是刺殺了他之後,取代了他的位置。”

司馬承禎點頭:“有理。”

沈綏將尹御月的屍首向左側撥動,卻聽“噹啷”一聲,什麼重物被打翻在地的聲響。沈綏仔細一看,發現原來從屍首的背後滾出來一個東西。這是個銀製的水壺,仿胡人皮囊形制。壺頂有弧形提把,邊緣還有掛鏈,其邊口還鑲著金。這是富貴人家騎馬時,掛在馬鞍側面的水壺,壺身上還鑲鑄著惟妙惟肖的駿馬圖案。壺底有將作監制的紋印。

“舞馬銜杯紋銀壺。”沈綏道,“我曾經見過,武皇八十大壽之時,長安有一場盛大的宴會。樂府奏《傾杯樂》,命數百匹舞馬披金戴銀,首尾相銜,踏歌而舞,馬兒最後還會為客人銜杯傾酒。此後將作監以此為主題製作了一批銀壺,賞賜給王公貴族遊獵賞玩用。”

“武皇八十大壽……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

“對,是我出生約摸一年後的事。”

“那麼,尹御月的死亡時間,至多不過二十七年。”司馬承禎道,“只是,這宮廷用物,怎麼會出現在此處?這是尹御月的隨身物品,還是他人留下的?”

沈綏將屍身翻了過來,道:

“是他的隨身物品,你看他的腰帶,這壺是從他斷掉的腰帶扣上落下來的。”

司馬承禎道:“看來,他的死,或許與宮廷或者朝中人有關了。”

“伊胥曾說,眼下的大教皇是朝中人,有著很大的權力。”沈綏站起身來,將那銀壺提在手中,道,“這個,應當會是很好的線索。當年殺他的人,一時大意留下了此物,如今倒是給了我線索。”

“哼,他們哪裡能想到,我們竟然會來到這裡,見到尹御月的屍首。”司馬承禎冷笑一聲,也站了起來。

他看了看正在端詳銀壺的沈綏的側臉,道:

“伯昭,你是怎麼想的?我瞧你,也不急著去尋你的母親嘛,你母親眼下,可是被大教皇的人追捕呢。安娜依那夥人也這樣被你放走了。”

“以我現在的人手,阻止不了安娜依,與他們硬拼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我母親不願意見我,或者說,眼下暫時還不願意與我見面,才會在就要與我碰面之前,匆忙逃走。那麼,我也不會違背她的意願。”沈綏淡淡道,“何況,大教皇若是要我母親的性命,我母親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他不會害她的,這一點我可以確定。或許對於大教皇來說,我母親的重要性非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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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銀壺別在腰間,與司馬承禎一道往回走:

“我此行的目的已然基本達到了。至少我找到了凰兒,也找到瞭解藥。而徹底剷除邪教,在這裡已然是辦不到了,我必須回到長安,回到那個朝堂權力的漩渦中去,揪出藏身其中的大教皇。到那時,一切才會結束。”

說話間,他們已然回到了隊伍休整的地方,而彼時被她一拳砸暈的伊胥,再度甦醒了過來,顰娘正蹲在他身邊,與他沉默相對。他一臉的血汙,顰娘也未曾替他清理。

沈綏走上前,拍了拍顰娘的肩膀,道:

“我來和他談談。”

顰娘頷首,沈綏看到她面上的咬肌凸起,顯然正壓下切齒的憤怒。沈綏走過去,席地坐在了伊胥身旁,第一句話就問道:

“你很愛我娘罷。”

伊胥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愛她……勝過這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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