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千鶴經歷了人生中最為夢幻的一次對話。天皇陛下就坐在她與阿彌娘住所的客室上首位, 向她問話。她與阿彌娘跽坐於最下首,一一回答。兩側,是隨天皇陛下而來的護衛將軍與心腹大臣, 還有她的生身父親——藤原宇合。

天皇陛下的問題並不難回答,她問的大多是千鶴從小到大的一些情況。喜歡什麼食物, 有什麼不能吃的,喜歡什麼玩物, 讀過什麼書, 有什麼特殊的本領,得過什麼病,身體是否康健, 可還是處子之身等等。

問完後, 她沉吟了很長時間,室內闃然無聲, 每個人的表情都萬分嚴肅。千鶴跪在下首, 實在是喘不上氣來。大部分的問題,也不是她回答的,是阿彌娘替她回答的。她的腦袋至今都還嗡嗡作響,她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身世竟然會如此離奇又複雜。

良久, 天皇開口了:

“藤原宇合,高橋阿彌娘,予給你們兩日時間準備。兩日後, 予會派人來接千鶴入宮。”

入宮?為什麼?千鶴驚詫萬分。

然而四周所有人都似乎對此決定沒有任何異議,他們全部俯身拜下,口呼:

“遵命。”

只有千鶴傻愣愣地依舊跽坐在原地,沒有拜下,她看著上首位那表情冰冷的華貴女子,心口彷彿有什麼破開了,灼熱暴烈的情緒炙烤著她的頭腦,她的雙眼慢慢紅了。她好想衝上前去,揪住她的衣襟,質問她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女兒看待。但她卻知道此刻絕對不能爆發,忍下一時之怒,她必須要為阿彌娘和亞父考慮。

她攥緊了雙拳。

天皇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此番秘密出宮,親自前來見這個私生女,也是迫不得已。她必須得拿出一點誠意來,否則藤原宇合不會冒險與她合作。如果首皇子有個好歹,這個女兒就是下一任天皇的繼承人。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堂家那一脈得到皇位。當年她意外懷孕時,母皇就與她談過這個問題,勸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送到藤原府中撫養,有備無患。當時她非常不情願,眼下,當年母皇之言竟然真的要變成現實了。

這一次取捨,真的令她很痛苦,在讓出皇位與選擇和藤原氏合作之間,她斟酌不下,最終還是選擇了與藤原氏合作。只是這件事,她必須要做得小心,藤原氏眼下的狀況也很複雜,眼看著老爺子就要不好,藤原家分崩離析就在目下。選擇與藤原宇合合作,立他的女兒作為天皇皇位繼承人,就代表著藤原宇合必然要上位,藤原家其他的三房如何能答應?朝廷六成以上的朝政掌握在藤原氏手中,一旦藤原氏四分五裂,朝政不穩,天下將大亂,她實在是如履薄冰。在極秘的狀態下,將這個女孩兒保護起來,一直到她安全登上皇位,在這期間,一步行差踏錯,都將萬劫不復。

而就在天皇心思沉重、憂心忡忡回宮之後,千鶴正與她的生身父親,展開有生以來第一次單獨對話。他們面對面坐著,沉默以對,如此,已然持續了將近一刻鍾。

最終,藤原宇合嘆了口氣,望著千鶴那雙一脈相承自天皇的美麗雙眸,緩緩開口了:

“千鶴這個名字,是我取的。鶴,是高雅美麗、忠誠、長壽的象徵,這也是我對你的祝願。我知道你心裡恨我,但是你的出生,完全是在意料之外。我與冰高……天皇,當時誰都沒有能力將你光明正大撫養長大,如此將你寄養在阿彌娘這裡,好歹,你也能無憂無慮地度過童年,衣食無憂。”

“我不恨你……”千鶴低聲道,“至少你,比她做得稍微好一點。你還知道,給我起個名字,讓人撫養我。而她,好像只是……將我當做一個累贅,反倒是眼下有用了,她倒是想起我來了。”千鶴說完這句話,便咬緊了牙關。

不恨我……怕也是沒什麼感情吧,藤原宇合沉默以對。

“我到底是……怎麼來的?”長久尷尬的沉默後,千鶴開口問道。

“你真的下定決心想知道嗎?”藤原宇合道,“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這件事也折磨了我與天皇很多年……”

千鶴嗤笑了一聲,道:“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總得要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我已經不明不白地活了十八年,接下來,我想清清楚楚地活著,哪怕再痛再苦,也要清清楚楚地活著。”

藤原宇合喉頭顫了一下,垂下英俊的眉眼,自嘲道:

“我與天皇,都不如你活得簡單明白。阿彌娘將你教得很好。”

十九年前,太上天皇持統上皇壽誕宴,整個東瀛上上下下的公卿貴族幾乎全部入宮赴宴。藤原不比等自然也攜四子與各自的妻室入宮。冰高皇女是當年的東瀛第一美人,也是很多貴公子深藏心底的夢中佳人。年輕的藤原宇合也不例外,早已將這位佳人放在心上很多年。

那晚,宴會的氛圍很好,到最後,很多人都喝醉了。當時,流行賦漢詩以助酒興,藤原宇合作為東瀛第一的大才子,更是展露一身的才華魅力,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這位大才子尚未迎娶正室,只有幾個身份低微的妾室。更是引得眾多貴家的待嫁痴女目光灼灼,心頭癢癢。

但是,藤原宇合關注的只有冰高皇女,只可惜這位皇女天生就是冷清的性子,不鹹不淡地飲著酒,對他所作的詩句,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年輕的藤原宇合很是沮喪,一個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不多時,酒量很不錯的他竟然也喝醉了。

那夜醉酒的人實在太多,天皇便讓侍者安排房間,給醉酒者留宿。

讓人難以想象的事隨即發生了,那夜,不知為何,冰高皇女並未回她自己的寢殿,竟然不可思議地來到了完全相反方向的客室這裡,入了藤原宇合的寢室。據冰高皇女自己後來回憶,當晚她失去了酒宴之後的所有記憶,根本不記得自己酒宴之後做了什麼。而藤原宇合還有隱約的記憶,但是記憶也不清晰,他只大概記得自己是如何與心目中的佳人冰高皇女抵死纏綿,那噬魂入骨的滋味,他至今還有記憶。

第二日,兩人發現赤身裸/體,彼此相擁榻上,皆如霹靂驚雷炸腦般,徹底懵了。但是好歹都是在公卿貴族中長大的年輕人,他們很快冷靜下來,約定好堅決保密此事,就當從未發生過,便雙雙收拾妥當,藤原宇合先離開,待客室這裡完全沒人了,冰高皇女才悄悄溜了回去。

然而,上天一旦決定給你的人生開一個玩笑,就決然不會輕易放過你。不久之後,冰高皇女發現自己懷孕了。她驚慌失措,勉勉強強瞞了一兩個月,再也支撐不下去,只能將此事告訴了她的母親,也就是當時還是太后的元明天皇。

太后殿下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但是她目光卓越,看到了冰高腹內的孩子在未來可能的作用。於是她勸導冰高將這個孩子生下來,並且著手幫忙佈置一切,安排冰高到京城外的別院內生產,又派心腹與藤原宇合密談,最終,將這個孩子送給了藤原宇合的妾室撫養。

孩子生下來,卻是個女兒。這與他們之前想象得有所出入。如果是個兒子,那這個兒子的作用可就大了。可女兒的話,多多少少就有些多餘了。太后殿下只能先將這一步棋擱置,這個孩子就被丟在藤原府的角落裡,轉眼間長到了十八歲。

安排藤原宇合與冰高皇女暗合這件事,決然不會只是巧合,應當是一個陰謀。只是,很難看得出這個陰謀到底有什麼目的,難道只是為了造出一個孩子來?先不談目的為何,本身能不能一次就讓冰高懷孕,也是沒有準頭的事。而且,究竟是誰做的這件事,也很難想象。最為詭異的是,冰高皇女的貼身侍女,那天晚上莫名失蹤,數日後被發現死在了宮中一口枯井裡。這也是為何那日晚間,冰高皇女會是獨身一人。

不論如何,在這樣的陰謀下誕生的千鶴,才是最無辜最可憐的存在。藤原宇合一直對這個孩子抱有憐憫之心,雖然每每想起這個孩子,他心中就不舒服,也一直避免與她見面。可他心中清楚孩子是最可憐的,能給的,他還是都會給這個孩子。包括容忍了阿彌娘與一條亞郎的私情,都是因為這個孩子。

只是他是真的不瞭解這個孩子,也不瞭解阿彌娘和他的侍衛一條亞郎,他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如此決絕果斷,能夠捨棄下一切,只為了給這個孩子一個自由清明的世界。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天天皇夜訪千鶴的事,被洩露了。天皇或者藤原宇合的身邊必然有內奸。而千鶴也因此遭到了其他三房派來的志能便的暗殺,暗殺雖沒能成功,但是卻迫使他們舍下一切,遠遠逃離。

天皇陛下派人來接千鶴入宮的那日晚間,一條亞郎帶著高橋阿彌娘和千鶴消失在了藤原府邸之中。而那天藤原宇合的府邸竟然被其餘藤原三房派來的人團團包圍了,天皇陛下派來接千鶴的人被抓個正著。他們威逼藤原宇合交出那個孩子,否則就要將醜聞宣揚出去。然而千鶴已然不在,藤原其他三房的人不甘心,一路追索他們逃跑的蹤跡,發現他們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追兵窮追不捨,但是一條亞郎本領高超,帶著兩個女子,總也能順利甩脫追蹤,甚至混淆視聽,將追兵引走。

追到難波(今大阪)附近,追兵頭領忽的反應過來,一條亞郎這是要搭上遣唐使的船隊,離開扶桑列島,逃到唐國去!一旦他們逃到唐國,那就自此山高水長,再難追索了。

決不能讓他們得逞!任何隱患,都必須徹底消滅!

大批追兵開始在港口碼頭地毯式搜尋,就連難波當地的駐兵都被驚動了,加入了搜尋的隊伍。一條亞郎本事再大,奈何孤狼一條,實難敵千軍萬馬。最後的關頭,功虧一簣,他們藏身的地窖被追兵發現了,不得已,他們只得提前逃往碼頭。原本他們聯絡好了一艘漁船,與那漁夫商量好帶他們出海,到海上再送他們偷偷爬上遣唐使的海船。奈何當他們趕到碼頭時,那漁夫卻出賣了他們,早已有追兵埋伏在此,將他們抓個正著。

事已至此,即便希望再渺茫,也要逃離這裡!一條亞郎咬緊牙關,帶著千鶴拔出刀來,牢牢護住阿彌娘,且戰且退。

是夜,月明星稀,西風連綿,距離天明還有一個時辰不到,天一亮,遣唐船隊就要出發了。然而,今夜的難波碼頭註定難以平靜,喊殺聲喧囂激盪,大批的追兵在此激戰。一個中年男子,一個年輕女孩,渾身浴血,手中握著刀仿若殺神。他們身後,一個美貌婦人滿目驚惶。腳下,不知已經倒下了多少士兵。狹長的碼頭是他們的戰場,從西一路退戰向東,刀光下,殺戮還在繼續,血腥味在瀰漫。

碼頭中央那艘遣唐大海船的甲板上,年輕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看到這一幕時,頗為心驚。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只是下意識覺得,那中年男子、年輕女孩還有被他們護在身後的婦人,頗為可憐,卻又十分可敬。

遣唐使船隊發現了官兵的戰況,恐嫌犯逃到船上來,為首的多治比縣守立刻決定提前離港。從最東頭開始,第一艘遣唐使船已然出發。陸陸續續,第二艘、第三艘,距離阿倍仲麻呂所在的第六艘,很快就要輪到離港了。

他雙目緊盯著不遠處碼頭上的戰況,心中默默給那中年男子、年輕女孩祈禱,如果他們能順利逃脫追兵,阿倍仲麻呂不介意接他們上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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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況就在此時發生了變化,刀法極其厲害的中年男子忽的揮出一刀擋開為首攻擊最為凌厲的一位將領。衝身後的女孩和女人喊了句什麼話,女孩立刻帶著女人掉頭就跑,直接跳上了不遠處的一艘舢板。女孩斬斷栓船的繩索,奮力划槳,往海面上逃去。這艘舢板,是碼頭上唯一的一艘舢板,因為碼頭船泊位有限,近來,大部分的位置都被遣唐使船佔據了,因而附近漁民的漁船、舢板大多都調離了位置。這艘舢板,還是用來檢查遣唐使船船底是否有漏洞用的定檢船。

後面的追兵見女孩逃了,立時急了,紛紛找船準備下水,奈何除了女孩女人所在的舢板,根本找不到別的船了。想上遣唐使的船,可遣唐使的船怎麼能是隨便上的,船上有重兵把守,與他們也並不是一個部隊的,沒有許可,不會輕易讓他們上船。

有幾個殺紅了眼,性子急的,直接跳下水去,鳧水去追。其餘的士兵束手無策,只能呆愣在岸上。

追兵中的那位勇猛的將領,見此情況,大喝一聲,將中年男子挑落水中。他大跨步向西竟是衝上了即將離港的阿倍仲麻呂的船,強硬地衝開阻攔的士兵,一把推開掌舵船員,自己拉舵,就去追那女孩女人所在的舢板。

彼時港口已然颳起大風來,遣唐使船的帆都開啟了,被風一吹,速度立刻上去,眼瞧著就要追上那舢板了,阿倍仲麻呂心中焦急卻又沒有辦法。眼下遣唐使船出發在即,不能有失,最好還是不要在船上爆發衝突。

那將領勇猛非常,當船隻靠近時,他竟然丟下船舵,大跨步躍出船舷,直接臨空飛躍上了那舢板之中。那舢板劇烈地搖晃了兩下,未等平息下來,那將領就揮刀砍向那女孩。那女孩躲避過去,卻不防那將領刀法詭譎,豎劈忽然變為橫斬,她躲避不及,刀光橫向劃過她雙目,只聽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鋒利的刀刃斬破她那雙本來無比漂亮的眼眸,女孩霎時滿面血流如注,悽慘不忍賭。

身後的女人發了瘋似地衝上前,趁其不備,跳上他後背,拔下頭上的鐵簪,一下往將領的喉嚨中扎入,隨即被將領一甩而下。那將領受到重創,竟然還最後高舉大刀一刀刺進了女人的心口。女人霎時跪倒在舢板上,而那將領捂著喉嚨,搖搖晃晃,喘不上氣來,最後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進了海水中。

女人蹣跚地爬到女孩身旁,那女孩因為劇痛,正在不斷地嘶喊、顫抖,嗓音都啞了。她拼命地抱住女孩,安撫她,在她耳畔耳語。不多時,女人也支撐不住,永遠地沉睡了下去。而女孩同樣因劇痛和徹骨的悲痛,昏厥了過去。

“快!救人!”暈厥前,她只聽到了有人這麼喊。

那天,阿彌娘臨終前最後的遺言,到現在千鶴還記得一清二楚,她說:

“小千,無論如何你要去唐國,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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