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就成金蟾模樣的香爐中白煙嫋嫋, 四周被金鉤掛起的白色紗幔覆在黑色上,百十根白色蠟燭簇擁著一塊靈牌靜靜燃燒著, 將這宮殿顯得肅穆萬分。

“明華。”

被叫做明華的人一身黑衣,僅額上束著一條白色的孝帶, 此刻正站在靈前,攏著袖子去點一根蠟燭。他聽到身後人的聲音,轉過身來,躬身行禮,“父皇。”

“這些年,因你母后身體的緣故,耽誤了不少時候。”皇上走上前來, 替他將那根熄滅的蠟燭點燃, “你為你母后守靈三年,如今期限也將近了——你那幾個弟弟都成了婚,你也該選一位太子妃陪伴身側。”

百里明華比之當初年幼時,已經長成了一個十足的青年模樣, 清雋的少年輪廓硬朗了許多, 一雙鳳目和皇后生前極是相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總會生出一種睥睨之感。加之他年歲漸長,考慮的東西也比從前年少時更多的緣故,他本來該是極其俊朗飛揚的容貌,也意外的因為他低垂的目光而顯得內斂的很。

“建威將軍長女虞容,正是婚配年紀。”皇上會在此刻說出來, 已經是思慮了許多回的。

“但憑父皇做主。”百里明華幽居已久,對男女之事極其淡薄,聽皇上提及,既不欣喜,也不排斥。

皇上點了點頭,又看一眼皇后的靈位,忽然嘆出一口氣來,“你母后性子和其他女子不同,她嫁與我時,就爭強好勝的很。我稍稍親近一下別人,她就要和我置氣。”

百里明華靜靜的聽著。

“從前的事了,不提也罷。”皇上也只是看了靈牌才會忽發感慨。如今斯人已逝,緬懷也無濟於事。

“我知道她對你寄予厚望,想你以後能承繼大統。”皇上一早就知道枕邊人想要的是什麼,“朕……辜負她良多,唯有這一件事,會順遂她的心意。”

百里明華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打落一片陰霾。

如今百里明華比從前年少時少了許多尖銳,又聽太傅誇他聰慧,假以時日,確實是明君之選。皇上拍了拍百里明華的肩膀,留下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離開了。

百里明華目送皇上離開,回頭一瞥,落在靈牌上的目光冷淡的很。

他母後在臨死的前夜,還心心念念父皇能來看他一眼,可直到她死了,才等來留宿惠妃宮中的父皇。但他並不覺得母後可憐——他長的越大,越知道母後為了保全他太子的地位,暗地裡做了多少不能告人的事。但宮裡,像她母后這樣的人,何其的多。

自他懂事明理開始,就知道宮中人情淡薄,處處都是勾心鬥角,即便他足不出戶的守靈三年,也聽聞到了許多後宮裡的骯髒醜事。在這冰冷的宮裡,遇到一個真心相待的人何其艱難。但甚幸,還是讓他遇到了。

想到昨日傳信來給他的六皇弟,心中那空茫的冰冷終於散去了一些。

……

皇都市集,兩位穿著不凡的年輕公子格外的引人注目。

倒不是因為他們一身華服玉飾,在這皇都之中,王孫公子多不甚數,街邊來往行走的,十個裡面就能撞見一個遠方親戚在宮裡做官的人。這兩個年輕公子引人注目,是在他們的長相上——

“哎呀快來看這個!”玉真公主將手中拿的扇子別進腰帶中,雙手捧起一個攤販上的紅色面具,戴在自己臉上向身旁的人比劃,“你看,好不好玩?”

被他問到的,自然就是和她一起喬裝出宮的百里安,他見慣了繁華的市集,所以不像這玉真公主這樣,看見什麼都要覺得稀奇。

玉真公主看百里安不理他,拽著他的袖子,非要他看,“看嘛——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百里安知道這玉真公主的脾氣,只能順著她說話。

這攤販的小販一看面前兩位小公子都氣度不凡,連扇墜兒都是玉做的,哪裡能放過這個時機,“這位公子,我們這是胡頭面具。胡人您知道嗎?”

玉真公主搖了搖頭。

“就是從蠻夷的一些沒有受過教化的人,聽說力大無窮,還會獅吟虎嘯,很得一些公子哥兒們的追捧。您看,這面具就照著那些胡人的頭做的,所以叫胡頭——聽說連那皇城裡的四皇子,宮裡都養著幾隻呢。”小販的說辭當然是為了誇耀自己賣的東西,“您看,要不要買個玩玩?”

玉真公主還在思索四皇子的宮中養沒有養那紅臉的胡人,聽小販最後一句,伸手將那面貌猙獰的面具拿過來,“我要了。”

說完,她拿著東西就要走,小販叫了一聲‘公子,您還沒給錢呢’,正要攔她,跟在她身後的百里安就拿出一粒珍珠來,“這個夠了嗎?”

小販看那珍珠是粉色的,就知道不是凡物,又看遞東西過來的小公子俊美無雙,心裡揣度是哪個大戶人家出來玩的公子小姐,連忙一把將那珍珠接下來,“夠了,夠了。”

百里安看著走在前面一無所覺的玉真公主,搖了搖頭。

真是不知民間疾苦的小公主,出來玩連銀子也不帶,還好柳青蕪這些年得了不少賞賜,他出來時,順手就拿了一些小件兒的珍珠玉石。

玉真公主將面具戴在臉上,往前走出兩步,忽然回頭撞到百里安的懷裡。

百里安走的好好的,被她這忽然的一下,嚇的往後退了一步。玉真公主摘下面具來,露出如花的笑靨,“六弟弟,你膽子怎麼這麼小?”

忽然見人群中竄出一個紅臉怪物,百里安哪裡有預防。

玉真公主將摘下來的面具塞到百里安手裡,“替我拿著。”

百里安看她又去看那低劣卻做工漂亮的小玩意,只得拿著面具跟在她後面。他出宮時要是料想到是這麼一個情景,他就不出來了。

“誒,公子,你還沒給錢呢。”

玉真公主已經將那東西拿到百里安眼前來,是一根白玉釵子,釵子雕成鳳翎的模樣,煞是好看,“好看嗎?”

百里安只得又掏出一顆珍珠來遞給那追過來的小販,將人打發走了之後,才認真去看玉真公主遞到他眼前來的釵子。雕工一般,那白玉裡還有瑕疵,實在算不得什麼上品。

玉真公主眼巴巴的望著他,他就只得說,“好看。”

玉真公主嫣然一笑,想將那釵子插進雲鬢裡,等摸到頭上那玉冠時,才想起自己是喬裝成男子的。

和這樣一個閒不下來的公主逛街,百里安已經有些膩了,“玉真,我們回宮吧。”

玉真公主正在興頭上,哪裡會依他,“我好不容易才出來一次。”

百里安也是好不容易才出來一次,但這玉真公主走走停停,看看買買,一個市集逛了兩個時辰有餘,他還得在她身邊看著她,生怕把她弄丟了。

“那再逛半個時辰。”百里安道。

玉真公主一口答應下來。

兩人逛逛走走,竟不自覺走到河岸邊上,玉真公主覺得熱了,就站在橋上,將百里安拿在手上的面具奪過來扇風,她算是開心了,百里安卻不開心,站在橋上看水中波紋。

玉真公主也感覺到了百里安像是不開心的樣子,就歪過頭問了一聲,“六弟弟,你不開心嗎?”

百里安實在開心不起來。他出宮是想看看美人,賞賞□□,結果呢,淨跟玉真公主在擁堵的市集裡耽擱過去了。現在眼看天色將黑,他們就要回宮裡去了。

“宮外比宮裡好玩多了,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玉真公主是湊在百里安耳邊說話的,百里安一心看著水中波紋,哪裡注意的到她。她說話時候撥出的氣流都落在百里安的耳廓,叫他玉白的耳廓染上了春櫻一樣的粉色。她伸手想要去碰一碰,就見百里安忽然回過頭,她伸出到一半的手又連忙收了回去。

百里安沒有注意到玉真公主的小動作,他現在和玉真公主一樣高,一回頭就撞進了玉真公主的眼眸裡。他本來想要直接跟玉真公主說自己不開心的,看見她的眼睛又說不出來了,只得委婉道,“玉真,我喜歡的,和你喜歡的不一樣。”

“那你喜歡什麼嘛。”玉真公主問。

百里安哪裡說的出來。他之所以會跟玉真公主出宮,就是因為在宮中憋壞了——身體年幼時,尚且可以忍耐,但隨著年紀的長大,身邊的汝煙他不好下手,宮中的宮女又沒一個能入眼的。玉真公主是國色天香,但兩人一起長大,又是同父異母,他心理把她當妹妹,生理就更完蛋了。

玉真公主看百里安不說話,又追問了一聲。

百里安總不好當著玉真公主說的太過直白,就道,“我幾個皇兄都已經成家,我……”

不說成家,近近女色總成吧?

柳青蕪豐腴貌美,汝煙嬌憨懵懂,連那玉真公主,也是出落的天仙一樣。但偏偏……

玉真公主連駙馬都沒有,自然理解不來百里安的意思。

百里安看著玉真公主這副模樣,只得認命道,“回宮吧。”

再忍忍,等他到了年紀出宮了,就不用忍了。

到時他一定……

玉真公主沒問出答案,哪裡會放他走,牽著他的袖子追問。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忽然聽到橋下傳來一陣縹緲的樂聲,百里安最喜歡這種絲竹樂器,下意識的就低頭望過去。見是一艘畫舫,那畫舫硃紅描翠,從水波浩渺處而來,畫舫中央是一個花鼓,花鼓中央畫著一朵大花,一婀娜女子在花鼓上蹁躚起舞。

那女子帶著面紗,散著青絲,衣裳單薄,一舉手就露出雪白的皓腕。畫舫行駛到橋下時,那花鼓上跳舞的女子似乎感覺到橋上的人注視的目光,抬起頭來。

驚鴻一瞥。

畫舫上的女子看見一年輕公子俊美無雙。

橋上百里安瞧見那跳舞的女子美豔絕倫。

跳舞的女子遞過來一個纏綿悱惻的眼波,那視線有如纏人的絲線一般,看一眼就要被那眼睛裡的鉤子勾住魂魄。

玉真公主也注意到了百里安落在橋下的目光,她望過去時,那女子已經低下頭了,衣袖揮散開,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

玉真公主看到百里安的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不知怎麼,就有了些不開心,她將伏在橋上的百里安拉開,“六弟弟,你一直盯著她幹什麼,她有我好看嗎?”

百里安被拽到玉真公主眼前,平心而論,眼前的玉真公主現在已如灼灼盛放的丹桂,比其他美豔的女子更多一種動人心魄的天真感。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向這青梅竹馬的姐姐下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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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真,你和她,是不一樣的好看。”

他喜歡的是,豔麗的,能採擷到甘甜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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