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南苑的陸啟封睡得好好的, 毫無預兆的就醒了, 心裡沒來由的一陣不安,不但消退不了, 反而逐漸擴散。睡不著了, 陸啟封披上衣服坐起來, 讓管家去喊老四。

一夥人提著燈盞, 身形匆忙的前去別苑。

夜深了, 寒意無孔不入, 別苑裡靜悄悄的。

陸啟明從空氣裡嗅到了妖氣, 他立刻低頭去看大哥。

陸啟封也感覺到了,這就說明他兒子體內的那股力量出來了, 可怎麼沒動靜啊?那小子呢?

管家去敲門, 裡面沒有回應,他看了眼主子, 等著其他指示。

陸啟封揮了下手,管家就把門踹開了。

隨著木門的開啟, 一股比院裡要強烈的妖氣衝了出來, 裹挾著一股子血腥味, 濃重的令人頭皮發麻,然而驚悚的是, 所有人的視野範圍內卻沒發現一滴血。

他們只看到顧長安趴在陸城身上,兩人都一動不動,生死不明。

見到這一幕, 陸啟封的心裡很快就有了一個猜測,他沉聲讓老四留下,其他人全部出去。

其他人傻了,沒動。

陸啟封大力拍輪椅扶手,他喘息著,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出去!”

其他人這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退到院子裡。

陸啟明把顧長安從他大侄子身上拉開。

顧長安的身前竟然全是血,滴滴答答連成一片血水,盡數落到陸城身上,詭異的消失不見,一滴都沒有滴到邊上。

陸啟明倒抽一口涼氣,他扭過頭去看大哥,兄弟倆對上視線,彼此都很驚駭,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哥……”

陸啟明摸著顧長安的脈搏,他聽到自己分寸大亂的聲音,“長安快不行了。”

陸啟封擺了擺手:“要活的。”

顧長安的體質生來就不好,這三年他身邊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吊著一口氣,只有他知道那口氣在陸城那裡。

這次來陸家,顧長安透過母親的話打起了自己這副身體的主意,意識到自己既貧血,又低血糖就開始吃補品,想補一補,可玩意兒要長期吃,堅持下去效果才好,臨時吃了兩天能有什麼用?

不過是起到心裡作用而已。

顧長安問陸城他爸要的武器挺好使,太鋒利了,一刀下去快的都感覺不到疼,割口子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想,也不知道自己割了多少下,就想著希望這次能幫到陸城,讓對方少受些罪。

那天陸啟明跟顧長安說,“可現在問題是什麼你知道嗎?他開始傷害自己了,渾身都是傷,我們擔心在他跟體內那股力量融合之前,自己會把自己殺死”,

顧長安趕路的那幾天,不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滿腦子都是那句話,那些個字,把他推到了懸崖邊上,搖搖入墜,他的內心早已被密密麻麻的恐慌籠罩著,只是沒有表現出來。

路上是怕母親擔心,來了陸家以後,就更不敢表現出來了。

他怕讓人看出來,尤其是陸城。

所以顧長安在陸家的多數時候都是在演,別人想看到他什麼樣,他就演什麼樣。

只有等陸城睡著了,或者是看不到的角度,他才會露出真實的情緒。

當然也有失去控制,提前暴露情緒的時候,畢竟顧長安是個人,不是上帝。

不論演戲的背後是什麼目的,演一場,還是兩場,三場四場,都需要全情投入,再將自己全部||抽||離||出來,來不及調整就進入下一場裡面。

顧長安累了。

這三年來,顧長安一天比一天累,身體疲憊不堪,心老了,也裂出了無數道口子,破破爛爛。

因為他層層|偽||裝|下的真性情比較內向,不喜歡跟誰表露自己,就連示個弱對他來說都很艱難,他總是一個勁的往心裡塞東西,不往外面倒,滿了,裝不下了,就破開了。

可顧長安累了,卻又執拗的不想放棄,這是陸城從老天爺手裡給他們搶來的一個轉機。

這個世界有多大,有多好,有多不好,顧長安還不曾認真看過,他想跟陸城去看一看,走一走,是真的去旅行,去擁抱這個世界,而不是三年前那樣,為了個任務離開生活了多年的古鎮前往別的城市,看什麼都壓抑,彼此只能把自己偽裝成輕鬆的模樣。

三年裡,顧長安有很多機會可以去看,但他沒有,他不想一個人去,自己也沒有那個心思,因為陸城沒有回來。

顧長安在做夢。

夢裡的他三四歲,小手牽著老頭的大手,無憂無慮的在林蔭小路上蹦蹦跳跳。

沒走多遠,顧長安就耍賴:“我不走了。”

老頭給他一個板栗子:“才走幾步啊,就不走了?”

顧長安嘟嘴:“腳痠。”

老頭對他的撒嬌無動於衷,鐵面無私的像個包公:“那也要走。”

顧長安張開小手臂,繼續撒嬌:“爹你背我。”

老頭仍然堅守原則:“自己走!”

顧長安不依不饒:“我不。”

老頭捲起袖子作勢要打:“顧長安,你走不走?”

顧長安賴到地上:“不。”

老頭手指著他,一臉的鄙夷:“沒出息,你不是我顧遠的兒子!”

罵完了,他就把地上的小蘿蔔頭撈到了背上,高大魁梧的身子像一座山,屹立不倒。

“你個小東西,就知道偷懶,以後你的路長著呢,走不動了還要爹背?”

“嗯。”

“還嗯呢,你個不孝子,你長大了,爹還能背的動?”

“我不長大。”

“你想不長大就不長大?有那麼好的事?”

“那我長大了背爹。”

“算了吧,等你長大了,背的就是別人了。”

“別人是誰啊?”

“別人就是別人,哪來這麼多話,趴好了!”

顧長安趴在老頭的背上,嘴角流著哈喇子,不知道做著什麼夢,臉上掛著傻笑,迷迷糊糊的說:“爹,我長大了背你。”

老頭的腳步一頓,把背上的兒子往上託託,笑著搖頭:“你長大了,爹就不在了。”

夢裡的畫面一轉,老頭躺在床上,滿臉都是死灰的氣息,他要走了。

顧長安坐在床前,臉蒼白的跟鬼一樣,彷彿他早就死了,剛從地府爬上來給老頭送終。

老頭髮青的嘴唇細微的張合,在說著什麼。

顧長安把耳朵湊上去,聽到老頭斷斷續續的說:“長安……你要信命……要信……要……要信……”

他想說自己不信命,從來都不信,可是他還沒說出口,老頭就緩緩的合上了眼皮。

顧長安一個人坐在床頭,不知道坐了多久,他隱隱預約聽到了哭聲,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在耳邊,還喊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長安,你快點醒來,媽害怕……”

顧長安聽清了哭聲,嗚咽聲,他像是被一股力量被拽了起來,拽離老頭的床前,怎麼掙扎都掙扎不開。

等到顧長安的意識變得清醒時,他聞到了消毒水的氣味,也感覺到了疼,越來越疼,身上很多地方都疼,疼的他想大喊大叫,卻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發不出一點聲音。

耳邊的哭聲持續不止,顧長安的心裡很焦急,他想說,媽,我沒事,只是皮外傷,我真沒事。

然而他怎麼都睜不開眼睛。

林嵐在陸啟明的攙扶下離開屋子,兩隻眼睛全是紅的,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眼淚。

這是顧長安昏迷的第三天,陸啟明安慰的話已經全說完了,現在他真不知道還能說點兒什麼。

那晚之後,兩個人哪個都沒醒,一個是身體的原因,另一個是靈魂的原因,也不知道誰先醒過來,誰先好起來。

林嵐的身子晃了一下,陸啟明及時把她扶住:“嵐妹,我扶你回去躺著吧。”

“躺不了。”林嵐咳了好幾聲,聲音細弱,“長安一天不好,我一天不放心。”

陸啟明低頭看她的側臉,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眉間堆積了一層死氣。

他不禁感慨,有了孩子,就有了牽掛,老了老了,還要操心。

人這一輩子怎麼都跳不出這個圈,就算沒孩子,也有個牽掛的東西。

陸啟明回過神來,林嵐已經下了臺階,單薄的身形快要靠近那片小竹林,他忙追上去,跟她說起當年。

林嵐聽著聽著,思緒就飄遠了,佈滿病態的臉上浮現一抹柔情。

陸啟明心想,林嵐這是想顧遠了。

倘若不是有孩子,她恐怕早就去地府找對方了吧。

陸啟明又想起了那個他捧在手心裡呵護著,卻轉過頭給他一刀的女人,還是趁著能走能動的時候去見見她吧,恨了大半輩子,心裡總有個結擱在那裡,進棺材前不解開,他死不瞑目。

顧長安昏迷了十六天,醒了,他醒來的時候是在晚上,大雨傾盆,窗外的噼裡啪啦聲迅疾的敲擊著,水跡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在窗臺上連成一片水霧。

轟地一聲,一道白光從窗外劈進來,掠過牆角,照在林嵐滿是淚痕的臉上,又在瞬間消失。

顧長安看清了母親痛哭流涕的樣子,他的胸口一窒,想要坐起來,手肘撐著床單做了幾次都沒成功。

林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顧長安倒回床上,單薄的胸膛上上下下大幅度起伏,他仰著頭,視野裡的天花板漸漸模糊,有溼意在眼角聚集,控制不住的衝了出來,悄悄埋進了鬢角裡面。

氣息不穩的喘了一會,顧長安抿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眉心擰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挺不孝的,知道母親時日無多,還答應讓她大老遠的跟過來。

不知道她看沒看見自己那副血|淋|淋|的模樣,有沒有嚇到。

應該沒有吧,別苑出事,第一時間趕去的應該是陸啟封,他十有八九會叫上自己最信任的兄弟,也就是陸啟明,他們跟母親年少時有交情,不會把他的樣子給她看見。

林嵐是沒看到。

那晚林嵐感覺心裡悶得慌,想去別苑一趟,她還沒走到門口就被人攔下來了,無論她怎麼說都不讓她離開園子,等到她可以出去的時候就立刻前往別苑,結果陸啟封給她看了個渾身纏滿紗布的東西。

她沒反應過來,呆呆的問那是什麼,陸啟封說是她兒子。

林嵐當場就暈倒了過去。

顧長安張張嘴巴,嘶啞著聲音跟母親說了聲對不起。

林嵐只是哭,像是要把這些天的擔憂,焦躁,悲哀,絕望,迷茫等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一股腦的哭出來,只留下美好跟希望。

兒子是個把什麼都擱在心裡的人,這種性子是會吃虧的,林嵐一想到自己沒多少日子了,放心不下,想多陪陪他,看他跟陸家那孩子都好好的。

即便不能被世俗接受,不能擺酒,去哪兒領個證也是好的,卻又抵不過命運,她就哭的更厲害,無可奈何。

顧長安剛醒沒一小會就又昏迷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雨已經停了。

他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提醒著他,夏天已經匆匆告別,秋天悄然而至。

躺了差不多一個禮拜,顧長安才能下床活動,失算了,他以為全是皮外傷,頂多是失血過多,很快就能好,沒想到昏迷了十幾天,又躺了好幾天,虛的他喘口氣都累。

顧長安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吃掉了他多少血,意識消失前的那一刻,他渾身都是冷的,而且還好像看到了老頭。

自從顧長安能思考以後,誰都沒跟他提起過那個男人,他也沒問,不是不想,是害怕。

不過沒有訊息,就是最好的訊息。

顧長安說服自己再等等,那個男人吃掉了他的血,勢必會引起一些變化,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出結果。

門推開的吱呀聲響打亂了顧長安的思緒,他把給自己揪下來的葉子丟到地上,拽拽身上的毛毯,整個人往椅子裡窩去。

來的是陸啟明,一手提著精緻的食盒,一手是個高檔的禮品袋子。

一隻黃黑色的蝴蝶飛過來,停在窗臺上面,顧長安離的很近,半搭著眼皮看它展翅。

陸啟明瞧見了:“心情不錯啊。”

顧長安動動鼻子,嗅到了一絲香味:“四叔,給我帶吃的了?”

對吃的永遠都這麼上心,陸啟明搖搖頭,他把食盒拎到顧長安旁邊的桌上,開啟拿出一疊桂花糕:“桂花是你媽早上給你摘的,這糕點是你四叔我親手做的,世上獨一無二,別家沒有。”

顧長安難以置信的側過臉,看看那些擺放好看的桂花糕:“真的假的?”

陸啟明作勢要把糕點拿走。

顧長安忙從毛毯裡伸出一條手臂,蒼白的手抓住了碟子:“四叔,好好說話。”

陸啟明給他一個沒出息的眼神。

顧長安拿了塊桂花糕放到嘴邊吃一口,軟軟糯糯的,他的眉眼彎了起來:“好吃。”

陸啟明剛要說話,就看顧長安鏡片後的眼睛睜大,滿臉震驚的說:“四叔,你長頭髮了啊。”

怪不自在的,他把老臉一板,兇巴巴道:“怎麼,我還不能長頭髮了?”

顧長安挺稀奇的,想象不出來陸啟明長出頭髮是什麼樣子。

“比阿城他爸還要帥。”陸啟明撓撓冒著一層黑渣的腦袋,強調的哼了聲,“帥的多。”

顧長安表示懷疑。

陸啟明用腳從桌底下勾出凳子,坐上去說:“別不信,四叔我年輕時候的那什麼,就你們年輕人說的顏值,槓槓的。”

“……”

顧長安吃著桂花糕,好奇的問:“四叔,怎麼突然想留頭髮了?”

“本來全剪掉是不想有煩惱。”陸啟明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意氣風發的那點兒尾巴都斷了,整個就是步入老年的狀態,他嘆口氣,“一年快到頭了,我就想啊,這歲數一年年長,煩惱一點沒少,那還剪什麼頭髮,乾脆就不管了。”

他平時刮頭皮刮的很勤快,有一點就刮掉,非要摸起來一點兒都不毛糙,這一不管,可不就長起來了一層。

顧長安嚥下嘴裡的桂花糕:“四叔,這才剛到秋天,還早。”

“不早了。”陸啟明說,“時間過的很快的,一轉眼就到年底了。”

顧長安不說話了,他下意識去看窗臺,原來停在那裡的蝴蝶飛走了,不知去向。

陸啟明意有所指:“長安,你要是喜歡蝴蝶就出去走走,外面多的是。”

顧長安心說,我也想啊,可就是提不起勁,吊著的那口氣就剩下半口了,他看向食盒邊的禮品袋子:“那什麼?”

陸啟明把袋子拿給顧長安:“這是毛衣,你待會穿上試試合不合身。”

顧長安擺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幹嘛呢?”

“什麼幹嘛?”陸啟明說,“天冷了,多穿點兒衣服,省得讓你媽操那個心。”穿的衣服多了,起碼看起來不那麼瘦。

顧長安掃一眼毛衣,深灰色的,他摸摸,很柔||軟,穿身上肯定很舒服:“謝謝啊。”

“沒什麼好鞋的。”陸啟明起身,“四叔還有事,走了。”

顧長安哦了聲,繼續吃桂花糕。

陸啟明走到門口又退回來,突兀的說了一句在心裡憋了很長時間的話:“八十二刀。”

顧長安一下子聽明白了,他眼皮不抬的問:“四叔,你數過的?”

陸啟明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看他會有個什麼情緒變化:“汪醫生的助手對你有想法,他數的。”

顧長安又哦了聲:“會不會留疤?”

陸啟明一口氣衝到嗓子眼,卡住了,不知道是責備多些,還是關心多些:“你還在乎這個?”

“在乎啊。”顧長安慢悠悠的吃著桂花糕,聲音模糊,“我洗澡會照鏡子的,身上的疤要是太多了,晚上睡覺會做噩夢,這還是輕的,他要是因此嫌棄我了,那才是重的,完犢子,我還得跑整容醫院。”

從醒來到現在,顧長安都沒認真去看過自己身上的傷疤,汪先生那個小助理每次給他換藥的時候,他都神遊四方。

陸啟明看不清年輕人眼裡的東西,也不知他說的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有一點可以確定,輕描淡寫的語氣一定是裝出來的,那麼多刀,疼都要疼死。

“你下手的時候想到這一點了嗎?”

顧長安對著垃圾簍拍拍手上的糕點沫子:“想不到,那會兒什麼都沒想。”

陸啟明唉聲嘆氣:“長安,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心思藏的深,四叔我都看不透。”

顧長安說,四叔,你抬舉我了,我心思擱的挺淺的。

陸啟明說,行了吧,小兔崽子,我還不知道你,十句裡沒幾句真的。

顧長安覺得自己有點兒冤枉,他心思的確擱的很淺,不就是希望那個男人好麼?淺的不能再淺了。

這人啊,果然還是不能戴太多面||具,你把真的攤在外面,別人選擇性的看不見,還使勁的往裡瞧,往裡挖,以為有什麼藏在下面。

陸啟明臨走前來了句:“明天這時候我來接你。”

什麼目的沒說,去哪兒也沒說。

顧長安摘下眼鏡,重重的捏了捏鼻樑,他攤開兩隻手的手掌捂住臉,半響都沒有動一下。

第二天下午,陸啟明帶顧長安去了地下城。

顧長安沒下去前,幻想過會是個什麼樣子,還以為黑漆麻烏的,四處都瀰漫著森然的氣息,哪曉得燈火通明,走哪兒都亮堂堂的,空氣也不沉悶,細聞之下隱約還聞到了花香。

周圍靜的掉針可聞,顧長安跟陸啟明走動的時候,能聽見各自的腳步聲。

陸啟明說這裡放著陸家歷代的所有東西,只有陸家的族長,下一任族長,幾個長老能進,他要是想進來找點兒資料,都得經過大哥跟長老們的一致同意。

這次進來個外人,史無前例。

顧長安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不知不覺的跟著陸啟明停在一扇石門前。

陸啟明掰著門左邊牆上的石獅子腦袋,就當著顧長安的面兒掰,沒打算遮掩,算是把他當成了自家人。

石門發出一聲蒼老沉重的嘆息,在那之後裹挾著灰塵緩緩朝上升起,門裡面的景象整個出現在顧長安眼前,別有洞天。

隨著顧長安邁步進去,視野開闊了起來,就是個寬敞的屋子,傢俱擺設都很講究。

石床上躺著的男人破壞了屋內的平和,顯得格格不入。

陸啟明說:“阿城雖然昏睡著,但他的情況很不錯,因為他體內的那股力量被他壓住了,正在以一個客觀的速度融合,汪老先生說了,他醒來只是時間的問題,你可以放心了。”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顧長安下意識的口是心非,臉上還掛出了不在意的笑,“我放心的很。”

陸啟明也沒挑破,這小孩的本性就是如此:“不管是你媽,阿城,四叔,還是你伯父,我們都希望你多吃點多喝點,你現在這身體太差了,刮個風下個雨都吃不消,什麼補品也不見起色,這麼下去不行,我們知道你是心理問題,長安,你別再逼自己了,對自己好點,抑鬱症這個病症……”

顧長安突然打斷:“四叔,他能聽見聲音嗎?”

“不知道。”陸啟明順著他的視線去看石床上的大侄子,“也許能,也許不能。”

顧長安若有所思。

那天以後,顧長安就每天去地下城,有時候待上一兩個小時,有時候一待就是半天,一天,陸家准許他進出,其他人都破天荒的沒有意見,沒什麼閒言碎語,這是他自己爭取來的特例。

時間過的很快,如同|插||上|了一對兒翅膀,顧長安地上地下的跑,沒有仔細的概念,有一次他上來的時候,發現不少樹上的葉子全沒了,天地間多出了寂寥的味道,才知道已經過了好幾個月,秋去冬來。

這裡的冬天不下雪,氣溫也在十度以上。

立春姥姥給的那些花籽全活了,長勢出乎顧長安意料的好,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感覺出這裡的靈氣有多充沛。

好在他不需要修煉,過的就是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樂在其中。

顧長安洗了澡換上一身衣衫,準備睡一覺,剛抖開被子管家就來了,跟他說了句話,他的神情呆愣:“你說什麼?”

管家耐心的重複:“今天是顧少母親的生辰。”

末了又加了句:“這是老爺的意思。”

那意思頗有幾分像是在為自家那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爺說好話。

顧長安半天才反應過來,在今天之前他一無所知,他抹把臉,覺不睡了,一刻不耽誤的去廚房煮長壽麵。

林嵐就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所以當兒子把她叫到屋裡,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端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有一點茫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那點茫然漸漸褪去,席捲而來的是巨大的喜悅。

顧長安微笑:“媽,生日快樂。”

林嵐愣住了。

顧長安將筷子遞過去:“以前老頭……爸不愛過生日,我給他煮個長壽麵,他吃起來皺著個臉,跟要他命似的,不過我那時候煮的長壽麵是挺難吃的,好幾年沒煮過了,不知道有沒有進步,媽,你嚐嚐看好不好吃。”

“好吃。”林嵐接過筷子,說話時的鼻音很重,“長安煮的長壽麵一定好吃。”

顧長安噗哧笑出聲:“媽你拿我當小孩子哄呢。”

林嵐心說,你在媽媽心裡,永遠都是沒有長大的小孩子,她撈一筷子面吹吹,送進嘴裡嘗了,鼻子發酸,忍不住偏開頭用手擦了擦眼睛。

轉過臉時,林嵐恢復如常,只是眼睛微紅:“長安,你有什麼打算啊?”

“什麼打算……”顧長安看著窗外樹上的枯葉被風捲著四處飄落,“等他醒了,我想跟他到外面去。”

林嵐將散下來的髮絲別到耳後,輕聲說:“那陸家人肯嗎?”

顧長安撇嘴:“他能解決。”

林嵐便不再多言,兒子好了,她也能安心等著丈夫來接自己走。

園子外面,陸啟封坐在輪椅上看水池裡的金魚,問管家要了些魚食,掐一點往裡面丟。

管家說:“有兒子給自己煮長壽麵,想必吃著會很開心。”

陸啟封不輕不重的嗯了聲:“那小子跟她媽是一個性格,都往裡收,不往外放,一樣的。”

管家說:“畢竟是母子。”

陸啟封嘆息:“阿城醒了,肯定是要跟那小子私奔的,不會待在這裡守著地下地上兩座城,我知道他存的什麼心思,甭管是族長的權勢,還是家族的榮耀,都比不上那小子。”

管家膽大包天的戳他痛處:“老爺,您那晚不是說了,您的孩子有很多,大少爺走了,少一個不少嗎?”

陸啟封:“……”

“反了天了,老四胳膊往外拐,老二也跟著拐,老三一副看戲的樣子,叔公他們幾個都讓我自己處理,你倒好,不幫我分擔分擔,也跟著拐,沒一個省心的!”

管家說:“老爺這是哪兒的話,大家還不都是希望家和萬事興。”

陸啟封的面部抽搐,整的跟他搞破壞似的,他這個當家主的威嚴早壓床底下了。

想起來個事,陸啟封問道:“十二他大姐快生了,禮物送過去了嗎?”

管家說送了,一對兒玉如意。

陸啟封敲點著輪椅扶手,歷代以來,十二整個家族都依附著陸家,有多少功勞靠腦子是記不住的,得翻家族的手札,這次他又立了個大功,要是有什麼需要,陸家這邊自然毫不猶豫的答應。

可惜好幾個月過去,這都到年底了,人愣是什麼要求都沒提。

十二怎麼可能沒要求,他等著大少爺履行承諾,還他們家族自由。

這個事兒不好跟老族長說。

十二這會兒人在澄月湖畔的大樹底下,他結束修煉,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湖邊有一大群火烈鳥在溪水玩耍,其中一隻飛到樹底下化成人形,是個眉目硬朗的男人,他是十二的大哥,長兄為父,十二在內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很尊敬他。

只有十二敢在他面前沒大沒小。

大哥拽了掛在樹枝上的衣服套上去,用今天天氣不錯的語氣說:“十二,大哥給你弄到了個老方子,有幾味藥好辦,就是藥引子難尋,那顧長安是半靈體,你讓他給你一些血肉……”

十二聞言眼皮直跳,不等大哥說完就出聲打斷:“大哥,你亂說什麼?”

“有沒有亂說你心裡清楚,你不用怕,就算老族長聽到了,也不會對你怎麼著。”大哥一派不羈的倚著樹,“你點亮續魂燈救大少爺一命,耗損了一百多年修為,不論你向陸家提出什麼要求,陸家都不會拒絕。”

十二垂了垂眼皮:“那跟顧長安有什麼關係?”

大哥有意踩他尾巴:“陸城是他的人。”

十二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大哥不但踩了,還碾兩腳,成心不想讓他再去逃避:“你不想承認也是事實。”

十二一聲不吭的走了。

沒過幾天,十二發現自己的修為在恢復,他想到了什麼,鐵青著臉跑去質問大哥,是不是私下裡找顧長安談過,問對方要了藥引子。

大哥說沒有。

十二不信,他去了別苑,沒找到人就去蘭園,這回把人給找到了。

顧長安在給牡丹花施肥,忙著呢,冷不丁的投下來一片陰影,他瞧著小白鞋怪熟悉的,知道來人是誰:“有事兒?”

十二硬邦邦的問:“我的家人來找你?”

顧長安把鏟子上的土敲掉:“找我做什麼?”

十二噎住。

“藥引子的事?”顧長安似是猜到了他那句話背後的東西,“不是你家人跟我說的,是我無意間在陸家的藏裡看到的。”

十二的嘴角不自覺的動了動。

老族長對這個人的態度變了很多,藏都能讓他進去,說明是真的認可了他跟大少爺的關係。

顧長安看十二還沒走,他抬起頭,好讓對方瞧清楚自己的臉:“你看我像是還能給你割幾塊肉的樣子嗎?”

十二的視野裡是一張蒼白到讓人害怕的臉,他在心裡否定自己的想法,不像,這人跟沒有養分似的,快枯竭了。

顧長安繼續繞著牡丹刨開一個環形,往裡面埋肥料:“十二,你的那份情我記著,會還你的,但不是挖塊肉給你。”

十二給他說的怪反胃的,連前半句都沒細聽:“你給了,我也不要。”

顧長安笑了笑,人生還長著呢,不急,總有還清的時候。

十二離開蘭園這回大哥的住處,拿走他手裡的茶杯喝兩口茶:“我去問過顧長安了。”

大哥沒搭理。

十二放下茶杯冒出一句:“不是他,那是……他媽?”

大哥氣的想吐血。

十二不罷休的問了好半天,大哥才肯搭理他,說是找別的東西代替了藥引子:“要是用顧長安的血肉,效果起碼比現在要好幾十倍,你就不動心?”

可以更快的恢復修為,十二說不動心是假的,但他知道不能那麼做,不然大少爺出來,會不顧多年的主僕情誼找他算賬。

“我跟大少爺是有過協議的,大哥,以後就不要再提這個事了。”

大哥有潔癖,把他喝過的茶杯丟到一邊,翻了新的倒茶喝:“下個月你跟我去趟外面,暫時都不回來了,藥給你帶著,你在外面吃,不影響修煉,家裡有什麼事你走之前辦一辦。”

十二輕蹙眉心:“大少爺沒醒,我不能出城。”

大哥不給面子的說:“你在不在有什麼影響嗎?沒有。”

十二:“……”

大哥揉著太陽穴:“給你提供藥引的那人要見你。”

十二眉心蹙的更緊:“你把我賣了?”

大哥差點把口中的茶水噴出去,他一擺手:“滾吧,不想跟你說話。”

十二莫名其妙就被趕出房間,耳邊癢癢的,他才想起來自己沒扎頭髮,一想到自己就這麼披頭散髮的跑來跑去,還跑到了顧長安面前,一張漂亮的臉瞬間就刷了層冰霜。

蘭園裡的顧長安打了個噴嚏,他看看面前的這些牡丹,長得真不錯,不知道立春過的怎麼樣,得找個時間給她打個電話。

顧長安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就迎來了除夕。

他去找陸啟明,說他想打個電話,問能不能給他來點兒訊號。

陸啟明在翻賬本,有一大摞,從他嘴上的燎泡跟眼睛底下的青色可以看得出來,快到極限了:“打什麼電話,你有朋友?”

顧長安無語幾秒,擺出一張笑臉:“四叔。”

陸啟明煩的很,大過年的,就他最忙,過來找他的人倒是一波接一波,就沒一個人噓寒問暖的,全是事兒,他沒好氣的說:“叫四嬸都沒用。”

顧長安推了下眼鏡,笑著說:“那我去找伯父。”

“回來!”陸啟明把賬本一丟,抓了幾下一寸長的頭髮,“你幫四叔看幾個賬本,對對賬。”

顧長安詫異的挑眉:“我看?”

“有什麼問題嗎?”陸啟明瞪眼,“你也是陸家的一份子,不應該出份力?”

這話完全就等於給顧長安順毛。

結果不出意料,顧長安幫著對完了所有的賬本。

陸啟明有些感慨,人是真挺有能耐的,配得上阿城。

命不得不信。

陸啟明一時嘴快的提了句:“長安,要不要當四叔的關門弟子?”

顧長安摁眼皮的動作一頓:“對賬?”

陸啟明說:“捉鬼。”

顧長安毫不猶豫的拒絕。

陸啟明說,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顧長安依舊不動搖,直到陸啟明說,技多不壓身,他才動了一點兒心思。

陸啟明見狀就知道有戲,於是他趁熱打鐵,成功把顧長安收成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臨近傍晚,顧長安站在一處高臺上給立春打電話報平安。

立春在那頭哭個不停,語無倫次的說了一大推。

顧長安從立春的話裡挑出了幾點,她男朋友跟她求婚了,明年六一結婚,兩個人的感情很穩定。

“長安,你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立春抽泣著說,“我就只有你一個家人。”

顧長安沒有給明確的答覆,而是說:“能去的話,我一定去。”

立春懂了。

陸城還沒好,長安回不來。

跟立春聊了有大半個小時,答應她會常聯絡,顧長安才掛了電話,他翻翻通訊錄,撥了季青的號,無人接聽,想必是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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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的案子會比較多。

顧長安給她發了條簡訊拜年,看見白嚴修給自己發的那些簡訊,沉吟了會兒打過去,響兩三聲就接了。

白嚴修放假在家,從言語中可以聽出他近期的狀態還不錯。

顧長安得知施張跟何呂結婚了,他如同發現了新大陸:“能結婚嗎?”< /p>

白嚴修說能。

顧長安的心裡不由自主的竄出一個念頭,瞬間|爆||炸|了,他鏡片後的眼睛微眯:“怎麼結?”

白嚴修聽出顧長安壓制的激動跟亢奮,他抿了抿唇角,說了個國家的名字:“那裡允許同性婚姻的存在,也很尊重同性間的感情。”

顧長安的心怦怦直跳,他對著空曠的廣場深呼吸:“你怎麼樣?”

白嚴修說:“老樣子。”

他的話鋒一轉:“什麼時候回來?”

顧長安說還不知道,看情況。

白嚴修那頭有催促的聲音,是他媽在喊他包餃子,他跟顧長安打了招呼,掛電話前還多說了句:“照顧好自己。”

顧長安攥緊手機,孩子氣的在原地蹦了一下,他一路奔跑進地下城,跑到男人面前,單膝跪地,喘息著說:“等你醒來,我們就去結婚吧。”

男人靜靜的躺著,沒有給出回應。

顧長安握住他的手抵住額頭:“我不當新娘,你當,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啊。”

“陸城,快點醒過來,蘭花就快開了。”

年後的時間似乎慢了下來,顧長安天天的等,天天的盼,園子裡的蘭花就是沒動靜。

像是故意在跟他唱反調,不想他如願。

林嵐覺得兒子太急躁,蘭花到了該開的時候,自然都會盛開。

急有什麼用?

“長安,陪媽出去走走吧,媽想看看海。”

顧長安陪著去了。

出了結界,就是一片汪洋大海。

顧長安不喜歡海,看著海浪就有點犯暈,感覺自己在不停的走動,想吐。

林嵐看兒子那樣,就想起了他爸,父子倆都暈海。

這麼想著,她的眼角眉梢就多了幾分回憶之色。

人活的越久,就越懷念過去。

第二天早上,顧長安迷迷糊糊的醒來,打算翻身再睡幾分鐘,他突然睜開眼睛,蹭地一下爬起來趴到窗戶那裡。

入眼是白的,黃的,綠的顏色,五彩繽紛。

一夜過去,園子裡的蘭花幾乎全開了。

顧長安牙沒刷臉沒洗,隨便穿了件褂子就跑出去,拿著從陸啟明那兒弄來的相機拍照。

這蘭花他從去年看到今年,看出了感情,就想多拍一些照片,挑出好看的洗出來,哪天走的時候一併帶走。

顧長安拍了幾組照片,餓了,他準備先去吃早飯,鏡頭裡猝然出現了一道人影。

高高瘦瘦的,像一面陡峭的山峰,凌厲,冷冽,深沉,令人不敢直視。

卻又在轉眼間變得柔和萬分。

顧長安愣怔了許久,他把相機放到石桌上面,對著那人張開手臂,溫柔的笑著。

陸城像是剛醒,身體技能還沒恢復,他走的很慢,額角慢慢滲出薄汗,薄唇緊抿出忍受的弧度,腳步卻堅定不移,一步一步的走到顧長安面前,用盡全力抱住了他。

生命得以完整。

作者有話要說:  又一篇文完結了,想寫的梗太多了,越來越多,恨不得自己多長兩隻手,開他個十篇八篇,趴地。

感謝每一個一路陪伴我走到這裡的小夥伴們,鞠躬。

歇兩天更番外,不多,有長安跟他男人的日常,也有大病何呂老白他們,我寫的時候會在標題上註明是關於誰的,你們隨意,可看可不看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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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200個小紅包,番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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