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管事的, 叫力鬼, 住在地閣, 是整個地府最靠近人間的地方, 住久了精神飽滿,鬼氣充盈。

“聽說他死的時候就已經一百多歲了, 剛來這裡的時候魂魄很弱, 後來當了管事,住了地閣,現在比我們這些孤魂野鬼體格好多了。”去往地閣的路上,餓死鬼盡職盡責地講解, 像個導遊似的。

徐望聽出了他言語之間流露的羨慕,便說:“你雖然住不上地閣,但可以住在地閣旁邊啊,能沾點鬼氣是沾唄。”

餓死鬼嘆息著搖頭:“好地方都被佔完了,哪輪得上我。”

這位餓死鬼本就一臉苦相,再哀怨耷拉腦袋的,就看著讓人更同情。

吳笙打量了這位餓死鬼一路,這會兒終於提出疑問:“你剛才推吃鬼鬼落井, 那幾下我看著挺利落的,這樣的身手在地府還要挨欺負?”

餓死鬼腳下停住,轉頭愣愣道:“我那是為了救你們……”說完他眨巴下眼睛, 像是才聽懂吳笙問什麼,連忙喏喏補一句,“我, 我沒和其他鬼打過架。”

吳笙:“……”

徐望:“……”

要不要這麼老實!!!

說話間,地閣到了。

二人一鬼進門,屋內正中一個裝滿沙土的大缸,缸後坐著一個鶴髮老頭,身形不高,微微駝背,眼皮已經鬆弛耷拉得幾乎蓋住眼睛,滿臉皺紋都是世間滄桑。

沒等他們說來意,力鬼直接用手拍拍缸邊,言簡意賅:“把鬼氣引到這裡。”

地府入人間的考核,不用舞刀弄槍,管事的就看一件事——鬼氣高低。

而那口大缸,就是測鬼氣用的。

徐望咽了下口水,忽地緊張起來,飛快轉頭小聲問吳笙:“要是被拒籤了怎麼辦?”

吳笙:“……那咱就不出國了,國內遊遊也挺好。”

徐望被他的配合逗樂了,心裡的緊張莫名散了不少,深吸口氣,第一個上前。

他沒走到缸邊,而是在兩步之遙處停下,閉目,凝神。

一時貼著他身後的背後靈,突然竄出,猶如一條黑蛇,俯衝而下,直直沒入沙缸之中!

靜默數秒。

缸內的沙子忽然“沙沙”動起來,不是背後靈在其中攪和帶動的那種,而像是沙子自己擁有了生命,蠕動起來,一個波浪接一個波浪,越來越快!

“可以了。”力鬼抬起耷拉的眼皮,長長白眉下,目光掃過徐望,“你是附身鬼?”

這位管事的,和西院那個看門的可不一樣,單是被他這樣審視,徐望就有點心虛。

別人都是孑然一身,就他買一贈一,力鬼沒懷疑他,反而給了個“附身鬼”的猜測,已經相當於“簡單模式”了。

但問題是,他和餓死鬼言辭鑿鑿,說自己是背後靈,這要再改口,沒辦法解釋。

“咳,”清清嗓子,徐望努力讓自己鎮定,“不算正宗附身鬼,我是背後靈。”他操縱缸內黑影鑽出來,抬手一指背後靈,“這個才是我。”

還是老套路,但力鬼好像不買賬。

徐望被他盯得大氣不敢出。

好半天,終於見力鬼擺擺手,一聲嘆息:“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懂了,身體不過一副皮囊,好看不好看,是四肢健全五官俊逸還是一團黑影輪廓模糊,其實都不重要。”

“……”力鬼好像誤會他是嫌棄自己一團黑影,所以才找了個軀殼擋在身前。

但——

“您剛剛說四肢健全,五官什麼?”

力鬼以為他沒聽清,特意加重語氣:“五官俊逸。”

徐望長舒口氣,順耳啊。

早已看透一切的吳笙:“……”

力鬼手掌從缸上一拂過,沙面立平,而後看向吳笙:“該你了。”

吳笙微微眯了下眼,沒動。

短短一霎,他已經把自己所有文具從腦袋裡過了一遍,但沒一個是靈異向。

他這一身捕人藤,視覺欺騙還行,真測鬼力,絕對要露餡。

“你磨蹭什麼呢?”力鬼有些不耐煩地皺眉,“想去人間就過來,不想去就離開。”

徐望轉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看吳笙一眼——交給我。

吳笙不是沒想過讓徐望用背後靈暗中幫忙,但又總覺得逃不過力鬼的眼睛。

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邁步上前,和徐望擦肩而過,吳笙同樣停在兩步之遙。

屏息,凝神,身上捕人藤緩緩爬動,下一刻,捕人藤忽然伸出一支藤蔓,直插沙中!

藤蔓根部還纏在吳笙身上,只末端三分之一,靜靜置於沙內。

吳笙,藤蔓,都不再動。

沙子也沒動。

一切靜止得有些詭異。

終於,沙子流動起來,速度比先前徐望測試的時候稍慢,但也能感覺到籠罩在沙缸之中的隱隱鬼氣。

吳笙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帶著一絲詢問看向力鬼。

力鬼擺擺手:“行了,剛剛及格,再弱一點,你都通不過。”

吳笙暗舒口氣,終於定心。

“你,就說你呢,”力鬼越過吳笙往回走的背影,衝著餓死鬼道,“別傻著了,趕緊過來。”

“我?”餓死鬼愣住,忙搖頭,“我不去人間。”

力鬼皺眉:“不去你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我陪他倆。”餓死鬼被呵斥得有點發虛。

力鬼上下打量他幾下,似也覺得他測不測都一樣,看著就是地府的命,便不再廢話。

顫巍巍起身,向後轉,力鬼看向面前的牆。

頃刻,牆面“卡啦”落下,露出一條幽深暗道。

“路盡頭,就是人間。”他讓到一邊,看向吳笙和徐望,“走吧。”

徐望想和餓死鬼告別,卻在轉頭一刻,捕捉到了對方眼裡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豔羨。

徐望忽然有點來氣:“試一下又不會掉塊肉!”

餓死鬼被吼了一個呆愣:“啊?”

“我說,你就是去沙缸裡試一下又能怎麼樣?”徐望怒其不爭,“還沒試就先說不行,那你一輩子都行不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就想一輩子遊蕩在地府邊緣?連點鬼氣都沾不著?你生前就是餓死的,你死後還想餓到魂飛魄散?”

“我知道你是好心,”餓死鬼委委屈屈咕噥,“但為什麼聽著就像詛咒……”

徐望又好氣又好笑,讓背後靈把餓死鬼往前一推:“趕緊試。”

力鬼站在缸旁,沒攔著,但神色輕視,擺明不信這位能透過。

餓死鬼猶猶豫豫的,把手埋進沙子。

徐望不自覺屏住呼吸,說不上為什麼,竟然比自己測試的時候,還緊張。

餓死鬼手腕附近的沙子,最先動起來,一粒粒來回滾,像被微風吹過。

而後,沙子緩緩動了,但看不出比徐望和吳笙的強還是弱,因為他手下的沙缸不是流動,而是緩緩打出了一個不算劇烈的旋渦。

力鬼挑起長長白眉,頗為訝異:“看不出,還有點鬼力。”

餓死鬼得到肯定,立刻放鬆下來,但臉色更差了。

力鬼看了他半晌,像是看出了什麼,嘆口氣,聲音裡難得透出點和藹:“你這生前是受了多大苦啊。趕緊走吧,去人間多吸點鬼氣。”

餓死鬼落寞下來,沒再說話。

一行人走進暗道,靜默地前行一會兒,徐望才試探性地叫:“小餓?”

暗道裡沒光,看不見彼此,看不見表情,只能聽到聲音。

“嗯?”幸好,餓死鬼應了。

“你生前……怎麼死的?”徐望問出一直惦記的事,但很快又補道,“你要不願意講,就當我沒問。”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講的,”黑暗中,餓死鬼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苦笑,不是訴苦的苦,而是自嘲的苦澀,“我被朋友騙了,他拿走了我所有的錢,把我一個人扔在荒山野嶺,最後我身無分文,又沒找到回家的路,活活餓死了。”

“那你死了之後,沒去找他索命嗎?”徐望現在忽然很希望小餓是厲鬼。

“本來想去找的,”餓死鬼肚子忽然又咕嚕嚕叫兩聲,不好意思笑了一聲,“後來太餓,沒力氣,懶得去了。”

徐望:“報仇還能懶得去?!”

吳笙:“報仇還能懶得去?!”

二重奏來得突然,徐望和吳笙下意識互相看一眼,然而黑漆漆的暗道裡,看不見彼此身影,不過那股重疊著的“恩怨分明”的氣場,還是十分強烈的。

從高中起,他倆的行事原則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打我一下,我最少也得踹你一腳,很可能還補一胳膊肘利息。

所以完全不能理解餓死鬼這種“大度”。

“唉,別聊我了,”餓死鬼顯然爭辯不過,乾脆換了話題,“等下就要見人間管事的了,你倆想好怎麼對付沒?”

吳笙:“你之前說他在替天界找可用之才?”

餓死鬼:“對,文的武的都行,聽說是西院最近不安分,所以老大也緊張起來了。”

“西院”兩個字,讓徐望和吳笙心裡微微緊了一下。

做賊心虛是人的本能,有人強烈,有人弱,但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

“西院?”徐望假裝沒聽懂。

餓死鬼不疑有他,便悉數相告:“這座宅子分為東西兩院,我們這裡是東院,等級分明,有秩序,西院那邊就比較亂,也沒個章法,全憑誰鬼力強,誰就稱王……”

“本來兩個院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但西院現在的老大總覺得我們東院這邊地傑鬼靈,好幾次找茬挑釁,想趁亂過來……”

“其實,”徐望斟酌著用詞,“讓西院過來也不一定是壞事啊,你看你們現在,想去離鬼泉近點的地方,還得層層考核,其實鬼泉是大家的,沒道理只能少數人靠近,對吧?”

餓死鬼又沉默了。

徐望的尾音散在暗道裡,空氣突然尷尬。

不知過了多久,當暗道盡頭的光,微微透過來的時候,餓死鬼忽然問:“你們去過西院嗎?”

徐望有片刻的猶豫。

一路走到現在,他們和餓死鬼也算半個朋友了,和朋友撒謊的愧疚感,正在一點點滋生。

狠了狠心,他才小聲說:“沒有。”

“你如果去過,就不會覺得那裡好了,”餓死鬼幽幽道,“那裡沒幾天,就換一個老大,誰鬼力強,誰就稱王,天天打鬥天天亂,弱一點的孤魂野鬼根本過不上太平日子,運氣差的,可能隨便晃盪一下,就被無端捲進亂鬥,魂飛魄散。”

“你讓我在戰亂和太平裡選,我肯定選太平,而且——”暗道走到盡頭,月光從出口照進來,映得餓死鬼的臉,都有了點精氣神,“如果這裡和西院一樣亂糟糟的,我可能就遇不見你們了。”

他齜牙一笑,鬼裡鬼氣裡,卻透著真誠的快樂。

徐望忽然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轉移話題:“你剛說人間管事的最看重什麼?”

餓死鬼沒察覺異樣,很自然道:“聽說特別惜才,最看重才幹,懂兵法更好。”

……

十五分鍾之後,人間,管事的考核處。

吳笙:“《三十六計》,勝戰計、敵戰計、攻戰計、混戰計、並戰計、敗戰計,每套六計,共三十六計,具體如下:瞞天過海、圍魏救趙、借刀殺人、以逸待勞……”

吳笙:“《孫子兵法》,共十三篇,分別為《始計篇》、《作戰篇》、《謀攻篇》、《軍形篇》……”

吳笙:“《始計篇》,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半小時之後。

人間管事的:“如果我給你一隊鬼軍,你有信心輔佐老大,防禦西院嗎?”

吳笙:“不用鬼軍,兩隻鬼,足矣。”

人監管事的:“哪兩隻?”

吳笙:“我左邊這個如花似玉的,和我右邊這個面黃肌瘦的。”

……

同一時間,東院,地府。

老錢和小況迷路了。

地府不僅大,而且亂,鬼倒還好,挺有秩序,主要是地方亂。大路、小道縱橫交錯,經常走了半天才發現,又繞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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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焦頭爛額之際,他們聞到了一縷隱隱的脂粉香,混在腐敗的鬼宅氣味裡,簡直像風油精那麼提神醒腦。

二人順著味道,摸進一座偏僻院落,還沒走到窗根兒,就聽見了男女嬉笑聲。

黏膩的,曖昧的,帶著某種少兒不宜的味道。

院子裡沒鬼,一人一頭悄悄潛到窗下,窗戶大開著,旖旎春色撲面而來。

只見一個未著片縷的男鬼,臥在床榻之上,身邊圍著四、五個只著輕紗的女鬼,有的依偎在他懷裡耳鬢廝磨,有的在旁邊給他打扇,還有的正一顆顆葡萄往他嘴裡喂。男鬼神情愜意,享受其中,活脫脫一鬼界西門慶!

錢艾看得鬧心,忍著一巴掌拍死他的衝動,目光努力繞過各種身體,在床榻上搜尋。

一條輕紗忽然從床上飛竄而出,直衝窗戶而來!

錢艾本能一躲,輕紗蹭著他臉邊過去,可卻撞上了況金鑫肩頭,相碰一剎那,輕紗立刻一纏,轉瞬就將況金鑫纏了個密不透風!

未及錢艾反應,輕紗往回一縮,直接帶著況金鑫“飛”回屋內!

木乃伊一樣的況金鑫“撲通”一聲落到床前地上。

風流鬼推開身邊女鬼,手指輕輕一勾,輕紗就解開了。

況金鑫摔了個眼冒金星,還沒等看清風流鬼,風流鬼已經附身湊過來了。

況金鑫嚇一個激靈,但身體沒動,就讓附身鬼湊在極近的距離打量他,然後暗中,悄悄操縱斷手,一點點摸上“鬼床”——徽章的提示是“戀床鬼”,也就是說,徽章要麼在戀床鬼身上,要麼在它戀的床上,而現在,這位啥都沒穿的風流鬼“一覽無餘”,身上肯定沒徽章,那就只能是床。

風流鬼和幾個女鬼,目光都放在況金鑫身上,沒人注意到床上多了一隻“斷手”。

“你哪兒來的?挺細皮嫩肉啊。”風流鬼饒有興味地打量況金鑫,語帶輕佻,“我男女不拒的,要不要和我試試?”

眼看他就要抬手摸上況金鑫的臉,窗邊忽然傳來一聲大喝:“你和我試試!”

風流鬼、女鬼、況金鑫一起轉頭,就見一個腦袋凌空而來。

錢艾以“飛頭”之姿奔到況金鑫身邊,猛地把人拉到旁邊,然後自己頂上況金鑫的位置,用一顆頭和風流鬼鼻對鼻,眼對眼。

“你看我怎麼樣?”飛頭一甩粗短秀髮,風情萬種,“我特別帶勁兒!”

“……”風流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了。

半分鐘後。

“哎,你不同意就不同意,你跑什麼——”錢艾看著風流鬼落荒而逃的白花花背影,身心受到了嚴重打擊。

風流鬼一跑,女鬼們意興闌珊,也就跟著飄走了。

正合況金鑫錢艾心意。

兩個小夥伴麻利爬到床上,一頓摸索。

很快,床榻就讓他們翻了個遍,但什麼都沒有,沒閃光,當然也沒徽章。

四目相對。

況金鑫:“在夢鬼那兒?”

錢艾:“也只剩這一種可能了。”

剛說這麼兩句,一連串聲嘶力竭的慘叫由遠及近,那真是把喉嚨都叫破了。

錢艾和況金鑫被震得一個激靈,抬起頭,就見剛剛逃出去的風流鬼,又如旋風般,狂奔而歸,一路直衝進屋!

二人連忙從床上下來,全身戒備!

可風流鬼壓根兒沒看他們,直接跑到床上,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哪還有剛剛的半點風流勁兒!

錢艾艱難地咽了下口水:“我留下的陰影這麼強大嗎……”

院門口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眾小鬼,紛紛探頭往裡望,看熱鬧似的,一邊望還一邊竊竊私語。

錢艾和況金鑫走出去,也佯裝一臉好奇地問:“他怎麼了?”

地府的鬼隨便飄,看見兩個生面孔從風流鬼屋裡出來,圍觀小鬼也不覺得什麼,十分樂於分享八卦:“他不知道得了什麼失心瘋,竟然飄到夢鬼床上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給風流鬼點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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