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梅花寨的陳氏宗女都還立在門外, 二公子要人, 很快就盡數拉了出來。

這群曾經尊貴的女奴們十人一隊,用長麻繩綁縛著右側胳膊互相串聯。略顯姿色的身上都只剩下粗布麻衣,反倒是長相平平的還殘存著一兩件被俘時穿戴的袍服。所有人都很髒,長髮打結, 沾著血漬精斑,身上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

在抵達襄州之前, 她們已經在前線十多個軍妓營寨中輾轉,剛烈的, 體弱的, 都已經香消玉殞, 活著站在這裡的要麼雙眼直愣愣地瘋了大半, 要麼麻木不仁地低著頭。

衣飛石目無表情地盯著她們, 曲昭問道:“左肩有血痣者出列!”

人群裡有了一絲騷動,最終還是沒人“出列”。

曲昭一腳踹在負責看守妓寨的役兵屁股上, 將人踹了個趔趄:“聽不懂人話?”

役兵一個激靈, 看著身畔二公子目無表情的臉,立刻喚來所有值守的役兵, 十多個三五大粗的悍卒開始一個個檢查, 將所有新進寨的女奴衣裳掀開, 察看左肩。

這左肩的位置說大也大, 說小不小, 惟恐看漏了那顆二公子尋找的“血痣”, 役兵們大手一張, 將女奴們本就破爛的遮羞幾乎全都扯了下來。旁邊垂涎欲滴圍觀著等待買|春的兵卒們個個面露淫邪,攝於衣飛石威嚴不敢高聲議論,私語則竊竊不絕。

衣飛石看著一群婦人袒胸露乳瑟瑟發抖的模樣,握在袖中的拳頭微微攥緊。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他常年領受長公主的苛待折磨,導致他對弱者有著非同尋常的同情心。

理智讓他分得清楚戰時與非戰時,戰場上屠殺敵軍、削弱對方悍卒時,他不會有半點猶豫,他甚至也曾以敵軍屍首築起京觀,炫耀武力。可是,當他看到無力反抗的勢弱者——就如同眼前這群羔羊般無力的婦人——他就會想起受制於禮法、親情,在長公主面前全無抵抗之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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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代,貴族的眼中,庶民是資源,是財產,甚至是食物。而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同樣是資源、財產、食物。兩軍交戰時,屠殺對方的男丁,搶奪對方的財產和女人,女人可以用於洩慾、繁衍,飢餓時殺來充飢——哪怕高貴如宗女,依然逃不脫這個下場。

衣飛石隱隱可憐著這些沒有選擇權的婦人。戰爭勝利時,她們是彩頭,是錦上添花的榮耀,戰勝失敗了,她們就是犧牲品。

但是,這個世道容不下衣飛石對她們的悲憫。

正所謂好男不當兵,這時候但凡把腦袋掛褲腰帶上出命拼殺的,第一為吃餉,第二為發財,升官那都是極其遙遠的事情,普通兵卒不做那妄想。女人是財產的一種。打了勝仗,要記功,要發餉銀,要搶女人,這是千百年誰都改不了的規矩。

許多老兵在衝陣殺敵時,一根棍子脹得硬邦邦的,屠殺的快感與找女人的快樂糅合在一起,迷惑了他們的心神,很多時候根本分辨不清。殺與欲是埋藏在人類體內的獸性,大戰之後的狂歡延續了千餘年。

衣飛石知道他無力去對抗這個世道。至少,現在的他還沒有對抗的力量。

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妓寨門外,雙拳微緊,目無表情。

一個肩上帶有血痣的婦人被推了出來,役兵扒開她刻意耷拉住的額髮,露出髒兮兮的一張臉,左眼下曾拉開一道口子,大片血漬汙了她的臉,單從她的臉型輪廓看,依然能夠看出幾分秀色。

也許是連日的遭遇讓她衰老,也許她本就不年輕,她佝僂著背,看上去在四十歲上。

曲昭上前再次檢查了她的左肩,發現一顆細小的血痣之後,衝衣飛石點頭。

衣飛石轉身就走。

曲昭左右一看,找了個麻袋披在那婦人身上,押著她跟在衣飛石身後。

衣飛石要在妓寨裡帶走一個女奴,誰也不敢阻攔。一直到他帶著那女奴走遠了,餘下的兵卒才紛紛進寨買|春,一邊挑揀新鮮的宗女女奴,一邊小聲議論:“怎麼挑了個老婦……”

衣二公子愛好特殊的閒話,就這麼隱隱約約地傳了出去。經久不息。

衣飛石直接將人帶到了荒僻無人的古渡頭,因河水改道,渡頭早已荒廢,依附渡頭為生的庶民也隨之遷移,曾有農夫在瘀田中開墾,偶然夏洪爆發衝沒了幾十口子,這地方就徹底荒廢了下來,河水氾濫之後,偶然才有附近的村民前來挖泥漚肥。

四月草木已深,十多個男子伏在草木叢中,見衣飛石帶人靠近,迅速竄出來。

“將軍真乃信人。”一個青衣男子向衣飛石抱拳。

這人穿戴樸素,看上去很不起眼,所帶的僕從有老有少,卻個個精悍內斂。正是衣飛石曾經在大理寺獄與謝茂提及過的陳朝名將陳旭。他和衣飛石打過招呼,目光就落在了曲昭身邊的婦人身上,虎目含淚:“阿姊……”

披著麻袋的婦人急切地奔向他,攥住他胳膊很久,突然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她咬得極狠,鮮血順著白齒汩汩而下,淚水也一點點落在陳旭手背上,許久才發出嗚咽的悲哭聲,咯咯嚎哭質問:“你去哪兒了!父王母妃都死了!珊兒也死了!”

當日衣尚予直撲陳京的訊息傳來,陳旭顧不上自家父母,領兵直入大光明宮,拉上天昌帝就跑——連天昌帝在後宮裡的妃子、皇子、公主都來不及捎上,哪裡有時間回王府找他自己的親人?

他為國盡了忠,卻在那場逃亡中失去了父母親族,僅剩一個守寡在家的長姐,也落到了謝軍手中充作營妓。

謝朝拿著陳朝一堆皇子公主也沒用,謝茂不想要,運回謝京也是跟當年的幼株王女一樣丟教坊司賣肉,不如直接就地賣給陳朝,叫他們花錢來贖。天昌帝把自家的妃嬪子女都贖買了回去,因走得匆忙,幾輩子積攢的家業都丟在了大光明宮,實在沒錢再贖宗女,乾脆就不要了。

陳旭是個極其要面子的男人,他母妃和未出閣的小妹在被俘當日就自殺了,他也根本沒想過守寡的大姐竟然會活著!一直到天昌帝最後一批妃嬪被贖回西京,他才知道自家竟然還有一個姐姐在謝朝做女奴。

他本可以透過正常的渠道,將他的姐姐贖回。但是,他沒有。

他透過暗地裡的渠道聯絡了在襄州的衣飛石,以一百斤黃金私下贖買贊媛郡主。

衣飛石知道陳旭是個極其驕傲體面的男子,天昌帝的后妃、公主,幾次都是他出面來贖買回西京,言辭間對這群不曾殉節的婦人極其鄙夷。他心目中的女子就該與她的母親端王妃與幼妹贊柔郡主一樣,落入敵手的第一時間就自盡,保全陳氏宗室尊嚴。

衣飛石覺得,陳旭大約是面子掛不住,所以才想私下把姐姐贖回去。

陳旭帶來的黃金早已交給了衣飛石,哪怕襄州是衣飛石自己的地方,私會敵將也不見得多安全,衣飛石道:“人交給你了,如何離開,在下恕不負責。”陳旭走的不是正式渠道,悄悄潛入襄州贖人,衣飛石也不可能給他通關的憑證。

陳旭將姐姐摟在懷裡,道:“這是自然,不必將軍費心。多謝衣二將軍。”

衣飛石也不可能真的放他在襄州亂逛,正要差遣曲昭跟著他離開,陳旭摟著贊媛郡主的胳膊陡然一旋,咔嚓一聲毛骨悚然的斷骨聲傳來,贊媛郡主纖細的脖子轉了個圈,竟從伏在陳旭懷裡的角度,轉過來軟綿綿地垂著,正對著衣飛石。

曲昭驚呆了,半晌才“嘿”了一聲,不知該如何抒發胸中驚愕恍悟的情緒。

陳旭根本就不是來贊媛郡主回西京的。一開始,他的想法就是殺人。

他連被俘虜的妃嬪、公主都鄙夷不盡,又怎會容得下在謝朝軍中輾轉了十多個妓寨的親姐?贊媛郡主活著就是對他的羞辱。他只能有一個殉節的姐姐。今日死在襄州的,只是一個沒有姓名的陳朝女奴,絕不是他的長姐。他的長姐贊媛郡主早在陳京被破的當日就死了!

衣飛石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滾。”

陳旭眼中還帶著淚水,他用匕首劃花贊媛郡主的臉蛋,再扯開贊媛郡主身裹的麻袋,將她左肩上的血痣一刀剜下,隨後拋下那具仍舊溫熱的屍體:“告辭。”

不止不帶贊媛郡主回西京,還毀了贊媛郡主的屍身,連挖個坑把親姐埋葬了都不肯!

衣飛石一直冷冷地看著陳旭飛快離開的背影,眼看陳旭帶著人就要消失在他的射程,他終究還是忍耐不住,轉身取過馬背上的長弓,不曾用箭,拉開空弦,嘣地放出一縷空箭!

他原本就射術奇高,再有太后所授箭術,已見小成。

空箭成勢驚飛,分明空無一物,陳旭依然為勢所奪,只覺得脊背處一陣冰涼,就似有無形的利箭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被驚得一個哆嗦,形神俱僵,撲地直撞足下草木。

身邊侍衛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地上豎起的樹枝方才躲過了他的眼眶,逃過一劫。

饒是如此,陳旭脊背上也似被重擊了一箭,半天無法動彈。

幾個侍衛直接將陳旭架起,飛速逃竄。——哪怕衣飛石只帶了一個人,可他神箭威名在短短數月間已響徹西北,沒有任何人敢在他手裡握著長弓的時候試圖反殺他。

曲昭悄聲道:“公子,不如……”他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陳旭就帶著十多個人潛入襄州,也算是膽大包天。衣飛石就算不調動兵馬,獨自一人也能把他撲殺於此。

衣飛石搖搖頭。

如今謝朝在西北的兵力也不怎麼足夠,當日殺進陳京完全是個意外,衣尚予回京後,衣飛金統率部卒。他沒著急分兵去佔領每一座城——兵力根本不夠使——他就是在城防已潰的西北諸城中,盡力殲滅陳朝散兵。

不管是逃兵還是早已退伍的老卒,只要看著不像是農夫的、嘯聚成群的,盡數斬殺。

不止是盡力削弱佔領區的陳朝抵抗力量,也是為了搪塞住蠢蠢欲動的老將們。

衣尚予不肯自立“斷腿”回京去了,急欲擁立的老將們就將目光投向了衣飛金。衣尚予在西北固然有被黃袍加身的危險,可是,他在,老將們畢竟忌憚幾分。換了少老闆衣飛金來當掌櫃,威懾力就差了老半截。

衣飛金一反常態的心狠手辣,不止把無所事事的老將們差遣得團團轉,也隱隱鎮住了這群有幾分看他不起的老叔們。幾個不安分的老將軍都被衣飛金放在外邊“蕩寇殲敵”,一時半會沒功夫鼓動衣飛金謀反。

如今被謝朝佔據的陳朝八個郡中,抵抗力幾乎都被削平了,這其中自然也有被誤傷的平民。不過,被打懵的陳朝百姓還沒醒過來,還沉浸在大光明宮被侵佔,天昌帝逃亡西京的頹喪中,所以還未形成反抗謝朝統治的聲浪。

然而,衣飛金在西北如此行事,很顯然也不可能長久。

他和衣飛石有默契,他遲早要退,他退了,就是衣飛石上臺主事,所以衣飛金不在乎殺名罵名,他要給弟弟把路鋪平。在他離開之前,他要把陳朝東八郡的反抗能力全部坑殺。

否則,日後對西京天昌帝用兵,背後被東八郡暗捅一刀,豈非慘烈。

衣飛石目前考慮的,就是他接手之後的善後事宜了。

他覺得長兄下手太狠了,謝陳兩朝同根同種,本是兄弟之邦,這片大地上曾經十多個國家,如今僅剩陳謝兩朝,也沒見國內追念故國、陰謀篡反。說到底,天下亂了這麼多年,亡國不是新鮮事了,人心思歸,大家都盼著大一統。

——對陳朝根本就不必這麼狠。

然而,衣飛金做事,衣飛石做弟弟的只能進言,不能反對。

這年月長兄如父可不是說著玩兒的,衣飛金不止是他大哥,還是他的上將主官,於公於私治他都是一句話的事。衣飛石曾攔了一次坑殺戰俘,被衣飛金架出轅門痛責二十軍棍,從此以後再不敢吭聲。

不是他怕捱揍,而是當眾行罰已經表明了衣飛金的態度。衣飛金不准許他反對自己。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衣飛石再有多少想法,對外必須和長兄立場保持一致,如今代表衣家家族利益的是衣飛金,衣飛石就得乖乖閉嘴,服從長兄的命令。

看著被拋屍荒野的贊媛郡主,衣飛石將長弓放回馬背,掏出一把匕首,說:“挖坑埋了吧。”

常在前線打仗的挖坑都是熟手,不止設伏設陷要挖坑,打掃戰場時埋葬同袍屍骨也用得上。衣飛石與曲昭悶頭刨好坑,曲昭將頸骨折斷的贊媛郡主抱進坑裡,小心翼翼地幫她把腦袋扶正,看著她被割得稀爛的臉,說:“不肯認不管就是,花一百斤黃金來殺。”

衣飛石去摘了一大片樹葉來,覆蓋在她的臉上,撒上一抔土,道:“少廢話。”

二人把剛挖出來的沙土重新填埋進去,才填了一半,衣飛石倏地抬頭,他聽見了起碼幾十匹馬並行的聲音。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浩浩蕩蕩起碼五十人騎兵衝刺而來,皆是謝軍兵服。

為首一人衣金冠紫,佩刀箭袖,正是如今整個謝朝西北最有權勢的西北督軍事、長安侯衣飛金。衣飛石心道壞了,大哥怎麼來了?

一個念頭沒轉完,衣飛金已策馬飛馳到他跟前,倉促勒馬不急,駿馬繞著他和曲昭挖的坑轉了好幾圈。曲昭早放下匕首躲到了衣飛石背後。

衣飛金看了看埋了一半的墳坑,冷笑道:“長出息了。”

衣飛石硬著頭皮上前,單膝跪地,施禮道:“末將衣飛石拜見督帥。”

“棉關守備來報,說你差人去接了陳朝幾個‘間客’進來。‘間客’呢?在何處?”衣飛金並不要他的答案,駐馬墳坑一側,“埋地上了?不是十多個麼?聽說有一個長得還挺像陳朝前潭郡監軍、端王世子陳旭?”

這口吻一聽就無法善了。衣飛石老老實實雙膝跪實在了,解釋道:“回督帥,陳旭私下與卑職聯絡,說要悄悄贖買他長姐贊媛郡主回西京,出價一百斤黃金,卑職想著怎麼賣法兒不是賣?他要偷偷買,就偷偷賣給他唄……”

正老實招供,遠處陳旭等人離開的方向又是十多騎奔回,牽著七八只細犬,有人下馬稟道:“稟督帥!不曾發現目標!”

衣飛金抬手就是一鞭子抽在衣飛石臉上,怒罵道:“腦殼挨了鑿的!給老子把人放跑了!”他怒不可遏地下馬,一腳一腳踹衣飛石胸膛,直把衣飛石踢得不住後仰,“那是陳旭!他溜進襄州,你不殺了他,放他走?!”

衣飛金天資所限,功夫其實不及比他小了幾歲的衣飛石,然而主帥如此憤怒,衣飛石哪裡敢抗?生生挨了幾腳,肋骨隱隱作痛。所幸衣飛金憤怒中也還記得分寸,骨頭沒踢斷。

衣飛石挨踢不敢動,曲昭飛撲上來護住:“督帥饒命!”

衣飛金身邊的親兵也紛紛下馬拉住:“督帥息怒,饒了二公子。”

“天昌帝帳下僅餘何耿龍、陳旭二人,何耿龍不擅治事,西京朝堂上下皆掌陳旭之手,我幾次欲殺他——”衣飛金不介意放了何耿龍回西京,何耿龍會打仗,可他不會治民,放迴天昌帝身邊也裹不起亂。

但,陳旭不一樣。三五年時間,足夠陳旭將西京養出一段元氣。

西京一旦得到喘息,他日耗費的就是自家將士的鮮血!

“你把人給老子放跑了!”衣飛金被親兵抱住了雙腿再也沒法踹,抬手揪住衣飛石就是幾拳猛揍,揍得衣飛石滿臉開花,“你早就不滿了,是不是?那日我在降龍坑殺俘虜,你就看我不爽,老子要不是你哥,不是你督帥,你要拿劍砍我是不是?”

曲昭緊緊拉著他的手,憋出一句:“督帥……岔輩兒了。”你是哥,不是老子。

幾個抱住衣飛金大腿的親兵都憋不住想笑。

衣飛金氣得滿臉鐵青,揮手就把曲昭摔了出去,跌了個狗吃|屎,一腳一個踹開了圍攏的親兵,提起衣飛石衣襟將他橫掛在馬背上,緊跟著自己一躍而上,打馬疾馳。

衣飛石騎術也好得出奇,就這麼被橫掛著也不虞被摔下去,只是背心要害處被大哥死死掐著,脊背微涼,小聲道:“大哥……”

衣飛金也不理他,只管打馬。

背後親衛旅追得屁滾尿流,曲昭還不斷地喊:“督帥饒命啊!”

衣飛石被橫掛著昏頭昏腦不辨方向,只感覺跑了好一陣兒,進了一個營盤,衣飛金將他橫著踢下馬。他順勢一滾,也沒有傷著,就滾到了一個滿是血腥味的身體前。

衣飛金將他提起來,指著那個缺了半條胳膊的傷兵,說:“看見沒有!”

這裡是傷兵營。

襄州算是衣飛金駐守最長的時間,自從衣尚予回京之後,衣飛金就將西北督軍事行轅設定在了襄州。這裡是西北的中樞。所有受傷的兵卒,也都是送回襄州養傷安置。

襄州共有兩個傷兵營,這是其中一個。

衣飛金拖著衣飛石在一個個缺胳膊斷腿的傷兵跟前轉悠,怒吼道:“看見沒!這是你的同袍,這是你的兄弟!沒了胳膊,沒了腿,沒了鼻子,沒了嘴!這是活下來的。你見過死掉的嗎?你不是聞過焚燒屍體的味道嗎?你身邊的衛烈不是也死了嗎?”

衣飛石被他訓斥得滿臉煞白,想起死在亂軍中的衛烈,臉色越發難看。

衣飛金揪起他的衣領,反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搖著他的肩膀問:“你就告訴我,你哪兒來的那麼多慈心施捨給陳人?你就不能多疼疼你的兄弟?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他們的命!”

衣飛石垂首不語,眼角被打破,滲出點點鮮血。

“你給個陳朝婊|子挖墳。哈。”衣飛金狠狠盯著他的雙眼,“你給你兄弟挖過坑沒?”

衣飛石答不出來。他這樣的身份,當然輪不到他去打掃戰場。不過,他其實也挖過坑。衛烈下葬的墳坑,就是他親自挖的。可這時候想起衛烈,只能讓他更難受。

“我們勝了,我們就是壞人,他們敗了,他們就是好人。你憫弱,你慈心聖母,你滾回京城繡你的花兒去!你來這兒幹嘛?啊?”

“哦,想起來了。您封聖命來做下一任督軍事,您要將陳東八郡釀成王道樂土,你特麼來趕老子去浮託國的!”衣飛金揪起他散開的髮髻,看著他仍舊少年稚氣的臉,“衣飛石,哥給你騰路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就你這閨女心勁兒——你扛不扛得起!”

衣飛金氣急敗壞之下,提起馬鞭又將衣飛石狠狠抽了十幾下。

他這樣憤怒氣急,身邊又都是傷兵老卒,衣飛石不能違抗他的主帥威嚴,只得老實跪下挨著。最終還是受了傷的老兵看不下去了,幾個能動彈地過來跪下,求道:“大公子,二公子還小,您慢慢教,可不敢打壞嘞……”

衣飛金方才收了鞭子,揪住衣飛石推搡到跪下求情的傷兵跟前,質問道:“看在老哥哥們的份上,今兒饒了你。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他們嗎?”罵完之後,扔下馬鞭氣呼呼地走了。

一直到衣飛金背影消失,幾個老兵趕忙把被衣飛石扶起來,心疼地問:“沒打壞吧?”

能上來求情的都是能動的,七手八腳地把衣飛石扶到自家行軍床上,襄州藥材還算齊全,傷兵拿出自己的金創藥,熟練地給衣飛石清理傷口,敷藥,還有笨拙地安慰他:“嗤,大哥兒就是個暴脾氣,急起來徐獨眼他都敢打。別生氣,不委屈哦,這點兒傷沒事。”

當面叫大公子二公子,背地裡,老兵們都親暱地稱呼衣老大的兩個兒子“大哥兒”、“二哥兒”,親暱得很。

曲昭這時候也騎著馬趕來了,趕忙道:“二公子,您沒事兒吧?”

一個少了胳膊的老兵啪地一巴掌抽他後腦勺,罵道:“眼瞅著是沒事兒嗎?快伺候二哥兒回府找個精細大夫瞧瞧。臉上別擱了疤。”衣飛金小時候還在長公主跟前多待了兩年,衣飛石那真是軍中長大,老兵們看著他長大,對他情分格外不同。

衣飛石起身向幾位抱拳施禮,騎著曲昭牽來的馬往西北督軍事行轅回去。

他如今和衣飛金住在一起,都在行轅中。回家還不能徑直回屋找大夫休養,拖著一身傷先去給長兄賠禮。衣飛金不肯見他,罰他在轅門外跪了一個時辰,一直到天都黑了才饒他起身。

衣飛石本想和長兄解釋,被這麼折騰來去也著實累了,回屋見了大夫,曲昭服侍他重新裹了傷,洗漱更衣之後,他點了一盞燈在案前,看著雪白整潔的奏本,滿肚子委屈只能跟京中的謝茂說。

“天昌帝耄耋之年錯信臣父,痛失半壁江山,豈敢再有信人之心?臣與陳旭私相授受,縱有設計之嫌,天昌帝也無信人之心,早遲以猜忌殺人。”

衣飛石貪圖的從來就不是那一百斤黃金,也不是為了他對弱者的那一點兒悲憫之心。

他一直都很理智冷靜。答應陳旭的請求,為的不過是“私相授受”四字。

如今衣飛金在陳朝東八郡行殘虐之道,八郡百姓此時瑟瑟不動,是攝於衣家兵強馬壯。

可陳朝國祚未滅,只要天昌帝在西京持有半壁江山,陳朝百姓的希望就不會熄滅!

衣飛石如今所做的,就是讓陳朝百姓,不管是如今的東八郡還是西京半壁,他要讓所有的陳朝百姓,都徹底失去對天昌帝、對西京朝廷的期待和希望。

——有什麼比國之將亡,皇帝卻擅殺帶兵重臣更讓人絕望呢?

天昌帝活了八十歲,拼上一世名聲,豪賭一場衣尚予的效忠,輸掉了半壁江山。

這個教訓太慘痛了。慘痛到天昌帝絕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所以,哪怕衣飛石故意和陳旭勾搭,哪怕天昌帝心裡知道衣飛石可能是使計離間,他還是會忍不住懷疑,陳旭是不是真的背叛我了?

只要天昌帝還能活上三年五載,這疑心的包裹之下,陳旭遲早會死在他手裡。

衣飛金用殘殺的手段摧毀了陳朝的武力根基,衣飛石此時所圖謀的,則是徹底摧毀陳朝百姓心內的那一股倔強與骨氣。

只有陳朝百姓對陳姓皇室徹底絕望,他們併入謝朝版圖的過程才能少流鮮血。

不管是陳朝的血,還是謝朝的血,能少流一點兒,總比多流血好。

衣飛石將自己的想法一口氣寫在奏摺上,看了幾遍,想起皇帝總是溫柔帶笑的臉,身上又是拳頭又是腳踹,還有馬鞭抽出來的傷,似乎都開始叫囂疼痛了起來。

這寫了太多機密的奏本,其實是不能發出去的。他也沒有想過真的告訴皇帝。

將奏本合攏放在案上,衣飛石從櫃子裡拿出一根竹笛,緩緩吐氣吹曲。

滿腔鬱氣隨著竹笛的聲竅中飛入夜空,清澈的笛聲宛如四月微涼的月光,靜靜灑落在行轅內宅,落在門外守護的曲昭耳中,也落在了難以安眠的衣飛金心底。

弟弟的笛聲沉靜悠長,隱隱帶著一縷不為人所理解的悲傷。衣飛金能聽出那笛聲中幽淡的思念,那是被身邊所有人都摒棄了才向外傾訴的思念。

衣飛金靜靜站在床前,看著冰冷的月華,聽著哀而不傷竊竊傾訴的笛聲,輕嘆了一聲。

他的弟弟,什麼都好。武學天資好,人也頂機靈,性情也好。

唯有一點兒不好,容易動凡心。

漂亮的東西,衣飛石珍之愛之。醜陋的東西,衣飛石憐之惜之。連不知死活的東西,衣飛石都能動莫名其妙的惻隱之心。

衣飛金不是戀權不放,之所以釘在西北不肯走,實在是因為他這個弟弟還太嫩了點。

老話說,慈不掌兵。就衣飛石這麼個看見誰都心軟的毛病,連敵人他都忍不住施捨悲憫,衣飛金怎麼敢把西北全盤託付給他?就算他能鬥得過西京的天昌帝,他對付得了那幾個看著他長大的老叔嗎?

今日將弟弟痛打了一頓,面子也下了,衣飛金也挺心疼。不過,他不後悔。

“總還能再拖上兩、三年。”衣飛金喃喃道。

他打算在兩三年裡,把弟弟可能擺不平的“老叔”們都擺平了,再扳扳弟弟那個閨女樣的軟性子。多半還是有救。長兄如父,弟弟待他一向恭敬馴服,他當然也要將弟弟的前路踏平,穩穩當當地扶一程。

“督帥,京城天使到了。”門外有役兵低聲稟報。

“給飛石送信的?”

“是。”

“帶過去吧。”

皇帝欽使帶著密摺匣子並兩大車賞賜、兩個廚子趕到時,衣飛石正在燒摺子。

他已經燒了許多永遠不會奏報京城的摺子了。想皇帝的時候就寫,沒人說話的時候也寫,許多不能告人的計劃他還是寫。反正寫了就擱在案上,守著看一會兒,像是皇帝陪在身邊坐著。坐夠了,就把摺子燒了。

看見衣飛石滿頭滿臉的傷,欽使眼睛都差點瞎了。

——譁!誰這麼肥膽兒,敢欺負定襄侯?

數日後,謝茂在太極殿聽了欽使密報,氣得掀了桌子。

“狗|日的衣飛金!你們全家都不是好東西!盡欺負朕的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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