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立嗣女之心如此堅決。

衣飛石算了算日子,發現皇帝大半輩子時間都在為此籌謀。

他與皇帝曾經也有過一段最甜蜜的歲月。二人從陌路到相識, 一點點親近, 一點點信任, 他對皇帝的感情從警惕、猜忌, 逐漸變得理所當然地篤信。那是多美好的日子?情濃到彷彿看不到盡頭, 每一天都發現自己更心愛對方一些,那份兒歡喜彷彿就能神擋殺神, 佛擋殺佛,一往無前。

直到他得知皇帝欲立嗣女之後,這個巨大的分歧才打斷了他與皇帝不斷升溫的感情。

如今他和皇帝的感情仍舊很好,有多好呢?好到找遍全天下, 只怕都找不出比他們更親暱相愛體諒彼此的人了。

可是,衣飛石很清楚, 他們原本可以更好的。

——如果,沒有立嗣女這件事的話。

這些年衣飛石一直固執地覺得皇帝錯了, 他說服不了皇帝,心中卻很不服氣。

謝茂不願和他爭執,二人就將這個問題擱置不談。

衣飛石始終認為這事不算什麼。

他是臣子,臣子豈有不受皇帝脾氣的?犟不過皇帝,他既不能發脾氣也不能動心機,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受著。

直到那日長信宮敘話, 他主動請命去處置吳祭酒府上騷亂, 皇帝露出那樣驚喜的反應, 他才知道, 原來被他一向輕視的這件事,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簡單。

他自視為臣下,皇帝卻不單單把他當做臣子。

他心中堵著一口不服氣,皇帝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張開羽翼圈著他。

他是不服氣,可皇帝也從沒想過給他委屈吃,他心裡不甘願的事,皇帝從不讓他去辦。皇帝駕馭群臣向來蠻橫,要麼服,要麼滾。唯獨他不一樣。皇帝准許他不服氣。

這讓衣飛石心中始終壓著一塊巨石,墜得難受。

身在這個時代,衣飛石能愛人的方式就那麼幾種。越心愛皇帝,他對皇帝就越恭敬虔誠。

他不止是臣子,也是皇帝的愛人,所以他覺得自己忍著皇帝給的脾氣和委屈都是應該的。他和皇帝的關係,就是臣仰頭君俯視。他沒有妻齊敵體的念頭,他與皇帝天然就該是皇帝發脾氣,他低頭受著的關係。

……卻原來並不是他忍讓著皇帝,而是皇帝一直忍讓著他。

皇帝不止忍了他的不服氣,還默默地將大部分立嗣的風險從衣家轉到了自己身上。

作為一個正當壯年、乾綱獨斷的皇帝,謝茂下旨修訂禮書,這事沒個三五年且不能收拾清楚首尾,完全可以稱作是太平朝最大的幾件事之一。

這和皇帝留下遺詔傳位,或單純冊立儲君的立嗣之法不同。一旦在冊立儲君之前,朝廷修完了太平禮,任何人想要質疑嗣女的合法性,都不能簡單地攻訐衣家脅迫蠱惑或嗣女篡改聖旨。

聖意昭昭,根本篡改不了啊——

立嗣女就是皇帝的意思,為此皇帝不惜修了宣化禮。

相比起皇帝在暗中所做的一切,衣飛石覺得自己這十多年來自負隱忍都顯得極其不馴可笑。從來皇帝謀劃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給皇帝的是什麼呢?避而不談,冷眼旁觀。

衣飛石啞口無言。

他低頭靠在皇帝懷裡,想了許久,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很愧疚,也很後悔。如果時光倒轉十多年,他一定不和皇帝頂嘴,一定乖乖聽從皇帝的旨意,皇帝說要立嗣女,他就磕頭謝恩。然而,時光是不能倒回去的。

他不服氣地和皇帝犟了十多年,皇帝非但沒有懲戒他,反而一直好好地寵著讓著他。

“此事不易做。不是臣狂妄,聽事司門路雖多,論身手不如羽林衛。此事臣來辦吧?”衣飛石主動請命。

“如今用不到你。”謝茂仍然拒絕。

見衣飛石已聽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居然也沒反對自己的計劃,謝茂就挺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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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茂心中,衣飛石仍舊是不贊同嗣女計劃的,他也不想多說這件事,平白壞了相處的溫馨默契:“外邊跑了一天,累不累?朕在殿內蜷了一日不大鬆快,待會去書房看摺子。夜裡再陪你。”

——怕衣飛石身上帶傷,又在自己跟前強撐著,所以,謝茂打算避出去。

衣飛石這樣的體格修為,捱上五十刑杖本也不算什麼,架不住他受杖時撤了一身內力。

失了戒備的衣飛石也是肉體凡胎,胳膊粗的刑杖掄圓了朝脊背上擊打,沒打斷脊骨是兩個施刑的侍衛不敢下死手。饒是如此,他人前人後毫無異色的模樣也是強撐著的。

皇帝很體貼。衣飛石卻不敢再順水推舟瞞下去。

謝茂才要起身,就被衣飛石拉住了胳膊,低頭說道:“我不累。”

“那你陪著朕。”

謝茂最受不了心上人的挽留,就這麼輕輕拉一下,骨頭都酥了大半。

“歪一會兒?叫人來唱曲兒。”

衣飛石十分頭疼,現在龍幼株也見了,飯也墊上了,再不跟皇帝解釋,難道還要拖延一二?可他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皇帝又要岔開話題去找消遣,那是真的不想探究他的“秘密”。

不探究當然好,問題是,皇帝他喜歡瞎想啊!今□□飛珀就倒黴了,明兒不知道是誰倒黴呢。

他這麼板著腰身僵持瞬間,謝茂就察覺出他的糾結了。問道:“怎麼了?”

“臣身上的傷與臣父無關。”衣飛石下意識地回答。

“你是要替衣飛珀找朕討公道來了?朕訓斥他的話,哪一句不對?”

謝茂臉色沉了下來,裝了一天瞎子,早憋著難受了,衣飛石居然還敢和他犟嘴,“原來你受傷了?朕竟不知道。不是鎮國公打的,那是怎麼來的?這世上還有能打傷你的人?——不是你爹,莫不是朕打的吧?”

皇帝這推理也是幹脆利索了,堵得衣飛石啞口無言,半晌才說:“臣。”

謝茂看著他。

“是臣自己。羽林衛是臣所領,陛下宮外遇刺,是臣翫忽失職……”

衣飛石當著三個心腹校尉的面挨了一頓刑杖,其中考量頗多。

當著皇帝的面,他就不能解釋其中的細節——比如他先壞了規矩,莫沙雲有樣學樣。

就皇帝那麼護短的脾性,從來都是朕小衣能做的事,你們就能做?你們不能做的事,朕小衣難道也不能做?只怕皇帝一句話沒聽完,就能下旨把莫沙雲砍了。

衣飛石只能認真地反省認錯。

他說的也都是心裡話,皇帝遇刺,他慚愧後悔極了,這會兒句句真情實感:“臣多年來自負事君恭謹,替陛下執掌羽林衛,卻讓刺客近身驚擾聖駕。臣慚愧,臣……”

知錯認罪的句子說了一大堆,皇帝始終一言不發。

衣飛石心口有些空。

他驀地住了口,坐在他身邊近在咫尺的皇帝神色如常,看不出情緒,可他知道皇帝在難受。

“陛下……”衣飛石低聲喚。

謝茂才看見他同樣尷尬難受的表情,衝他笑了笑,說:“朕知道了。在羽林衛領了刑杖?打了幾下?——去傳趙雲霞來。”

朱雨連忙領命退下。

“陛下……”衣飛石有些急了,皇帝這反應太奇怪了。

“解開朕看看?傷哪兒了?”

謝茂儘量溫柔地捂著他的衣襟腰帶,衣飛石藏得嚴實,他就沒有直接上手撕。

衣飛石知道背上不好看,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抽了,見皇帝要扯他褲子,居然說:“沒有傷了臀!”

他這話說得不算露骨,然而,他心中想什麼,謝茂聽聲兒就知道。

“沒有傷了臀朕該謝謝你對吧?!”

謝茂狠狠一拽,衣飛石腰間玉帶就被扯落,他憤怒地將衣飛石袍子剝了下來,衣飛石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被他拽住胳膊:“趴下朕看!”

皇帝真生氣假生氣,衣飛石都看得出來,這會兒顯然是真生氣了。

衣飛石不敢倔強,順從地翻身趴下,旋即被謝茂將染血的中衣扒了下來——

其實,也沒有很多血,只在左背下部稍微有一點兒猩色。他今兒打馬回宮是真的有些趕時間,怕誤了宮禁,動作稍微大了些,已經漸漸癒合傷處不小心抻著了,就流了點血,這會兒又結上了。

謝茂看得腦門兒上青筋一鼓,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衣飛石的脊背,他熟知衣飛石背上每一條流暢健康的肌理,熟知每一寸肌膚的溫柔,他無數次用手撫摸那汗溼滾燙的脊背,看著衣飛石因歡愉激動捲起的賁張血脈……

如今卻是一片慘不忍睹的瘀傷、腫痕,甚至還有破了皮勉強結好的狼藉,胡亂暈開的血漬。

你揹著朕偷偷揍自己一頓也罷了,還這麼敷衍傷處!

正常人挨了這麼一頓都該臥床不起,有皇差都要告病不來了,你倒是好,裹傷衣袍挺著脊背就這麼四處亂跑——你還裝沒事兒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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