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又在哭了,梁聲聽得很清楚。

壓低著,斷斷續續的,女人獨自嗚咽著,聽上去有些壓抑,有些悲涼。

前幾天把他從小巷眾人的面前拉回家又罵了一頓之後,女人就把自己鎖在了屋子裡,一直在生他的氣。

她臉皮薄,心眼小,最受不來他人的議論,所以慣會去計較和在意外人對自己的看法。

可自打去年因為備孕一直在家,各種中藥偏方也抓了吃了,試管懷孕也做了幾次,卻都使不上任何用處。

好事的鄰里為此颳起了不少難聽的風言風語,連丈夫也是漸漸在外頭不回家了。

她每日不開口和小孩說話,只沉浸在自己糟糕的情緒裡,想著想著就默默落下淚來。

中午回家,也沒口熱飯吃的小梁聲在窗外墊著腳看著屋裡哭泣的女人,一時間有些沉默。

想了想,其實已經習慣這樣子有一頓沒一頓的他最終默默走到院子外面,找了塊乾淨的臺階坐了下來。

自從幾個月前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家庭後,小梁聲似乎每天都能聽到劉秀的哭聲。

有時候是晚上他睡在屋子外面的時候聽到的,有時候是一家人吃著飯的時候,劉秀就會好好的忽然放下碗大哭起來。

那個看上去是個斯文人的張叔叔每每在她傷心落淚的時候,從來都不會開口安慰。

他只會很不耐煩地說一些小孩根本聽不懂的話,然後態度冷酷地站起來摔碗走人。

儘管直到現在,梁聲也不太清楚這因為互相愛面子,總喜歡關起門來吵的兩口子究竟每天都在無止境爭執些什麼。

可是這也絲毫不妨礙他對那個道貌岸然,表裡不一的男人的討厭。

“局長,嘿嘿,對,對,我是小張,上次咱們還在飯局上見過不是……您上回說,年初評優秀,會給我們學校小董一個位置吧,所以……下週末,您在家吧?對,我從朋友那兒碰巧得了條老虎斑,聽說您平時愛吃,就先養著了,還有兩條進口香菸順帶也給您捎過去,哈哈……成,那您週末有空就再好不過了……”

昨天傍晚放學的時候,小梁聲就聽著張程遠在屋裡用座機和人邊談笑邊大聲打著電話。

男人其實少有對人這般發自內心恭敬小心的時候。

畢竟平時他對巷子裡的街坊雖是表面說話客氣,但轉過身就能不屑地撇撇嘴來上一句,一群沒讀過書的下等階級。

梁聲不清楚電話裡那個想在學校評選優秀的小董是誰,那個電話裡的局長又是誰。

但總之沒過一會兒,掛上電話的張程遠就在屋裡頭又和臥床了一天的劉秀大吵了起來。

劉秀邊哭邊鬧,一會兒說著你為了外頭那個賤/貨居然這麼敢對我,一會兒又嚷著說好的這條石斑是我孃家買了來給我補身的,你這樣拿去做好事送人,那我還吃什麼養身體。

可無論獨自哭了半宿的女人再怎麼對著自己的丈夫吵和鬧。

今天天沒亮,大清早起來就將廚房裡那條養了有半年的大石斑自私裝走的張程遠還是就這麼抬腳走人了。

劉秀阿姨不幸福,就和自己一樣。

這個想法來的有些突然。

但坐在臺階上的小梁聲這般想著,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張永遠笑眯眯,彷彿沒有一絲煩惱的臉。

“真是個……好奇怪的人啊……”

而儘管對於對方的來路依舊一無所知,可是出於某種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好感和親切。

一點不想讓其他人知道自己內心藏著這個寶貴小秘密的小孩還是細聲細氣地和小大人般皺眉道,

“不,不過,對我好的,就是好人……所,所以,飛龍哥他也一定是好人……”

這麼言之鑿鑿的,像小蚊子一樣埋頭說完,自己就躲起來害羞了的小梁聲也悄悄地紅了耳朵。

他很少有這麼完全超越親人感覺的真心崇拜,這麼喜歡過另一個人過。

但是,那天對方像大英雄一樣渾身發光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又真的是那麼的讓他心生震撼。

畢竟過去的無數個晚上,他曾經夢到過很多次。

他媽媽,他爸爸或是任何一個能夠解救他的人會回到石榴巷來接他,然後去把那些欺負他,嘲笑他的人都統統打跑。

他在夢裡每每大哭,然後再一個人滿眼恐懼地醒過來,發現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小貓咪對烏雲說,烏雲烏雲,你知道我爸爸媽媽去哪兒了嗎?”——“烏雲說,傻孩子,為什麼你永遠要去軟弱地去依靠你的爸爸媽媽,你為什麼不去試著自己長大呢?”

“長大?什麼是長大?”——“長大就是像狼一樣貪婪,像蛇一樣殘忍,初生的孩子變成心狠的大人,天真化為險惡,只有將原來的自己徹底在心底殺死,弱小的貓咪才會不再需要你的爸爸媽媽的保護呀。”

夢境裡,總有一個冷酷的聲音在一句句教著他,講著這個令人渾身發抖的故事。

梁聲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還是會有一個人發自內心地為眼前的一切感到害怕。

因為他曾經真的,幾乎要以為……那就只是一個他妄想的,不可能實現的夢,他必須要以這樣的方式捨棄一切孤獨地長大了。

“媽,我想離婚……你知道張程遠……昨天是怎麼對我的嗎……”“他在外頭早就養著女人了,我們早就過不下去了……”“對,對,你們永遠就只會拿這種話勸我,我離婚給你們老兩口丟臉了,可是這還比不上你們女兒的幸福嗎……”

劉秀今天的哭聲似乎特別的大。

哭的屋子外頭獨自發呆的小孩自己的心口都有些揪心難受了起來。

他忽然有些明白,貓咪和烏雲的故事裡關於長大的定義是什麼了。

因為他身邊的大人們每個看上去都過的比貪心的狼和冰冷的蛇還要黑暗,迷茫和狼狽。

可一直以來他其實都是有些感激劉秀的。

儘管在很多時候劉秀也會和那些人一樣對他說些傷人的話。

但是相比起那些原本滿懷著惡意的人,這個女人已經對他足夠的寬容。

這對於在困境中顯得格外無助的梁聲來說是特別的,所以當親眼目睹這個女人不幸的婚姻時,他也是同情和難過的。

然而小孩子的力量總是有限,劉秀心裡的絕望,梁聲也絲毫無法改變,而就在他忍不住走近些房間,又小聲而膽怯地開口道,

“阿姨……”

在房門口猶豫地不敢上去,小梁聲試探著從窗外小聲喊了她一聲。

他其實是想問問劉秀想吃什麼東西,要是自己夠得到廚房煤氣就去給做一點的,卻在下一秒,被女人扔在地板上搪瓷杯子發出來的動靜嚇了一跳。

“走開!你別和我說話成嗎!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點嗎!你們還嫌我現在不夠慘!”

低著頭,咬著牙,劉秀已經完全顧不得自己是否遷怒了這個無辜的孩子,只有滿心對自己命運的傷心絕望。

她恨自己的丈夫,也恨自己這懷不上孕的肚子。

是這些世俗的,快要活活逼死她的東西,把她弄成了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

而這般想著,她趕緊隱忍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又扭曲著臉朝著房門口一臉茫然的孩子大吼道,

“你給我出去!用桌上的電話打個電話給你張叔叔!問問他今天是不是還要留在那個騷/貨那裡吃飯!快去!”

“我,曉得了……”

退後一步地跑出房間,知道她再一次選擇了對這段婚姻妥協的小梁聲低頭著自己腳上的破球鞋,耳朵裡卻盡是女人越哭越可憐的聲音。

而好半響他才跑向了外面的座機旁邊的電話,又撥打出了那個小心抄寫在旁邊電話簿上的短號號碼。

這一串短號是張程遠的,和大多數在這個時代還沒有裝上有線電話的普通家庭相比。

收入穩定的張家不僅有每月按時需要繳費的電話座機,男主人張程遠還有一臺年前剛剛購置的夏新手機隨身帶在身上的小皮包裡。

每逢出門在外交際時,這樣一臺雖然個頭小,卻十足氣派的新型通訊工具便能給一個出門在外的男人帶去無數暗自羨慕的眼神。

只可惜,張程遠對自己和外頭是挺大方的,對髮妻和樣子卻是斤斤計較慣了。

每月不說在家吃幾頓像樣的葷菜,就是劉秀之前為了做輸卵管疏通手術,痛的壓根沒法沾腳下地的那段時間,小氣的不行的他也是萬不願拿出一分自己的工資去給老婆補身體的。

“喂,哪位?什麼事啊?”

電話一接通,那頭的張程遠的口氣倒是好的出奇。

小梁聲一聽見他的聲音就不太舒服,頓了頓後才皺眉細聲開口道,

“你回不回來吃飯啊……”

“哦,聲聲啊?我今天回去不吃了,學校裡這幾天都有事,可能還要出差,你就這麼和劉秀說吧,讓她有事沒事別耽誤我工作,拿出點自己家庭婦女的樣子來……”

男人顯然已經忘了前幾天還當眾罰了梁聲這件事,說話間頗有些硬拗出來的態度良好。

加上他對於妻子的態度一貫是這樣隨便,說到底其實也早不在乎這份感情了。

於是當此刻明知道劉秀這幾天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他還是選擇不回到那個令人生厭的家去,而是隨口扯了個理由將這事糊弄了過去。

“……嗯,我曉得了。”

電話那頭小孩的聲音聽上去很乖,不過張程遠本人對這小子一向沒什麼好感,因此也不大樂意和他多說幾句話。

知道他會準確地轉達自己的意思後,明明哪兒也沒去,還推著腳踏車悠閒地走在巷子口的男人敷衍地應了一聲便將自己手上的手機塞進了手邊的皮包裡。

而這舉動也令一旁那挽著他胳膊,一塊剛從前頭菜市場裡出來的年輕女人一下子就噴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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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你兒子啊?”

眯著眼睛嘲笑般的開口,走在張程遠身邊的女人細眉鳳眼,燙捲髮,細高跟,加上一身短裙子卻是十足摩登新潮了。

而打量著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見他對自己一副討好的嘴臉,還忙要幫自己拎著菜先是得意的笑了笑,接著才不依不饒地拍開口道,

“哎,這可真好,兒子還能白撿呢,這種好事咱們怎麼碰不上呢……”

“誒,你怎麼說話呢!”

打斷這明顯不中聽的話,張程遠聞言便皺了皺眉,卻也沒真和女人動氣。

畢竟他還指望著女人這裡找回第二春,總不好和小情人置氣。

這般想著將手上買來的熟菜往腳踏車龍頭上一掛的他用手摸了把女人光潔的臉蛋,見她欲拒還迎地瞄了自己一眼,便樂呵呵地笑著解釋道,

“我哪兒來的什麼來路不明的兒子,我這輩子可就你一個老婆,這不都指望著你給我生嗎?買好了菜,晚上就去你那兒吃了,你平時就身子骨弱,說說還想吃點什麼,反正前面有江鮮市場咱們順路去買,家裡要給局長的石斑送了人,總要買條江鰱給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給我生小子的……”

“嗤,誰給你生小子,你個流氓。”

“對,我臭流氓,可讀書人哪個不流氓不喜歡紅粉佳人,便是志摩先生,達夫先生也是藏著這樣的雅好的……”

“哼,滿口胡說八道,張校長可真把自己當做風流才子啊……”

嘴裡這般罵了一句,心裡徹底被哄好了,又坐上他腳踏車後座抱了抱他腰的女人嬌笑便瞪了張程遠一眼。

平時為人師表的張校長見狀頓時受用的不行,一瞬間三魂七魄都險些被一股腦勾了過去。

女人臉一紅剛要繼續湊近他的耳朵說話。

騎著腳踏車堵在巷子口,光顧著打情罵俏也沒看路的兩人卻是被前頭巷子窗來的一輛老式三輪的響鈴聲給嚇了一跳。

而伴著市場門口一陣腥臭的不行的泥水賤在身上,等這倆郎情妾意的狗男女一受驚,又一塊慘叫著狼狽抱頭蹦下車。

有個懶洋洋傾下身趴在三輪車前頭,車後頭還載著一箱水貨的‘刺頭兒’卻是忽然對上他倆的眼,又彷彿成心般笑了笑,並忽然就指著傻眼了的張程遠的鼻子扯著嗓子大驚小怪起來。

“嚯,這青天白日的,走路都不帶眼睛啊,瞧瞧這在大馬路上膩膩歪歪,喲!這,這不是張校長嗎!張校長!張校長!您怎麼在這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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