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的心魔從化成大旱災年,百姓逃荒開始。崑崙邢銘的臉色就開始變得格外難看,閉著的嘴唇裡咬著牙,臉上是一副沒有表情的神色。

白允浪足夠瞭解他,在著急過楊夕之後,忽然回頭看向邢銘。

“你沒事?”

“沒事。”邢銘的聲音,極低而短促。

白允浪捏著他的肩膀,盯著邢銘的臉看了片刻,伸手指了指他的眼睛。

邢銘眼中一片濃郁的黑霧,像墨汁在牛奶裡忽然氤氳,漆黑的瞳仁迅速擴張,很快就看不見眼白了。

這是他心魔發作的跡象。

邢銘抬手擋住眼:“沒事,不會失控。”

白允浪眉心皺成了一個川字。

邢銘飛快地補了一句:“別讓掌門知道。”

白允浪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往花紹棠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花掌門正背著手,彎著腰,神色深沉地觀察陸百川的分|身。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心魔上了,並未注意到這邊。

白允浪剛抬腳邁了一步。

邢銘隱蔽地伸出手,扯住了白允浪的腰帶。

白允浪盯著邢銘。

邢銘一隻手擋著眼,另一只手死死抓著白允浪的褲腰帶,堅決不撒手。

“師兄,聽我的。”

白大師兄氣得捶了邢銘一拳。

“我特麼這輩子都聽你的!可你特麼哪有一次跟我說的真話!”

正在此時,心魔幻境又一次從中碎裂。

“喀拉”一聲脆響。

老頭子、小丫頭、冰冷的月色和死寂的荒野,統統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蒼翠的草原。

青草貼著地皮,像男人隔夜的胡茬兒,密密的鋪展到接天連日。每一根都挺翹翹的,從深埋的根系到暴露的尖兒尖兒,都洋溢著旺盛進取心。噴薄著全部的生命力,要趕上這一波春發的大勢。

草原的中心,有一顆樹種,不知從何方被什麼風吹來,還是在地下深埋了多久。

在這一片撫人的春風裡,忽然破土而出,迎風招展起鮮嫩的葉片。

日月交替,雲卷雲舒。

心魔幻境裡的時間像降格電影一般,以日月為單位飛速地流逝著。

樹種生根,發芽,長大。

漸漸茁壯而成一棵挺直的喬木,一窩灰白相間的兔子在樹幹上曾來曾去地褪毛。

攀藤漸漸依附纏繞著它,它的種子隨風飄灑,散落四風,重新發芽。它的枝幹依偎著生出鮮豔的菌子,它的根脈鎖住水分滋養出嬌嫩的花朵。

鳥雀在它的樹冠中做窩,獵豹在它的枝葉裡藏食。

最初的樹種漸漸長大參天巨木,它的周圍漸漸茂密繁華,好似人群相聚的城市一般,漸漸生長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梧桐巨木麼?”心魔幻境裡,方沉魚仰頭望著那遮天蔽日的高大樹木,神色疑惑。

忽然,天空一聲悶雷炸響。

驚雷灌耳,彷彿天地都要被翻過來。

彷彿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藍天白雲不見了,豔陽高照也不見了。整個心魔中的背景變成了一片如血潑天的黑紅。

蘇不言很慫地縮在沈天算背後,見狀如有所悟,半晌咕噥了一句:“這跟炎山秘境好像吶。”

“炎山秘境”背景下,先前那片蒼翠而生機勃勃的森林中,剛剛發生的一切細節,忽然被扭曲著放大,霍然呈現於眾人眼前。

視角猛地前撲,心魔幻境中的眾人好像被引領著拉近了那棵古樹身邊。

小樹發芽,頂翻了一塊土包。

土包裡不知名的草種於是暴露在空氣中,漸漸風化失去了水分,再沒能獲得出生的機會。

雪白的小兔在樹的枝幹上剮蹭脫毛,尚顯幼嫩的樹皮被蹭掉了一點點。而脫毛之後的歡快小兔,轉身一口啃在了地面的青草上,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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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的汁液沿著殘缺的葉脈滴瀝流下,滲入大地。

藤蔓纏繞在喬木上,漸漸勒緊了樹幹,清晰暴露氣根汩汩吸吮著樹幹的養分。

隨風飄散的種子落地生根,擠佔了更多青草生長的土地。

樹幹上鮮豔的菌子,慢慢發展壯大,一叢叢擠成群落,菌絲伸展在樹的主幹裡,加速了本來有一點微爛的樹幹的腐朽。

兩眼猩紅的白兔撲過來,一口咬掉了蘑菇的菌傘。而那色彩嬌豔的蘑菇竟然是有毒的,年幼的兔子不懂辨識,吞下去立刻便倒地抽搐。

交配期的春鳥在樹冠上造窩,把鮮嫩剛生的枝條一根一根啄下來,編織成細密的基座。

暗處的花豹行動敏捷,如一隻矯健的大貓,飛撲上樹咬死了造窩的雄鳥。而它藏在樹冠裡的儲備糧食,正是先前被蘑菇毒死的白兔……

血紅的天幕彷彿越壓越低,天空悶雷陣陣,卻並無閃電劃破長空。空氣中都是窒悶的色調,一切都顯得那麼血腥。

心魔幻境中眾人的視角卻忽然被拉遠了。

彷彿立在遠遠的地平線,又好像高高浮於雲端。

冷眼旁觀下方森林中發生的殘酷廝殺,那一片鬱鬱蔥蔥的叢林中,最初的那顆樹種像得了巨大症一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生長。

漸漸攀上了天空,遮蔽了那一片森林,遮蔽了那一片草原。

曬不到太陽的植被全死了。

失去了食物來源的兔子,羚羊,花鹿也陸續倒斃荒野。

兇猛的花豹,獅子,灰狼在享受過一頓不需勞作大餐之後,很快便互相殘殺起來,然後紛紛倒斃,化作枯骨。

只有那一棵樹,妖魔一般頑強可怕,越長越大,幾乎觸到天空的邊界。

然後,它好像忽然活過來了一般,從地下拔出根系,巨大的樹冠緩緩抖動,好像在猖狂大笑。

然後,它緩緩地,轉過了頭。

樹冠上,長著一張楊夕的臉。

沈從容驚得連退三步,直接罵娘:“臥槽!她是這麼看自己的?”

天空忽然又一次裂開。

十分迅速,毫無鋪墊。

心魔中,是禽妖寧孤鸞蹲在南海死獄陰暗的角落裡,手上拿著一串串烤成畸形的麻雀。

寧孤鸞眼神複雜地笑:“我知道,人總是要吃飯的。我只是希望,它們死得有用一點,而不是作為剩飯被浪費掉……”

天空再一次裂開。

越黑風高,枯井幽暗。

一個渾身泡得發脹,兩手十指具被折斷的女屍從井口爬出來,臉上險些淋漓:“他們想活,於是就不讓我活,可我明明是不會洩露秘密的……”

天空又裂開。

新港城裡半面魔鬼,半面是人的雲想閒神色悲傷:“楊夕,雖然我一直是不贊同他們的。但其實我能理解,天羽這片土地,被無妄海浸染,正在逐漸失去靈氣,南疆十六州的現在,就是這裡的將來。沒有哪個修士會甘心自己的後代註定是凡人,但是天羽人無處可去。沒有誰會讓出自己的土地,所以他們需要戰爭……”

天空再裂開。

一身白袍的蜀山桃夭老祖,半靠在牆壁上:“不是我喜歡修煉邪法,我只是想活下去,而我是個沒有靈根的凡人。除了採補,我無法可活……”

天空再裂。

殭屍化的程思成頂著兩隻烏黑的眼圈,彎腰駝背,被大山壓得抬不起頭來:“我也沒想一定要殺誰,我就是想入個大門派,有個後臺,散修太難了。可怎麼就不成呢?怎麼就……混著……混著……就混成這樣了呢……”

天空再裂。

如顛如狂的少年仇陌,駕馭著泱泱大軍,兩眼中滿滿是瘋狂的神光:“姐姐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不殺人,人就要來殺你的!你不吃人,人就要來吃你的啊!”

天空一次又一次裂開,呈現出背後新的景象。

南海岸邊,天劫陣陣。

打掃戰場的低階修士,成片成片地死去。

死獄之下,幽暗血腥。

窮兇極惡的狂徒們,成片成片地死去。

巨帆城裡,風聲鶴唳。

中了蠱毒的戰士們,成片成片地死去。

炎山秘境裡,天空如血。

頑強抗爭的俘虜們,殘忍兇劣的雲家修士,煉魂陣裡掙扎千年的四代崑崙鬼修們。

成片成片地死去。

南海沿岸,海水升溫。

沿海的漁民不分男女老幼,成片成片的死去。

天羽境內,霜降突至。

滿城男女老幼,不分仙凡,成片成片地死去。

酆都城裡,魑魅橫行。

五彩繽紛的魂火們,成片成片地死去。

……

那心魔碎裂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快到了以幻境中頂尖修士們的目力,也難以看清每一幅畫面。不禁令人震驚,楊夕到底有多少心魔,她心中到底有多少過不去的坎兒,放不下的事兒,想不通的理兒。

以及,它們的核心,是不是同一個。

終於,整個世界黑暗下來。

地府的輪迴池畔,一個個子嬌小,梳著包包頭的小姑娘瑟瑟發抖地跪坐在地上。

“世界一直是這樣嗎?還是因為我是壞人,所以總是看到悲慘?”

她的對面。

披頭散髮的仙靈宮前執法長老司夢生,拍著大腿老淚縱橫。

“天道這他媽是在養蠱啊……”

一團巨大的黃色魂火,從輪迴池巨大的水面上升起來。

魂火上,很卡通地排布著一張蒼老又慈眉善目的臉:

“我不怨你,你是我養出來的孩子。但是你不懂,我們一直都是這麼活下來的……”

黑暗中,詭異的猩紅此地從地面升起。濃郁的紅光蜿蜒匯聚,最終凝成一條血色河流。

河流濤濤壯闊,照亮了沿河兩岸。

數不清的白骨匍匐在河岸的兩側,膜拜一艘累累白骨搭起的龍舟。那龍舟從河的中央招搖而過,兩岸的白骨身上不停流出血淚,匯進河裡,托起龍舟。

“劍意!”人群中,花紹棠忽然輕喝一聲,拔出了背後劍府中的斬龍。

蘇蘭舟從背後拔出了驚鴻,桃花劍意飛舞如絮。

江如令拔出了鋸齒狀的殺狼劍,呼號狼嘯低低迴響。

白允浪解開繃帶,釋放了自己的斷刀。

邢銘從腰間解下斑駁裂紋的破鐵片,直接開了二轉,長|槍在手。

高勝寒並起右手兩指,擦過眉心。

“結陣。”這一聲輕叱來自於離幻天太上長老夏千紫。神識見長,離幻天一直對處理心魔格外的有辦法。

仙靈宮人修扎堆兒,勾心鬥角無數,一直對心魔非常地苦手。方沉魚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護法吧!”

於是仙靈宮弟子各自懵逼了一瞬間,不知道對付心魔要怎麼護法。想了片刻,有機靈的帶頭,紛紛站到了各位準備對付心魔的崑崙和離幻天修士身邊,做保衛狀。

準備萬一發生什麼,先護住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威嚴而浩大的聲音在西方天際響起。

花紹棠抬起斬龍,一道寒霜劍意瞄準了發聲的方位劈過去。

“轟隆!”一聲巨響,心魔幻境當場炸裂,露出算師門地宮的鑲鑽穹頂,鎏金地磚來。

擎著驚鴻的蘇蘭舟:“……”

舉著殺狼的江如令:“……”

白允浪&邢銘:=_=

高勝寒若無其事地放下手臂,把手指攥進袖子裡。

崑崙修士們紛紛默默把自己的“棍子”插回“棍鞘”。www.

離幻天的長老夏千紫就沒有那麼給面子了:“我說花掌門,你一個人就搞定了,你召喚別人劍意幹嗎?”

花紹棠一愣,回頭看看眾人,才發現一群人造型都擺好了,就差他振臂一呼。

“對不起,我是讓你們小心,我要用劍意了。而且引魔香具現的心魔,其實我也沒試過能不能劈碎……”

此時的楊夕已然暴露出來,盤膝坐在地宮北側的白玉臺階上。

她的面前,引魔香碎成幾段。

但是她並沒有醒來。

而他的背後,崑崙的土豆長老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昏過去了。

楊夕的嘴角,緩緩地流下一道血線。

離得最近的沈從容連忙上前檢視,因為土豆長老看起來比楊夕事兒大,所以先搭的土豆長老。

“靈力透支。”沈天算說。

蘇蘭舟驚呼了一聲:“這老家夥可是反虛修士!”

沈從容又搭了一下楊夕:“人沒事。”

沈天算又搖搖頭:“但也沒進階。”

花紹棠輕輕搖頭。

這樣的話,真想不出這天底下,還有誰能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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