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白龍站在火山口的邊沿,退一步是滿山魂火,進一步是重入輪迴。他低著頭,眯眼看著腳下一片濛濛魂光:

“剛才大夥兒打滅了的那個魔修,你以為是第一個麼?不,區別只是,這一次恰巧真的是個魔。仙靈宮的前代掌教,是你眼前的這位執法長老,親手打入輪迴的……”

崑崙老七腦袋頂上的刺蝟頭髮根根立起,被這番話釘在了原地,半天都沒敢回頭,看上司夢生一眼。

他背後,司夢生的聲音發癲,似哭似笑:“我知你們這些外人怎麼看我,你們都覺得我司夢生是不識時務,剛愎自用,被同門排擠陷害死的。但那是你們太不瞭解仙靈宮,仙靈這樣的門派,若沒有掌門力排眾議,我一個長老又能有什麼作為……”

“先掌門一心割除仙靈的積弊,食少事煩,耽誤了修煉,區區千年不到就故去了。繼任掌門蕭規曹隨,仙靈才有了鐵面長老司夢生的名字。是我自己在進階的時候,不要門派額外撫照的,規矩是我立的,我拿著鐵尺敲打了仙靈弟子上千年,我怎麼能自己破了這個戒?

“其實晉升失敗,重入輪迴,我是不後悔的。我真的很累了,我被周圍的師兄弟討厭了一輩子,我知道他們背後罵我什麼,畜生,沒人性……

“可是當天雷劈下來的時候,我覺得我這一生是圓滿的。我對得起為門派故去的老掌門了,而且,我甚至比老掌門多活了千年歲月,仙靈宮的歷史上會有我的名字……

“直到,直到我來到了酆都城……”

“我看到了……”

一團巨大的,黃色魂火。

司夢生斷斷續續,顛顛倒倒地敘述著他一生的噩夢。

為了門派鞠躬盡瘁元嬰期便坐化的老掌門,來到酆都城之後卻修行到了瀕臨合道。

酆都城一片枯竭,沒有靈力,老掌門是如何修行的呢?

答案其實很簡單,那麼多逃出輪迴的魂魄,靈魂裡是凝聚著他們一生修行積累的靈力。

只要打散了那些魂魄,其中聚集的靈力就會潰散出來,可以被旁人吸收。

即便是不直接打散這些魂魄,弱小的魂魄對靈力的凝聚能力也是要比強大的魂魄更弱的。酆都城裡可以說,一個更強的魂魄直接釘死在一個更弱的魂魄身邊修行,弱小的那個魂魄幾乎毫無反抗之力。

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維持魂魄不散的靈力,被巧取豪奪。

這也是為什麼,酆都城裡的魂火,大都分散遊動,一個城池住了千百年,卻互相都不知生前姓甚名誰。

為門派奉獻了一輩子,到死也不曾後悔的老掌門。

在酆都城裡的呆了千年,終於被這鬼地方逼瘋了。

這和魔修的直接吞噬弱小合體,或許是有區別的吧。

但是在仙靈宮的執法長老司夢生看來,魔修在有選擇的情況下,至少還只會吞噬魔。可是巨大的黃色魂火,卻是不放過任何一個靠近它的靈魂,哪怕這個靈魂生前來自仙靈宮。

他的老掌門,走火入魔了。

接下來的一切,就是宮心計的故事了。

老掌門他還記得司夢生,這個從孩子時期,就跟在身邊的晚輩修士。他坐任掌門之後,手下的第一員大將。在他死後的一千年裡,仍然貫徹他的意志與決心,沒有令他人亡政息的執法長老。

他還是有感情的,他把司夢生帶在身邊,忍住了司夢生返虛期魂魄的誘惑。

可是,這個他唯一還存有憐惜之心的仙靈宮執法長老,最終一手策劃了酆都城所有修士聯合起來,最終殺滅了。

老掌門在最後魂魄飄散的時候,感嘆地笑了笑。

“我不怨你,夢生。你是我教出來的孩子。可是你不懂,你還沒有看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我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就像蕭白龍說的,酆都城裡,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

甚至每隔幾十年,就會有人悄然龐大到需要所有魂魄聯手剿滅。

總是有弱小的魂魄,稍不留神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未必每個做了宵小之事的魂魄都瘋了。

可以想見的,這其中一定有悄悄吸收著旁人的靈力,謀害著旁人的生存機會,但是因為有度有節,而沒有被發現的。

這樣的存在,恐怕還很多。

所以有許多性情剛烈的修士,在察覺了酆都城的情況之後,便毅然的離去了。

他們向著酆都城外詭譎的黑暗進發,有的剛出城就毫無反抗之力的被拖回了天空的星河。

有的沿著深邃的黑暗一直走出很遠,最終消失不見。

沒人知道他們是魂飛魄散了,還是遇見了新的奇遇。

酆都城裡的魂火們,等了許多年,沒見過有人歸來。

崑崙開山一代二十四位創派祖師中的“活人瑞”,也曾落入過酆都城。作為一個精修,他在陽間實在賴得夠久,落入酆都城的時間甚至比司夢生還要晚一些。

老先生渡飛昇大劫而身死,來到酆都時仍是合道修為,魂火恢弘,泱泱浩大。

酆都城裡的靈魂都悄悄緊張。

可這位精修在酆都城裡只呆了三個月。

他臨走的時候對司夢生講:“這地方吃人吶!見天兒的屁事沒有,想一直活著只能琢磨吃人這一件事兒。不吃人嘛,就越來越像盤兒菜,早晚有一天酆都城裡所有的魑魅魍魎,想吃你就能。嘖嘖,人心有縫兒,遭不住這麼磋磨。”

司夢生知道,這位老前輩跟他講的,是活著的尊嚴。沒有一個自認為自己還活著的生命,願意只在旁人給予的選項中選擇。

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去試著幹掉那個給你選項的人。

尤其擋在前方的身影看起來那麼高大,自己幹掉他的希望似乎無比渺茫……

其實司夢生真正在酆都城裡接觸過的崑崙修士,也就只有這麼一位老前輩。

他只是覺得,那樣一個內門人數稀少,旗幟鮮明地見天兒作死的門派,沒道理在酆都城裡,就不作了。

以他的經驗,不是執著於作死的人,也進不了崑崙內門,進去了也留不長。那都是一群腦子裡有坑的貨……

說起腦子裡的坑,司夢生也是有的。

哦不,是說勇氣這個東西,鐵面執法司長老也是有的。

事實上,像他們這樣門規森嚴,豪情熱血無數的正道大派。進來的門人,都有相當數量在短時間內選擇了離開酆都的庇護。

仙靈宮也好,經世門也好,離幻天也好,甚至詭谷、麒麟閣、斷天門、北斗劍派、點擎蒼……

無關善惡,那是身為修行者的尊嚴。

人心複雜,人心易變。

有些東西,蒙了一層遮羞布,畢竟與光|腚兒是不一樣的。www.

就像吃豬肉的人多,卻不是人人都能眼看著一頭活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仙靈宮一位外事堂長老(外交官),甚至很聰明很伶俐地,組織過一次長久的等待。聚集了上百人同闖酆都城外無邊的黑暗。

結果卻不是太好。

踏出酆都城門,上百縷魂火一起無力掙扎著,被拖向天空的時候。那場面絢爛得像一場盛大的煙花。

這也直接導致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酆都城裡的魂火再無人敢離開。以及,許多弱小的靈魂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密集地消失了。

但司夢生一直留在酆都城裡,卻跟以上這些人都不一樣。

他不怕死,他只是心裡有個念想兒,他想知道仙靈宮後來怎麼樣了?

他想知道老掌門的名字,有沒有被活著的人遺忘。

人生活到這個份兒上,司夢生早已看開了自己的一切。

但他獨獨看不開,那個如兄如父的老掌門。

縱然他最終以宵小之身而死,司夢生卻總希望,世人記得他是個英雄……

酆都城裡近千年,司夢生看過了無數魂魄來了又走,無數豪傑熬不過一步步邁向墮落。

一張鐵面,其實心腸柔軟的仙靈宮執法長老,始終記得崑崙開派祖師的那句:吃人。

當許多年後,一個敢拍著他肩膀“老司!老司!”叫得親熱的崑崙中二青年,出現在眼前的時候。

司夢生終於繃不住老淚縱橫,他像個撒潑的孩子一樣坐在黃土裡,拍著大腿嚎啕而哭:

“進有殺人之惡,退有殺身之禍。我們被困在這酆都城裡,活下去就要吃人,進階也要吃人,這是在養蠱啊!

“我們被困在這世界裡,幾十萬年人數從來都沒有變過,靈氣就那麼多,飛昇的名額就那麼多,他媽的天道就是在養蠱啊!”

伴隨著司夢生的老淚縱橫的悲呼嚎啕,整個心魔幻境裡的世界忽然轟隆隆的震動起來。

算師門地宮中的眾人悚然一驚,險些以為是那酆都城中忽有天劫降臨。

然而幻境中的人們,和魂火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只有司夢生的悲號隨著狂風久久迴盪。

眾人這才一愣,反應過來不是酆都城在震動,而是執掌幻境的楊夕,她的心魔在震動。

眼前的整個世界忽然漸漸的暗下去,只有火山口一人立足的地方,仍然保持著光亮。

一片死黑之中,穆君澤面色平靜地望著前方,舞臺上被打了追光。忽然整個世界繞著他旋轉,他於是變成了面對眾人。

“六道大忌,六道大忌!重生,蠱毒,死靈之術,活拘生魂……

“如果說重生是因為公平,異界之術是因為信仰,拘魂是因為倫理,那麼蠱是因為什麼呢?天道甚至連吃人奸子這樣的事情都不會懲罰,為什麼蠱物誕生之處,卻必有天劫降世呢?

“如果天雷懲處的不是罪惡,而只是因為保守天機。惶惶天道,天意昭昭。到底有什麼是祂不肯讓我們知道的?

“事無不可對人言,它到底做了什麼虧心事,才會……天機不可洩露?”

被震驚的眾人此時才猛然回神,花紹棠厲聲喊了一句:

“快,楊夕壓不住心魔了,快把她叫醒!”

然而眾人四下環顧,惶惶焦急,卻哪裡還有楊夕的影子?

整個心魔幻境之中,只餘一片詭譎的黑暗,和頭頂高光的的穆君澤。

忽而穆君澤又化作船靈時的模樣,白衣馬尾,仙靈宮的裝扮。

胸口卻有血跡,形容憔悴,慘淡的一個微笑之後,開口彷彿說了什麼。

忽然天邊一聲悶雷炸響,一個亙古蒼涼的聲音自九天上傳來,威嚴而浩大。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船靈模樣的穆君澤,又一次微笑。這一次,人們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

他說——

多公平啊!

如雷貫耳……

話音方落,整個黑暗空間忽然從中間裂開。

咔嚓一聲脆響,彷彿鏡面碎裂,又彷彿大幕拉開。

在那拉開的大幕背後,豔陽如火,天地如爐。

曠野上,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枯瘦或者浮腫,年老或者年幼,神情麻木地沿著一個方向前行。

人群的中間,一個齙牙亂髮的糟老頭子,單手牽著一個瘦巴巴的小丫頭。

齙牙的醜老頭兒不怎麼體貼,欠條小狗兒似的牽著小丫頭,走得氣喘吁吁。小丫頭也有點虛弱,薄嘴唇兒上一層死皮,時不時就要絆一跤,然後又被老頭子拎起來。

人群中虛弱的不止他們兩個,就在小丫頭的面前,一個浮腫的漢子毫無預兆地倒下去。“噗通”濺起一片黃褐的塵土。

人群安靜了一瞬間,忽然嗖嗖衝出幾條人影,撲在那個倒地的人身上。綠油油的眼睛,好似荒野裡遊蕩的餓狼。

小丫頭忍不住扭頭去看,左眼上赫然一個單邊兒的黑色大眼罩:“老雜毛兒,他們在幹嘛?”

那醜巴巴的老頭子,頭也不回一個,只是揪著小丫頭的手腕子,一臉麻木地往前。

“吃人。”

小丫頭呆了一呆,才怔怔地道:“人也能吃嗎?”

醜巴巴地老頭子嗤笑一聲:“活不下去了,什麼不能吃?魔修聽過麼?一輩子都是吃同類進階的。吃死人算好的了,看著吧,下座城要還是不開門,遲早有人要吃活人。”

小丫頭低下頭想了半晌,又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我不做魔修了。”

算師門地宮裡,無意間闖入了楊夕心魔的眾人中,白允浪第一個反應過來:“楊夕?”

他一閃身瞬行過去,伸手一抓,卻沒有抓著。

那不是真正的楊夕,真正的楊夕已經八十歲了。

那只是楊夕心魔中的一個幻影,被陸百川的分|身拉扯著,默默走過殘酷而血腥的逃荒之路。

白允浪眼睜睜看著,楊夕在他面前被陸百川拉走了,他們走著走著,看到路邊一個婦女,正架著一口大鍋,煮食什麼吃的。

小丫頭在婦女的身邊停下來:“小嬸嬸,你在煮什麼呀?”

“是我那死去的,可憐的孩兒啊!”婦女一邊哭著,一邊繼續往灶火裡添柴。還悄悄地咽了下口水。

小丫頭盯著婦女的臉看了半晌,發現那臉上的悲傷是真的,而飢餓竟也是真的。

小丫頭又跟著醜老頭往前走了挺久,忽然仰起頭來,看著這個醜八怪一樣的老男人:

“你會吃我嗎?”

“當然會!養著你就是儲備糧,懂嗎?”老頭子想也不想,果斷地回答。他還呲了呲牙,以示兇狠。

小丫頭看看那對兒突出的齙牙,輕聲地道:“那,你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吃吧,我不知道,就不傷心了。”

醜老頭子臉上的神情,好像被人迎面糊了一坨屎。

“閉嘴!”一邊忿忿地罵著,一邊氣咻咻地把小丫頭拎起來,抗在脖子上扛著。卻沒看見,小丫頭趴在他的肩膀上,狡黠地呲出了一對兒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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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從牙齒看,他們是真的有點像父女的。

不過小丫頭比老男人好看不老少。

日暮迅速地夕沉,皓月清冷地升空。

深夜的一座糧倉裡,空蕩蕩沒有一根麥稈兒。醜陋的老男人匆匆從門外跑進來,袖子裡揣著一條烤得半生不熟的肉。

“快吃,吃完了有力氣跑路。不能再跟他們混下去了,他們都是飽的,我們是餓的,早晚他們殺了我們吃肉,再不跑我們就跑不掉了。”

小丫頭拿了肉一愣,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去扒老男人身上的衣服。

老男人被她扒掉了上衣,露出一身骨瘦如柴,髒兮兮,但還算完好的肉。

然後小丫頭又去掀醜老頭的褲腿子,醜老頭此時才反應過來,一腳把小丫頭踹到了牆角。

好笑地道:“想什麼呢?你以為我會割自己的肉給你啊,該說你把我想得太好,還是把我想得太傻?”

小丫頭在牆角把腦殼撞出了一個包,也不吭氣,低下頭從地上撿起肉,默默吃。

醜老頭忽然回過神來,盯著小丫頭看了半晌,低頭小聲地問:“你知道這是什麼?”

小丫頭輕輕地,點了點頭。

嘴裡的那口肉咽下去,就好像是吞了鐵疙瘩一樣困難。

老頭子忽然很沒意思地坐下來:“哎,我還想揹著你呢,結果沒屁用。放心,我沒殺人。”

“我知道。”小丫頭低低地說,半晌又忽問:“我們算是,活不下去了嗎?”

“誰知道呢?”老頭子靠在土牆邊兒上,神色委頓下來,卻還是一臉天生的兇相,“老子每天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又不是現在才覺得!”

月上中天,風疾無雲。

地面上沒有一顆活著的草。

齙牙的老頭子,背後揹著包袱,單手牽著矮挫挫的小丫頭,悄悄地離開了藏身的空糧倉。

行至小村外,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尖叫。

“啊——殺人啦!殺人啦!”

和一片沸騰的人聲“打死她!打死她!別讓她跑了!”

老頭子牽著小丫頭,在霜雪一般冰冷的月光裡越走越快。

他們,誰都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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