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內, 葉清和親眼目睹了楊夕這個不起眼的小修士,對於赫赫上古殺神的“圍捕”。

楊夕並沒有大意,採用什麼懾人心魄的新鮮花紋。

她用自己最熟悉的,最簡單的閃耀著星辰的黑夜,從四面八方,圍堵“雲九章”。

因為蘇不言不能理解時間回溯的奧妙, 是以, “這一個”殺神並未具現出掌握時間的力量。

但他也並不需要。

獨特的劍意, 超越合道的威能, 足以使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凜冽的血色殺意, 從空中劈斬下來。

“雲九章”無視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的黑夜,向地面落下一道滔天劍意。

削薄的嘴角噙著那標誌性的涼薄笑意。

無論幻術來自何方,施展幻術的楊夕, 是離不開地面的。

楊夕若躲, 必然離開現在戰力的地面, 放棄源源不斷供應她靈力的大地。

如此一來,幻術不攻自破。

楊夕不肯讓幻術破滅。

所以她沒躲。

楊夕抬起頭。

凝視著那一道劈面而來的劍意,其中蘊含的殺機隔空散發著恐怖。

彷彿沿襲自洪荒亙古的蒼涼。

世事變遷, 緣起緣滅, 崑崙亡掉了五個版本,修真界的反派從妖魔更新成了邪修。

唯有生死的輪迴始終未變。

潮起潮落,雲卷雲舒。

死亡恆存,所有的倖存者, 都是世間的看客。

這是楊夕從那一道殺戮劍意中悟到的。

她有點明白,為什麼先輩們總說與高手過招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因為高手的一招一式之間,總有他對人生,對世情,甚至對於天道的體悟。

這是無關修為的境界。

就像有高人手把手的只給你看,瞧,世界是這個樣子。

然而楊夕卻並不甘心。

這種不甘心,極其原始,就像邢銘在天幕之下的憋悶,就像花紹棠對冬眠天性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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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時戰機不惜從遙遠的未來爬回來一死也要力挽狂瀾,救天下、救蒼生、救他的經世門。就像陸百川寧願裹挾天下大禍萬人唾罵也要攪翻飛昇的定律。

這一點不甘心,屠滅了眾神,打碎了地府,斷絕了天藤。

它來自於生而為人的最初,悄然藏在我們的身體裡。

是每一個有思想的獨立個體,從誕生到消亡,為她哭,為她笑,盡力生,甘願死的“磨人的小妖精”。

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心裡就像長了草兒。

南疆十四州的楚小哥以凡人之身謀刺修士,它讓蜀山邪派的媚老祖明明沒有仙根卻死皮賴臉地活著不肯死。

沒有人比算師一門更知道,妄窺天機容易哏兒屁。

於是他們世世代代哏兒屁於練氣。

死靈法師一脈早猜出這道統不屬於這個世界。

可它延續了三千年沒斷,兢兢業業地為生態迴圈做催化劑。

蓬萊的草皮裙們,固守著早已被時代碾碎成粉末的信仰,咬碎了獠牙地苟延殘喘。

天羽的中二王爺們,豁出了榮華富貴、身家性命,傾國之力謀求復辟。

崑崙滅亡了五代,經世門在聖歌裡自殺了幾千個掌門。

或善,或惡,亦正,亦邪,為福,為禍。

天地方圓之內,但凡還剩下一個能喘氣兒的,都要生生不息地往死裡折騰。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根本不會從歷史裡學會任何教訓。

熊孩子不信邪,兔崽子不認命。

你、我、他的區別不過是,有的人做了,有的人還沒來得及去做。

而楊夕,她一直是肌肉多於腦髓,行動快過思考的型別。

腦殼後頭鼓個包,是以幾乎不能認同任何旁人的道。

觸之既死的血紅劍意,攜著雲九章所悟的“死亡永恆”之道劈面而來。

相比閃電、明光之類以速度見長的劍意來說並不快。

楊夕直視著它,好像看見了一縷輕薄的紅綃,不疾不徐地裹挾著死亡降臨。

楊夕整個下半身化為一截樹木,兩臂裹挾著深綠的青藤。

左眼眸中的離火,幽然彈動了一下。

以楊夕為中心寸草不生的那個“圓圈”,忽然爆發出奇詭而強勁的吸力。

明明沒有狂風大作,卻有什麼東西被楊夕吸走了。

殺意兜頭落下,楊夕面上在殺意覆蓋之處,肉眼可見的浮上一層死氣。

然而幾乎是同時,身下的青藤中有源源不斷的綠色能量湧上來,眨眼就把楊夕的臉色補回了紅潤。

精道神通之下,稍微有點綠。

血色光影普天蓋地而下,方圓十里雞犬不留。

楊夕卻詭異地在這一片血色之中,綠意盎然的活著。

並且繼續施法。

東南西北上下,六個方向上的黑夜馬上就要合籠了。

“殺神”因為先前的無所顧忌,到此時已經避無可避。

“噫?”

天空中的雲九章也動了動,心魔中演化出的殺神,似乎也因為楊夕這個“意外”而莫名驚詫。

目光穿過“黑夜”圖紋的匹練,終於落在楊夕“吸”出來的“圓圈”上。

那圓形的領域是什麼?

既有點像雲九章的殺戮劍意,又有點像花紹棠的極寒劍域。

葉清和望著天空中雲九章面無表情的臉,猜不出心魔是否也會有“驚嚇”這種心理活動。

應該是不會吧,那只是既定的一段動作,由人心恐懼、貪婪、慾望衍生出的怪物,沿著既定的劇情或者目的而行動。

它不會知道花紹棠的劍神域,也未必瞭解自己手下生成的殺戮劍意到底是悟了什麼道而得來。

擇人欲噬的圓環”領域緩緩逼近之時,葉清和伸出手指觸碰了一下邊緣。

一股隱然強大的吸力從指間傳來,粉白的指尖肉眼可見的失去血色,並乾癟蒼白下去,與先前那些被楊夕的“領域”覆蓋枯萎的植物並無任何分別。

而這整個過程中,葉清和甚至沒有感受到一點痛覺。

從尾骨到頭皮,貫穿整個脊椎的所有毛髮一瞬間顫慄起來,黑色瞳仁流過一抹金色的煥彩,瞳孔忽然凝成一道細線。

整個人就像一隻驚得炸了毛的潑貓。

葉清和直接從靴子裡抽出匕首,削斷了這一截食指。

沒有花時間去止血,而是就著淌下來的血漿,血遁連開,眨眼間飛退出三十裡之外。

而那一截削斷的手指,在落地的過程中愈加乾癟下去,然後脆化成薄薄一片,最終跟那些枯萎的植物一般,化成了風中的一撮浮塵。

葉清和一手壓住斷指的指根,於血水滴答中露出後怕的神情。

楊夕怎麼會忽然使出與梧桐巨木一樣的天賦神通?

當今天下,精修高手稀有,聲名在外的就只有一個梧桐。但這世上其他種族同修精道的還是多。

最常見的精道神通是“再生”,看起來效果相似,但那玩意是自身靈力重塑身體,絕對不包括長在地上這部分。此外還有花紹棠的“分裂”,一眨眼一百多個本體也是相當霸氣,但據說這一門神通也是千百年來沒幾個練成,大部分走火入魔而死。而梧桐的這一門“寄生”,根本無人知道如何悟得,從何練起。

狸貓一族舉族潛入離幻天,那還是百多年才發生的。

在那之前,它們是從十萬大山裡,被趕出來的。因為生而就有的,變來變去的能力,為妖族所忌。

再之前,弱小蠢萌的狸貓族,是寄居在精修聖地——中央之森裡的。

精修膽小,不像妖族那麼好鬥。草木化形之後,遠比妖獸聰明,不忌憚狸貓一族天賦的變形。

梧桐有好生之德,庇護冠蓋之下的弱小生靈。

那片陰雨綿綿的森林,才是狸貓族真正的故鄉。

中央之森的主人,精修梧桐,乃是當世公認的最強醫修,沒有之一。

梧桐不善戰,醫修之德統御弱小族類,鎮守大陸最豐饒的中央寶地,任憑世事變遷,朝代更迭,卻數萬年無人撼動。

憑的就是這一門天賦神通——寄生。

所謂“寄生”,乃是從其它生物之中吸取生機為己用,逆向施展,又能把自身生機賦予其它活體。

可以說只要還沒死透魂魄離體,梧桐巨木一口仙氣兒吹過去,缺胳膊斷腿兒也能立馬跳起來。從這個角度講,當世最強醫修的評價,倒也沒錯。

而梧桐“寄生”又有不同,天賦神通之下,何為天地萬物之生機?靈力,熱度,活性,速度,皆可為天地生生不息之機。梧桐巨木十萬年只悟這一門神通,手握生死,號令天地。

離神不過半步。

狸貓族長曾經親眼見過,梧桐神女揮手間救活一片乾涸枯萎的農田,草木生髮,風調雨順,活得又豈止是草木?

中央之森方圓千里的凡國,海晏河清,無爭於世,豐衣足食。其間寺廟何止千萬,神龕裡全都是只面目不同的梧桐娘娘。

就是這樣,梧桐先開始還不願意。

覺得浪費了供果香燭。直到發現寺廟裡的吃食,時常會偶然救活走投無路的乞丐、浪人和旅者。

才停止了孜孜不倦的親自現身,退還供果。

她是一位真有聖人品格的傲岸修士,卻不願受聖人的祭禮。

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浪費。

幾乎有點可愛的理由。

有時候葉清和都會恍然覺得,她也許真的是神女也說不定?

仁慈,謙和,堅定,對生命抱持著格外的尊重。

世人皆說梧桐醫術雖強,卻不善戰。

對於這種說法,中央之森走出來的葉清和報以嗤之以鼻的冷笑。

如果世間真的人人都有自己堅持的一道,葉清和毫不猶豫的相信,梧桐的堅持定然是世間最高貴的。

如果她想,她隨時可以是世間最恐怖強大的不死戰士。

所謂不善戰,但因她不想,不願用戰鬥的方式解決問題,不願去磨練殺生的技巧。

即便代之以再光鮮的藉口,所謂戰鬥,也不過是殺生的手段。

擅殺又有什麼光彩?

那只能說明你生存得十分艱難。

或者心地格外地險惡。

梧桐根脈,覆野千里。

梧桐治下,是一片沒有殺戮的真正淨土。

教化之下,整個中央之森的妖精鬼怪,全都餐風飲露而活,吸日月精華而生。

所以葉清和絕不會認錯這門神通!

能克死者,唯有生。

能力戰雲九章殺戮之道的,合該是這位號稱生就好生之德的精修始祖的所悟之道。

然而……

遠處的楊夕已經成功把雲九章合圍在了六方幻術之中。

葉清和望著這一切,臉上卻並無一絲慶幸,反而隱隱皆是,有什麼闖下了大禍的惶恐。

那是,兩百年前了吧……

那一天,梧桐老祖忽然召集它們這些小妖族長,天空中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妖精們口口相傳:梧桐巨木要渡劫了,她老人家要是飛昇了,我們怎麼辦呢?

蓮花池畔,白玉階旁。

神女輕聲長嘆:

“我本以為,生為草木,僥倖化形,這一生不敢說未造殺孽,然則撫育後輩,庇護弱小,兢兢業業十萬載,至少當得起一句問心無愧。”

森林中央,是梧桐真身所在。並無草木與之爭鋒,是以夜空如墨,月光應得當世第一精修臉上,一片悽清的蒼白。

“卻不曾想,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問心無愧。”

“老祖宗,您要飛昇了麼?”有那不懂事的小妖,按捺不住的出聲詢問。

誰知梧桐卻笑了笑:“不,我不飛昇。”靜了一靜,才定定望著一池夏荷,低聲補了句,“這世間唯有我,是不能飛昇的。”

就在一眾小妖悄悄竊喜,以為老祖留在此間,是為了庇佑眾生的時候,梧桐忽然又對它們說:

“你們走吧,禽獸生而能行,帶上你們所有的同族,還有化形能走的精鬼,離開中央之森。從今往後,我護不住你們了……諸君保重。”

一群小妖嚇得,噗通通跪倒一片。

這話兒要是一位妖修大能說出來,只怕小妖們就要以為是自己犯了什麼錯兒,得罪死了人家,這是要被驅逐。

可精修不是這個脾氣。

別的精修大能沒見過,至少眼前這一位不是。

就有小妖顫著聲音問:“中央之森,有大劫要發生了麼?”

神女的背後,妍白淡粉的桐花正是凋零之季,金黃色的卵形葉片紛紛揚揚飄落,應和著清風。

梧桐嘆了口氣,不像是惆悵,更像是認清了現實,並已決斷。

“精道的大劫,十萬年前就已經開始了……”

當時的狸貓族長,還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直到貓妖的記憶融合了佛修的智慧,葉清和才漸漸有了些明悟。

中央之森,乃是整片大陸的正中心,是大陸上靈力最為充裕的土地。

精修們能佔領這一片土地生存繁衍,完全是因為梧桐在修真界的輩分足夠高。

可中央之森除了梧桐之外,卻從未出現過第二個超凡入聖的大修。

精修乃是地道,僅次於天道靈脩的得天獨厚。

可是十萬年來,精道的高手卻始終稀有,甚至還比不上以族群稀少而著稱的真魔。

十萬年前……

正是梧桐巨木,落地生根之時。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都會自己所忠誠的信仰,執著的理想,和回不去的桃源。

從構思這個故事的一開始,就不是想寫一個,一家思想獨大,統御天下,碾壓宇內的故事。所以從沒想要宣揚什麼思想,剛毅的,溫和的,修士的,凡人的,遵從禮法的又或者唯進步論的。

各有各的高尚和鄙薄,各有各的正果和無間。

然而到現在其實也並不確信,自己的技巧最終能把這種感情呈現出來多少。只敢說盡力。

師姐這篇文,讚美的和批判的都是人性。

自然的一切造物當中,最偉大的是我們,最邪惡的也是我們。

我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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