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成望著前方的目光, 終於呈現出了清晰的恐懼。

高勝寒冷漠的笑了。

程思成先前那有持無恐的模樣令他很不爽。高談闊論,大放厥詞,甚至大言不慚的妄想拜入崑崙。即便掌門答應了,高勝寒也不會答應。

其實高勝寒從來不是有教無類的忠實擁簇,他幾乎每天都需要皆盡所能剋制自己,才能不由著性子, 把那些背了一身黑歷史的混賬, 拍成崑崙大殿臺階上的一抹蚊子血。

三大弟子之中, 高勝寒年紀最輕。性情裡的那一絲天真, 一如當年,分毫未改, 高勝寒也沒打算改。這世上就是有人天生一雙眼睛就是黑白分明的,揉不得半粒沙子。

何為黑白?

對崑崙惡的,就是黑。

對崑崙好的, 既是白。

高勝寒知道, 崑崙需要的領袖, 要麼像掌門一般悲憫眾生,無欲則剛;要麼如邢銘一般星辰大海,清醒自知。

高勝寒做不到, 他自幼就是個任性¥愛哭的小鬼, 五百年後也沒長得多世俗。更何況有個現成的邢銘頂在前頭,他也沒有被逼到靠牆立正,必須要委屈自己。

崑崙也需要這種不明悟、不通達的人不是麼?

整日裡提防著暗處那些那些心懷險惡的爪子,抽冷子就給它剁下來, 崑崙才不至於被送給了別人。

高勝寒縱容著自己的不明悟和看不開,在心中矛盾相容對立統一了幾百年。終於刷出了一張刻薄臉,一副多病身。

可是看不慣的,依然是看不慣。只不過若對崑崙的存續有用,他可以暫時容忍。

高勝寒立於黃泉之力的風口,幽幽抬頭,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楊夕。

那一眼,在楊夕心中插了一把,含風帶雪的冰刃。

楊夕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還能回以一個微笑。

不微笑又能如何?

楊夕已知,回崑崙的事兒,沒那麼容易。

只要看看白允浪,就知道了。

黃泉之力這玩意活人減壽命,鬼修損修行。或許不是第一次驚現世間,但絕對是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由人使出來。

邢銘也沒有親眼見過高小四兒開這個。

他試著在黃泉之力中活動了一下手腕,嗯,有點沉,有點黏。

然後程思成驚恐的看見,邢銘提胯,抬腿,屈膝,向前邁了一步。

為什麼……

邢銘抬起眼,似乎看懂了程思成的目光:“你想知道為什麼,黃泉之力盡克鬼道,我還能動?”

程思成眼中的驚恐愈深,因為他從邢銘的目光中甚至看不見一絲得意,半點張揚。那是一種,本該如此的神態。似乎鹽是鹹的,飯是香的一般平常。

邢銘平常的道:“因為我是劍修。”

說著從心口出,一寸刀身一寸血的剜出了一把燦銀長-槍,就地一劃。隱隱有超度之聲。

人群中的釋少陽僵硬了一下表情:“二師叔拔劍真是看多少次也不習慣。”

景中秀:“所以你看,為了照顧你這樣的玻璃心,他都很少用劍。”

邢銘拔劍之後,越來越多的崑崙開始說話,移動,剛剛被黃泉之力凝結的人群,漸漸的有起碼三分之一恢復了活力。

程思成瞪著邢銘的方向,兩隻眼睛裡幾乎要流出血來。

他真的不明白,那一句因為是劍修是什麼意思。

如果就這樣被人剁了,他死不瞑目。

幸好,還有智商更低的不太明白。

花紹棠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雪白髮絲在黃泉之力的狂風中飄蕩,倒提著斬龍劍的造型威風凜凜,仙氣飄飄。

就是一動不動,眼珠兒都沒轉。

崑崙劍修們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這個狀況,紛紛喊他:“掌門,劍意!劍意啊!”

花紹棠的眼珠兒終於轉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動起來,面無表情的把斬龍劍插在地上。

花紹棠:“一群混賬!你們要再不告訴我,我就要破碎虛空回崑崙問人去了。”

楊夕也在同時恢復了行動能力,感慨嘆息:“終於有了點劍修的感覺。”

鄧遠之:“這才哪兒到哪兒,你看見邢銘的槍了嗎?”

楊夕一驚:“你怎麼也能動,也練出劍意了?”

崑崙弟子,以劍修為業者區區數千,然而第一劍派名聲在外,修煉出簡單劍意的弟子,卻是數倍不止。但那一般都是主業已有成就的年長弟子,習得副業相互佐成時,首選便是習劍。

鄧遠之卻是搖頭,對楊夕晃了晃右手腕,那上面隱約一道黑光在青白的皮膚下閃過。似乎一個手鐲,又似乎淡青的紋身。他緊接著就又把手收回了袖子裡。

楊夕:“我恍惚記得,你在炎山秘境也用過這個東西,那到底是……”

鄧遠之卻沒接這個話茬,徑自道:“你看見邢銘的銀槍了麼?”

楊夕:“本命靈劍?”

鄧遠之:“一直聽聞世間劍修各有機緣,既是殺器皆可成劍,那按照邏輯來想,也該有那雙錘,雙叉,梅花刺之類的對劍,沒想到竟是真的。”

楊夕聞言一愣,目光循著邢銘的手掌看過去,修長掌中攥著一杆銀白雪亮的□□,刻著浮凸的雲紋,隱隱有一根細鏈仍舊連在邢師叔的胸前,似乎還沒有完全拔-出來。

楊夕:“你的意思是,鏈子那頭兒還有一杆?”

鄧遠之:“崑崙戰部首座宣告在外的本命靈劍,名喚涅槃。因為他用得太少,所以我問過南海叛亂時在場弟子,他們說,那是一條烏沉盤龍槍。”

楊夕:“啊。”

對於這個世界,她活得太短,所知太少,至今還想不通天道是什麼模樣。

諸如鄧遠之、沈天算、蘇不笑之流,到底要讀過多少書,才能不管看見一步,多想出兩步。看山見水,看水波見森林。經世門號稱足不出戶而知天下,楊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就是覺得,每一次看見前人的腳印都覺得無比巨大,好像自己長一輩子的個子,都不可能邁出那麼豪邁的步伐。

那一顆變強的心吶,真是活多少年,也無法停歇。

楊夕:“怎麼才能修煉出成對的本命靈劍?”

鄧遠之哼了一聲:“這你得問有對劍的人。但我估計精分兒吧,也許?”

邢銘尚不知被鄧遠之扣了一頂精分的帽子,提著雪白燦銀的□□,以左腳跟為圓心,緩緩沿著周身劃下一道圓滿的弧。槍頭沉凝,和著某種神秘的節奏,有些莊重的儀式感。

轟的一聲,銀白的光環從那弧線上平地升起,帶著強勁地風,彷彿有聖光衝破天際。

天邊彷彿響起一聲宏大的鐘聲,無人敲響,卻好像所有人都聽見了迴音。

楊夕並無什麼明顯的感覺,鄧遠之卻忽然一個搖晃。

楊夕一把拉住鄧遠之:“你怎麼了?”

鄧遠之幾乎守不住心神,摁著心口,費力的從齒縫間擠出六個字:“死而復生之人。”

程思成的惡感遠比鄧遠之更強烈,整個靈魂幾乎都要從天靈蓋上被拉扯出來。

這是……這是什麼……

邢銘站在他的面前,見他如此,終於流露出了一點,俯視的傲然。

邢銘說:“感謝你提供了許多行屍和蠱毒的資訊,程思成。但是控制了區區幾千只行屍,便以為可以跟整個正道同歸於盡,程思成,你會不會把我們的修真界,想得太簡單?”

程思成的靈魂,在他蒼白乾癟的身體中,簌簌成一片狂風中的落葉。

“五代墓葬開山,修真界三大齊至,劍道六魁攜手來了四家,抗怪聯盟三百二十七門派,一多半派出了長老級人物共同開啟五代墓葬。”邢銘輕緩的一眨眼,“就是我們這些人,扛著海怪掀翻了神使蓬萊,天羽遺脈,還順帶著封印了一隻掌握了時間之力的神。”

邢銘抬起一片墨色的眼眸,指尖彈了彈手中的銀槍,“莫非你覺得,你比他們所有綁在一起還強些?”

空中的高勝寒,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嗤笑。

程思成的靈魂於撕扯中,竟然找回了一點發聲的能力。

“為……為什麼……”

邢銘:“我的人生,亡於蠱毒。你既然知道我在查背後的黑手,為什麼會覺得我就從來沒研究過怎麼剋制蠱毒呢?斷天門薛無間,帶著他的數百行屍門徒橫行誅邪榜首,時至今日也不怕告訴你。我教他的。”

“十年之前,南海叛亂,修真界吃過一回蠱毒的大虧。但那一戰,輸在人心,非戰之罪。我的過錯……

“毫無所覺時就被人在水源裡下了蠱毒,我第一時間下令撤軍不是因為懼怕打不過行屍,而是活人打仗要喝水。水系法術供不了整個南海前線上百萬修士。你不懂兵法可能不知道,凡人歷史上在水源裡下毒困死三軍的經典戰役,那真是比牛毛還多。

“至於後來的那巨大的傷亡,那是來自於自己陣營裡不停冒出來的叛徒,以及那時候修真界還沒有完全瞭解海怪。可就是這樣,我們最終還是贏了。蓬萊尚知道要跟正道死磕,得靠偷襲點殺,打閃電戰。程思成,你廢話這麼多給足了我思考時間,我若不想個不費一兵一卒的周全辦法,簡直對不起你的謙讓。”

“有樣東西,本來就是跟各大派商量好,由崑崙拿回山門的。現在看來,可提前帶走了。想必各派掌門皆是高風亮節,也不會太介意。”

邢銘手中□□槍尖點地,在面前的那一道銀光弧線上輕點了四下,輕聲道:

“五鬼搬運術。”

五鬼搬運乃是鬼道之中極為初級的一門法術,強弱與否,皆看施術者所能駕馭的五鬼,究竟多強。

四隻黧黑小鬼,從銀狐光線上鑽出來,賊溜溜的眼睛,顯然已經十分通達人性。

而邢銘,把銀槍的最後一下,點在了程思成的頭上。

程思成驚恐的跪了下來,完全不受己身控制的肢體,與另外四隻小鬼,蜷縮成了一模一樣的揹負高山的形狀。

這下子連鄧遠之也睜圓了眼睛,半晌,乾巴巴道:“太損了。”

邢銘點了點程思成:“你也別怪我,大鬼欺負你小鬼。黃泉之力第一次現世,但你也見到,在場上千個人都可以掙脫。我們家的高堂主可從沒指望這一招鮮,可以秒了天下人。今日你撞上的若不是崑崙,仙靈也好,驚世也好,哪怕是誅仙斬命,也一樣會有人收拾得了你。”

區區小鬼程思成,生年不滿百,坐困仙來小鎮五十年。

對修真界的見識,終究是淺薄得在邢銘、高勝寒等人眼裡,幾乎可笑。

連同程思成在內的五隻小鬼,在邢銘的法術驅使下被壓入了地下,邢銘抬起頭以眼神詢問高勝寒。

高勝寒閉目感應了一下,黃泉之力於他來講,如同浩浩蔓延出去的手足肢體,摸得清整個五代墓葬中的情況。

高勝寒復又睜開眼睛,臉色古怪。

邢銘:“怎麼了?”

高勝寒略略糾結道:“山下原本要自爆的那幾千行屍,都一起幫他們的主子搬山去了。”

邢銘一怔,隨即有點忍俊不禁。

這可是沒想到的意外之喜,回頭拿薛無間練練。

邢首座本來只是想著,這程思成殺不得,放不得。

殺了的話,那幾千行屍無人制約肯定要互相啃咬直到再咬出一個頭頭才算。放著程思成不管,一群身負蠱毒的東西橫行起修真界來,也是一場騷亂。當年薛無間化成了殭屍原地起的時候,還神馬都沒幹,就直接被人頂上了誅邪榜首。就是因為他跟邢銘不一樣,他不肯像邢首座那樣,把自己那群手下兄弟直接超度掉。

不過幸好,薛無間的執念,反而使得修真界對蠱這個神秘少見的東西,多了一個新發現。行屍只要離開了出土之地,就會莫名的失去傳染性。

與程思成提供的資訊兩廂映照,若是近幾萬年才出現的殭屍,與人們所熟知的,死後怨憎活人尋找替身的鬼魂是同一種原理的話。鬼魂,也是不能離開死地的。

高勝寒沒有廢話,振袖撤掉了籠罩整個五代墓葬的黃泉之力,臉上的血色隨之褪去。

他又變成了那一副病歪歪的模樣。

楊夕心裡頭覺得,高堂主這個懶得裝&逼的樣子,真是逼格高大可以。

緊接著,從腳下大地的深處,傳來一陣排山倒海的震動。

楊夕連忙趴在地上,緊接著有點不妙的預感從心底升起來:“邢師叔要提前搬走的是什麼東西?”

除了少數的崑崙高層,大部分山上的弟子都趴下了,地震什麼的大家還是會躲的。然而楊夕的疑問,也同樣是他們心中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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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幾個山頭上,閃電般射過來的幾道攻擊,完美的解答了他們的疑惑。

誅仙劍派的掌門人年紀最輕,隔著山頭一道劍氣親自劈過來,伴隨著抓狂的怒吼響徹雲霄。

“邢銘我——日!寶還沒探,你就要把山搬回家,你還要不要點逼——臉?”

另外幾道來自仙靈宮、經世門、斬命劍派等的劍氣法術,也紛紛表達了同樣的憤慨。

“邢銘,你那臉是鞋底子嗎?”

“邢小二,我撅你祖墳你信不信?”

“邢銘!是不是你幹的?別問我為什麼知道!你們崑崙全派這麼缺德的就你一人兒!”

“……”

景中秀:“唔,這是誰說的?他會不會有點兒誤會?”

釋少陽:“誤會了二師叔?”

景中秀:“不,誤會了崑崙全派。”

邢首座提著燦銀長-槍,長刀立馬的聽完了所有門派以及部分散修的咒罵。

在為其馬首是瞻的崑崙弟子,以及奉其為軍神的大行王朝散修們灼灼的目光中,輕輕的嘆了口氣:“哎,說好的高風亮節呢?”

作者有話要說:  竭盡所能擠時間的一章……

本週沒了,是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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