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摩挲著手中那顆小小的星星, 它在離開天幕之後,漸漸黯淡了光澤,漸漸復歸於一塊鉛灰色的小石頭。不規則的邊角,泛著黑色金屬的光澤。點點細碎的銀色粉塵物被包裹其中,裸眼看上去,有一種目眩神迷的吸引。

這種吸引的感覺很微妙, 不像一種心理上的影響, 也不同於物理上存在的吸力。如果一定要跟什麼比較的話, 那麼最接近的就應該是當初直面殺神雲九章時的“位階”。那是一種, 在你沒經歷過的時候從不知道存在,一旦出現在面前, 便赫然發現是從你出生之時便寫在骨血裡的“萬有引力”,客觀真相,絕對真理……

楊夕不知道人在出生的時候, 第一次感受到飢餓是種什麼樣的心態。她也不知道人在出生後吸入第一口空氣, 是否曾試圖抗拒過這個一生都不能停止的生命動作。

“位階”和星辰的“吸引”, 帶給她的就是這樣天命的感覺,極其自然,仿若天生。自然得要皆盡理性, 才能超脫出這種異樣的本能, 感受到它的,不自然……

楊夕把手中的星星拋起來,在脫手的一瞬間,星辰就被天幕吸引, “吧嗒”一聲鑲嵌了回去。

這吸力卻又不大,至少楊夕把它握在手中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這小東西對騰飛的渴望——其帶來的影響只有一個,就是楊夕沒辦法用手掂量出星星的重量。

邢銘立在楊夕身旁不遠,此時他們腳下踩的是同一朵天羽特產的“雲頭哨”。至於是天羽投降後的上供,還是對陣之時的戰利品,又或者是以靈石資敵買回來的,楊夕便不得而知了。不論是哪一種,以邢首座之心對於一切有用的東西,都能毫無壓力的利用起來。

他帶領崑崙走向的是“更高、更快、更強”,這世間極少有他真正在乎的情懷。

“你怎麼看?”邢銘問楊夕,手指點了點天上的星星。

楊夕伸出手,又去觸控旁的星辰,柔和並不十分耀眼的輝光,從指縫裡漏出來。它們只要一接觸到天幕,就會自然發光。而天幕本身是純黑的,並且沒有什麼當今的修真界所熟知的能量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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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芥子石。”楊夕的回答擲地驚人。

邢銘在楊夕的背後無聲而笑,年輕人敏銳的直覺,總是令人驚嘆。

“它就是芥子石。”

楊夕一聲不發的趔趄了一下,險些從雲頭上摔下去,沒有站起來。邢銘及時抓了她一把:“小心。”

楊夕反手扯住了邢首座的手腕子:“就是芥子石?崑崙的芥子石,不是從礦脈裡採出來的?是天上摳下來的?”

楊夕越說越不可思議,簡直到了震裂三觀的程度:“邢首座,我以為崑崙再黑心也應該是有個底限的,連星星都摳了賣會不會有點太過?難道你們就不怕星星都被摳完了,以後晚上整個天空都是黑的?你讓人家占星師怎麼辦?哦!天下就要大亂了,因為有一顆災星被崑崙扣下來了?”

邢銘忍不住笑,耐心的等著楊夕自己回過神來,終於,那小個子姑娘頓了一頓,抬頭用一雙大眼燈盯著他。

“不對啊,崑崙每年向修真界輸出那麼多芥子石,那天上的銀河不早都被摳沒了麼?

“而且上一趟天這麼費勁,芥子石的價錢,不可能會那麼廉價。”

邢銘這才開口解釋:

“芥子石只是材料的名字,須彌芥子,自帶空間的礦石。初發現時被譽為修真界的奇蹟。它們最初被發現的地點,是當初還未斷的天藤,然後,就是當修士們越飛越高,終於有能力穿越雲海之後,發現的星辰。

“崑崙山是斷掉的天藤為基,這你是知道的,所以全大陸只有崑崙產芥子石就並不奇怪了。

“但是還有一個地方產芥子石,雖然產量稀少,但也不能不說是一項震驚整個修真界的發現。”

楊夕果斷感覺有隱秘:“別告訴我是蓬萊!”

邢銘道:“仙靈浮島。”

楊夕張著嘴:“這意思是說,仙靈和崑崙同源?不,這只能推斷出仙靈浮島與天藤同源,又或者……但是以前為什麼從沒人發現過?”

邢銘道:“三年前封神之戰的時候,恰好是大師兄在天上幫助仙靈宮殺比方。仙靈宮三十幾名長老一起看見,大師兄跟畢方對戰的時候,把浮島地面戳出十幾個千米深淺,上下通透的窟窿。然後在那些個窟窿的深處,他們找到了微量的芥子石礦脈……

“嗯,我大師兄就是你師父,還記得嗎?”

楊夕一愣,隨即點頭。

她是知道的。

心魔裡見過自己偎在那個瞎眼劍修身邊撒嬌捱揍,也見過邢銘恭恭敬敬的叫他大師兄。但是那種旁觀者視角的看見和想起,不帶半點感情,邢銘不提醒,她一時根本無法聯想起,這個據說能一劍劈死畢方的牛逼人士是自己的師父。

邢銘於是繼續道:“這種大事本來是不太容易瞞住的,但因為封神之戰對整個修真界的震動實在是太大,所以仙靈和崑崙悄悄瞞下了這個事情,至今還無人發覺。但想來也瞞不下幾百年。”

“仙靈浮島的芥子石儲量很少,品質更接近這些星星,與崑崙礦脈的芥子石略有不同……”

楊夕問:“哪裡不同?”

邢銘道:“許是崑崙礦脈的天藤斷了太久,所以挖出來的芥子石中,並沒有十分明顯的天道威壓。崑崙的芥子石是純正的鉛灰色,沒有這些細小的銀色雜質。”

邢銘伸手戳了戳頭頂一顆星星,“我偷偷把崑崙芥子石帶到天上來試過,吸不住。”說著看了楊夕一眼,手指頓了頓,“也不會發光。”

“……”楊夕:“偷偷?”

邢銘:“很多前輩試驗過,我有點不信邪,又悄悄試了試。掌門平時不準我們多到這兒來。”

楊夕:“……”

對於崑崙前輩們的黑歷史,真的是不能深究,揪多了人設都要崩。

邢銘轉過臉去,看著一個楊夕猜測應該是仙靈宮的方向:“但是仙靈浮島裡挖出來的芥子石,帶到此處是可以吸住的。仙靈浮島不加持任何陣法,卻天然浮空的秘密,似乎終於解開了……”

邢銘說完之後,便看著楊夕。

楊夕點了點頭:“所以仙靈浮島曾經是天上一顆無比巨大的星星?那月亮得有多大?”

邢銘指了指東方的天際:“月亮不鑲在天上,月亮在天的外頭。這個位置的話,後半夜你才能看見。”

楊夕點了點頭,遙遙看了看東方的天際,又看了看不再說話的邢銘。終於認不準提起了正事兒:

“所以我們現在要開始築基了嗎?或者是要等月亮過來?”

可是邢銘卻用一種令人看不懂的神情凝視楊夕半晌,搖搖頭:“你沒有築基。”

楊夕:“哈?”

“你以為我是帶你來幹什麼?”邢銘一手撐在天幕上,敲了敲那沉悶的黑殼子:“靈力灌體,強行築基麼?你在炎山秘境裡已經被強灌過一次了,如今境界跌下來,第二次不可能成,並且以後進階,也再沒有捷徑可走了。”

楊夕愣了半天,忽然覺得,自己前陣子對築基這件事的放心,可能是有點盲目。

“不是,邢師叔,你這個套路不太對啊……說好的上天看星星,就真的只是看個星星?不是應該有個什麼,藉助諸天星辰之力,布通天徹底的大陣,然後幫助我修行進階之類的?”

邢銘被楊夕說得哭笑不得:

“這世上最通天徹地的大陣就是五代崑崙的葬山大陣。至於星辰之力,利用它的法門如今被經世門壟斷著呢,我就只會這個……”邢銘一邊說,一邊手上掐了幾個極其簡單的法訣。

抬手一指星星們,頭頂附近的十幾顆星星驟然比旁的更亮起來,光亮匯聚成束,投射在邢銘漆黑的發頂,襯得他整個人臉色幾近透明。整個人似漆了一層銀色的光暈。

楊夕認真瞧了半晌:“這個法術有什麼用?”

邢銘想了一下,答道:“好看。”

楊夕面無表情的看著邢銘。

忽然特別希望,自己沒想起來這是崑崙首座,就能毫無負擔的一腳上去把他踢死!

邢銘散去了那個“好看”的法術:

“修煉這件事,捷徑雖有,卻也沒那麼多。即使崑崙需要你用最快的時間築基,我也只能是利用經驗,儘量幫你悟道,而已。”

楊夕仰頭看了看頭頂閃爍的星辰們:“可是滿天的芥子石,我能悟些什麼呢?”

邢銘的神色,至此方深沉起來。他又用那種令人看不懂的眼神望了望楊夕:

“你也不覺得奇怪嗎?”

楊夕:“什麼奇怪?”

邢銘張了張口,忽又閉上。楊夕從沒見過邢銘這麼遲疑不決的樣子,即使是那些她心魔裡的記憶也沒有。

半晌,邢銘低沉的開口:“這裡,就是我的心魔。”

楊夕一驚:“什麼?”

月亮就在這個時候,隱隱的出現在了楊夕的視野邊緣,潔白的輝光彷彿柔軟的輕紗,漸漸的從天邊飄起。

邢銘抬起頭,仰望著漫天星辰,眼中有沉凝而尖銳的東西一閃:“天為穹蓋,地似棋盤,我第一次上到這個蒼穹之頂的時候,我感到,特別的窒息和憋悶。”

邢銘把一隻手,用力撐到那毫無光亮的黑色穹幕上,用力到指尖都微微發白:“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被一張穹頂扣在棋盤上的,那我們,不都是棋子了嗎?”

楊夕忽然就悟了,並且驚訝:“你是想……把天打碎了,去到外面?”

邢銘搖搖頭,又點一點頭:“我想,但是我不敢。”

楊夕道:“要是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敢。”

邢銘笑一笑,有點遺憾的樣子:“是啊,人生於世,不能只為了自己而活。”

楊夕:“所以……”

邢銘收斂遐思,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們。

“無面師叔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很不尋常的現象。他修行紙藝之術,所以一語點破了這星幕的問題。我以為你曾經常年獨眼視物,也會有所察覺。”

楊夕:“什麼問題?”

邢銘道:“我們的星辰,是平面的。”

楊夕看看邢銘,又看看天空,然後又低頭去看看幾百米以下的雲海,終於“啊”了一聲。

邢銘殷切的看著她,楊夕終於道:“兩隻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立體的,有遠近的。我很多年裡為了隱藏離火眸,是戴著眼罩的。一隻眼睛想要分辨遠近,依靠的是近大遠小的鐵則。可是這些星星,我們在地面上看到的大小,竟然和我們在雲海上方看到的大小是一樣的……”

邢銘:“有所領悟嗎?”

楊夕想了半晌,還是搖搖頭:“沒有,只是又一件怪事而已。可是這世間的怪事太多,比如心魔,比如秘境,比如靈根,再比如人居然可以通買賣,再比如我到底為什麼長成這麼矮?”

邢銘給楊夕順了一下後腦勺翹起來的頭毛。

楊夕道:“師叔,我覺得我們得換個思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沒讀過你那麼多書,憋屈或者奇怪,恐怕是不能讓我悟道築基的。”

“那你以前練氣境進階的時候,都是因為什麼悟道的?”邢銘只是很自然的一問。

楊夕卻好像忽然卡了殼。

邢銘:“楊夕?”

楊夕過了很久,才緩緩的吐出了兩個字:“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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