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前章結尾斷的地方,容易引起誤讀,於是上一章做了小修。增添的尾巴和下面的一樣,送1000字吧~】

方少謙搖頭:“她不是憐我,她知道我不可能不顧仙靈,這是逼我選。”膝蓋與潮溼粗糙的地板親密接觸了有半個時辰,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疼,“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把所有的精英弟子都帶出來送死了……仙靈宮斷代了。”

“我知道,他們都是賣了你還要你數錢的人。”楊夕當然明白方少謙在說什麼,數月前方少謙發覺仙靈宮沒有把刺殺的問題撇開的時候,就開始頻頻提議最大膽冒險的計劃,把自身暴露人前,企圖讓仙靈宮糊弄不過去輿論,沒法暗戳戳的把他抓回去。

然而畢竟是年輕,不是女諸葛的對手,方沉魚親自現身放話:不會逐你出門的……

方少謙就沒有辦法了。

方沉魚高杆,她不是尋常人家的蠢婦,繩子捆了兒子逼著唸書,結果兒子明知唸書是為自己好,卻也要全身心的逆反。她是幾百年來修仙界第一大派的掌門人,熟知人心,深諳御下,她匡好了條件,讓你自己選。

可是方少謙對仙靈宮感情之深,但看他給師兄弟們復仇的信念就可知一般。

他其實,哪裡還有什麼旁的選擇……

“方掌門真會說到做到嗎?”

方少強跪著不動,聲音沙啞堅硬的砸在潮溼的地板上:“我娘當了幾百年的掌門,說一不二,言出必行,我從沒見過她反口。不是剛愎自用,而是她沒有十成把握不開口,他這是吃定了我不敢賭……”

楊夕看了看方少謙的神情,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他到底敢不敢了。

“渣糕方,你回去吧。”

方少謙跪著沒動:“那你呢?”

“我跟你不一樣,至少崑崙沒有逼我。”楊夕輕輕的笑一笑,慢慢的靠回生著薄薄青苔的木板牆上,眼神放空放遠,

“有教無類,合則聚,不合則散。崑崙才會有數百萬的記名弟子,和天下座師的宣告……

“我現在的所為,只是跟崑崙,不合了。”

就像邢銘說的那樣,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楊夕,你跟崑崙的緣分,就到此盡了。

方少謙垂了頭,道:“你讓我再想想。”

楊夕現在的精力很差,每天的清醒時間就那麼一點,沒能陪著方少謙想完,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方少謙跪在地上,望著門外天空中代表著團圓的滿月,整整一宿沒有起身。

第二天,楊夕再醒過來的時候,方少謙就已經不在了。

床腳搭著那張三條腿的破椅子,椅子上零零散散的芥子石,還有方沉魚送來的儲物袋也被放在了中間。楊夕掙扎著挪過去,把靈石們依次收起來,最後開啟了那只精美娟秀的儲物袋。

一瓶治內傷的丹藥,一罐子能喝一整天的湯水,還有一張手繪的簡易地圖,直指白允浪山下的臨時藏身處。

楊夕笑一下,看著這些明顯只給自己一人準備的東西。

方掌門何其瞭解自己的親子,壓根就沒考慮過方少謙還有留下來的可能。

她像任何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吃掉了丹藥,喝下了湯水,唯獨燒掉了地圖,閉目沉沉睡去。

方掌門留下的丹藥, 不愧是仙靈宮出品的療傷神物,丹藥吞下去的第三天,楊夕便能夠下床了。收拾了剩餘所有的法寶、秘寶,楊夕最後看了一眼那個獵人小屋,頭也不回的下了蔥綠的群山。

沒想到的是,此時的山下已經不復先前的模樣, 滾滾洪流從北方的大雪裡湧向溫暖的南疆。南疆十六州的群山之外, 儼然已經變了天……

楊夕頭戴斗笠, 一身黑衣, 腳蹬露趾的草鞋,抱一把有些老舊的寶劍, 倚在牆根上,混在進城盤查的隊伍裡。

牆壁斑駁而厚重,靠在上面, 腳踏黃土。太陽曬在身上, 黑色的衣服常常令人很暖。

楊夕覺得胃裡暖融融, 可是看著身周面黃肌瘦的流民,那暖意就又寒涼了不少。

昔日裡質地不錯、顏色豔麗,卻髒兮兮不知多久沒有洗過的衣衫。深深塌陷下去的雙頰, 和對命運已然麻木的雙眼, 還有手上、耳朵上、鼻子上,進入溫暖地區後開裂流膿的凍瘡,沒有好好的治療,以至於黃水順著臉頰手背的皮膚流下來, 又乾涸成一片硬痂。

不過沒有人在意自己此時的樣子,是不是噁心又難看,他們只關心這一座城市能不能放他們進去,求一口吃的。

甚至不用朝廷免費施捨,允許他們花銀子買也是行的,他們中的很多人身上都還有銀子。

雖然一路從北方的雪災中逃出來,身上的銀錢散去了大半。可是他們中的多數,都曾經是北方富甲一時的地主、鄉紳、修士後人。

貼身的珠寶細軟,他們還有一些,可以換成不小的一筆錢。但是這些錢,卻並不能給他們買到一口吃的。

這一路上,一根金條才能換一個爛餅的事情,他們見得多了。

他們認,只求這爛餅還能夠換到。

楊夕剛才無意中聽到兩個男人講話,說這已經是他們一路扣過的地十幾座城市了。

好心的城主、郡守,會在城外放粥供他們果腹,冷硬點的理都不理,而狡猾些的,則把他們往另外的城市指路。

一直也沒有城市給他們開門。

楊夕用眼掃過面前黑壓壓一片人頭,難以想象他們所說的,剩下來都是些命硬的,富有的,曾經身強體壯的人。

虛弱而貧窮的,早已經死絕了。

目之所及的這些人,看起來也是一副虛弱貧瘠得快要死掉的樣子。

甚至有人說,半個國家的雪災,半個國家的饑民。

這一路過來,青草、樹皮都被啃光了,大路上連只帶肉的耗子都沒剩下。一些目無王法的,已經沿路洗劫了不少沒有高大圍牆的,淺山裡的村鎮。

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偷偷的吃死人了……

聽到這裡的時候,楊夕隱隱的有一絲怪異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似乎經見過相同的事情,卻又完全沒有印象。

她靠著牆角,斗笠遮面,忽然低沉而清晰的插言道:“多寶閣呢?多寶閣百里歡歌的船隊,是最先出來救災的人,他們也不賣吃的給你們嗎?”

楊夕這聲音插得突兀,問的話也突兀,以致談話的流民警惕的轉過頭來看著她。

拜仙靈宮的療傷聖藥所賜,楊夕先前淨餓了許久,瘦出的一身皮包骨頭全不見了。圓臉蛋竟然還比在崑崙的時候更胖了一點。

這圓潤的的體型,在一片眼睛發綠的饑民中本就十分突出。

而今這話一出口,更是顯得另類。

楊夕靠在牆上,任他們打量,姿勢也沒動一下,等著他們的回答。

半晌之後,才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了一聲,率先開啟了話頭:

“多寶閣的店鋪也在城裡呀……”

這個又說:“都說多寶閣在咱們天羽的庫存,已經都拿出來施掉了,沒有啦。”

那個又講:“哈,都說你就信?都說多寶閣派出十幾艘寶船救災,都說多寶閣開倉放糧,船也好,糧也好,你見到了嗎?”因為消瘦而顯得冷肅清矍的老者,一字一頓說,“我是從來也沒有見過的。”

誰的話更對,以楊夕淺薄的閱歷,並不敢下斷論。

但她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災很大,多寶閣那點微末的勢力,根本救不下所有流民。

楊夕拿出腰間的儲物袋,裡面少少一點南疆十六州山裡的野物、臘肉,還有幻絲訣織出衣物與山民們換來的糙米全部倒出來,分給了身邊的饑民。

千恩萬謝中,更遠處一片綠油油的眼睛望過來。

楊夕抖了抖口袋:“沒有了。”

一個拿著乾糧的,消瘦的華衣老者,抬起頭問楊夕:“那你怎麼辦呢?就算你不是逃荒來的,現在也進不了城了。”

楊夕搖搖頭,告訴他們:“你們要是還能走動的,繼續往南吧,跨過國界去,南疆十六州的山裡,雖然荒蠻窮困,草根樹皮起碼夠多……”

然後楊夕就從人群中穿出去,離開了城門的方向。

她已經在這裡排了三天隊,城門總共開過兩次,一共放進了十個人。每次開的都是大門旁邊的小門,山呼海嘯的人群為了擠進那扇小門裡,每每擠傷踩傷一片。

再於此地耗下去已經沒有意義。

她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然不多,天羽皇朝全境搜捕,抓到她只是時間的問題。

繞過人潮人海的正門,楊夕走到城牆一處寂靜的角落。

為防流民暴動入城,如今這座天羽帝國邊境小城中的守衛們,都已經不出來巡邏了。

楊夕飛了上去。

嗯……

十幾丈高的城牆,對於已然會飛的修士來說並不是什麼障礙,這便是楊夕不能理解的,為何城門緊閉到如此程度,整座城市卻沒有開任何防止修士進入的法陣

防止飛進去的沒有,防止土遁的也沒有,楊夕輕輕鬆鬆的就落在了巍峨的高牆之上。

然後她看到了幾個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士兵。

四五個士兵圍在一起,為首的一個似乎是隊長的男人,一手掐著雞腿,一手端著酒碗,略有點尷尬的看著楊夕。

是的,尷尬,而不是意外。

楊夕眯起眼睛,探頭看向城下的饑民,又看了看被幾個守城兵圍在中間的小桌上,一隻叫花雞,一罈黃酒。

雞不肥,酒不貴。

但是被城外千百萬張面黃肌瘦的臉襯托著,就顯得格外可惡了。

手中的寶劍在桌面上一掃,直接把那只才卸了兩條腿的瘦雞掃出了城牆。

伴著焦酥的肉香,落下城頭,又是一群饑民的哄搶。

楊夕沒看,因為不忍心。

劍尖兒撥起酒壺,挑到手裡,塞上壺蓋,也從城頭上丟下去了。

整個過程中幾個喝酒吃肉的士兵,就心虛地在旁看著。

待楊夕做完了這一切,才訕笑著上來:“這位仙子,不是我們自己吃喝,不顧他們,實在是顧了一個顧不了全部。”

楊夕沒有抬起斗笠,只是從竹篾編制的帽沿兒縫隙裡看著他:

“我只是不理解,為什麼你們還吃得下去。”

小隊長擦了擦汗,道:“剛開始也是吃不下的,但是看久了就……哎,城裡是接待修士的。畢竟修士數量少,凡人流民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您要是從正門那邊上來,還能見著修士入城的登記處!”

楊夕心中一陣恍然,怪不得這城市緊閉大門卻沒開防禦陣。而那亂哄哄一片絕望的城外,也只有零星幾個低階修士在人群裡。這跟傳說中的天羽帝國修真盛行,可是大為不符。

點點頭:“嗯,而且相比凡人,修士是更重要的資源。”

小隊長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擦擦臉上的汗,這回再看過來的時候笑容就無比放鬆了:“哎,就是就是,以往也有不少修士進了城要責罵我等,身為兵卒卻玩忽職守。可我們哪裡是玩忽職守呢?保家衛國,這也有先緊著誰,後緊著誰不是?那您這樣的修士,就是比較高貴嘛!”

這小隊長似乎是還對楊夕剛上來時的態度有顧忌,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末了得出結論:“還是您通情達理。”

楊夕透過斗笠的縫隙看著他。

體格健碩,渾身沒有一點靈力,說出這番話的城衛小隊長,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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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歸鞘,楊夕拉了拉斗笠的帽沿兒:“帶我去城主府,你們城主叫雲簡是吧?”

“這……城主不是說見就能見的,雖然我們只是個小城,但按規矩修士進城要先到那邊去登記路引。”小隊長指了指正門那邊的城牆上方,隱約可見一個臨時搭起來的簡陋小塢。

楊夕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便轉回了頭:“我記得雲簡是通竅期吧?”

小隊長神情一凜,好似知道了楊夕接下來要說什麼。

楊夕拉起斗笠,露出了一張年輕的,生了四圈年輪的臉:

“我是精道四輪,約等於人道的金丹。”

小隊長二話沒說,轉身指了個人代替他,自己則引著楊夕往城主府去了……

楊夕又把斗笠戴回了頭上。

螻蟻,力量,哈……楊夕心中靜靜地想。

天羽帝國在整片大路上,論富饒繁華可以數一數二,即便是邊陲小城,走在其中也看到了整整兩條街市。

道路平整寬闊,兩邊的店鋪種類也多。

一路上雖然時常聽到人們在談論城外流民的問題,有同情流民失去家園顛沛疾苦的,也有擔憂流民進城□□的,但不管是說什麼的人,臉上都帶著一層吃好喝好的紅光。

一路行至城主府的大門,是座兩進的小院兒,不很大,卻很華麗氣派。

小隊長說要進去通報一下,楊夕卻抬手推開了他。

“走到這兒了,就用不著你了。”

一劍劈開城主府的硃紅鐵門,楊夕一路穿行,直闖城主府的後院兒。

一個滿臉虛胖的年輕修士,衣衫不整的摟著一個美嬌娘,從院中的藤椅裡驚坐起來:“什麼人?”

楊夕看一眼嬌嫩的肩膀露出半個,裙子也掀到了大腿的美嬌娘:“你是什麼人?”

不曾想這女子倒是比年輕修士更有眼色,當場跪倒下來,

“這位俠士!小女子是城裡萬花樓的苦命女子,平日賣唱過活,跟這狗官斷沒有任何關係啊!”

虛胖的年輕修士這才反應過來眼前形勢,臉色驟變。

楊夕道:“這時候還有心情狎m妓,看來殺你不冤。”

一塊芥子石直接扣上去,數不清的法寶爆炸聲在裡面直接響起。

雖然悶著,仍是震耳欲聾。

那個賣唱的美嬌娘嚇得臉色發白,本是半裸著跪在一旁,抬眼見楊夕望過來,乾脆一閉眼,嚇“暈”過去了。

楊夕低笑了一聲,“我不滅口的,沒什麼意義。”

賣唱女的眼皮翻動了兩下,還是沒有睜開,似乎是決定“暈”到底了。

前院兒的呼喝聲這時候才傳過來,先前那個守城小隊長,跟在一個修士模樣的老者身後,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兩人身後還跟了十幾個手執□□的士兵。

小隊長一進來就傻了,他當然是不敢跟修士正面衝突的,所以在楊夕進了後院之後,就站在前院兒大聲喊人。終於驚動了雲城主府上養的唯一一名門客兼保鏢。

為了儘快奔過來,他連解釋都沒來得及多說一句。

可就是這樣喊個人的功夫,城主居然就已經死了?

楊夕看著眼前十幾個人,並不知道打起來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贏。

不過不重要,她也沒打算憑本事。

掏出一把芥子石握著,楊夕鎮定對那個門客說:“不用驗屍了,我是楊夕。”

眾人紛紛一震,如果是……如果是“那個”楊夕的話,那還真是不用驗了……

她哪次出手,不都是一照面人就死完了,什麼時候留下過活口讓你來救?

小隊長心中惴惴的想:雲城主此時的死相,恐怕不會太好看。

邊陲小鎮,靠近南疆十六州,這些士兵、修士其實都是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的。

也就生不出什麼殉主、報仇甚至反抗的心思。所有人都有點懵懵的。

但楊夕的下一句話,他們就不得不反抗了。

“事已至此,不想死的,開倉放糧吧。”楊夕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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