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一直以為,袁紹那麼快嘔血身亡, 是因為過於心高氣傲, 一朝兵敗氣急攻心所致。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郭圖的手筆。

一代梟雄, 四世三公, 兵鎮四州,聲望遠傳天下的袁本初, 竟是因此喪命。他這位族兄啊,多年不見,真是越來越有手段了。

“不過, 奉孝不也騙了毗嗎?”辛毗對袁家倒真是沒有什麼感情,與郭嘉透露這個秘密, 有示好曹營的目的,也有僅是與友人分享秘密的簡單想法。說完了,也並沒有想更多,自然的就轉了話題,“那日奉孝到曹公營中呆得那半個時辰, 肯定什麼都未說吧。奉孝卻還說曹公罵了你, 引得毗還愧疚了許久。”

“單就這點, 嘉的確未誆佐治啊。”被辛毗的話拉回了思緒, 郭嘉理直氣壯地回看向辛毗,“嘉那日的確是被主公罵了。”

“……此話當真?”

“那日嘉本來僅打算晾佐治在帳外一刻鍾就出來的,結果主公因為嘉去見他沒披那件被嘉拉在帳中的狐裘,就說了嘉半個時辰。”

“……”

“哈哈, 佐治莫非真信了?”見辛毗一臉無語的表情,郭嘉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過,既然佐治已經是自己人了,嘉就也告訴佐治個秘密:

讓佐治徹底改變主意,那個自稱是郭公則派來殺你的‘刺客’,是嘉的人。”

辛毗驚愕的目光中,郭嘉笑意滿眸:“佐治是剛直之人,真的不適合像嘉這樣謊話連篇。嘉知道,佐治剛來營中,心中還有猶豫,擔心兄長與在鄴城的家人,所以嘉就幫佐治下了這個決心。小事一樁,佐治不必謝嘉。”

“你……”

“好啦好啦,話都說開了,佐治也答應,不能反悔了。現在,立刻隨嘉去見主公吧。”不等辛毗反駁,郭嘉已經拉著他往帳外走去,“要是再晚幾日,你們袁大公子可真要身首異處了。”

被郭嘉半推半拉來到主帳前,辛毗剛想著要請許褚通報,就直接被郭嘉拉著走了進去。見許褚那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辛毗這才知道,十天前自己是徹徹底底,從通報小種小事到兵戈家國大事,都被哄騙了個遍。

無了相護試探,虛以委蛇,這次曹操痛快地就答應了辛毗立即揮師北上,救援被袁尚圍困的袁譚。緊接著,辛毗就見幾個時辰之內,曹操手下將領已經來帳中稟報,言全軍整點完畢,明日就可以拔營北歸。

原來,十日前他到曹營的一刻,曹操就已經吩咐各將各營清點兵卒,做好離開南平,北上的準備。而這麼大的事情,他就在曹營之中,竟連分毫蛛絲馬跡都沒有發現,可想而知,曹營治軍之嚴,是多麼讓辛毗驚詫。

何以袁紹佔有天下四州之地,麾下雄師百萬,穀梁千萬,仍舊是一敗塗地,抱憾身死?答案便全在這毫釐之差。

“辛毗和孤說,他覺得奉孝你比建安五年瘦弱了許多。”

等被震驚到的辛毗離開大帳,郭嘉立即跑到曹操身邊坐下。那處火炭燒的最旺,也最暖和。剛一坐下,就聽到曹操的話,驚訝道:“是那日佐治勸明公北救袁譚那日說的?”在得到曹操的肯定答案後,郭嘉輕挑雙眉,“明明是與明公談正事,居然能說到此,也只有佐治的性格能做到如此”抓不住當說客的談話重點了。

“他何時說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奉孝你的身體。”曹操將郭嘉藏在狐裘中暖著手拉出,放到自己掌心捂著,“最近還咳嗽嗎?”

“明公看嘉這像病了的樣子嗎?”郭嘉笑道,“感謝華大夫那些苦的要死的藥,嘉最近一直都沒咳嗽,身體也好了許多。至於瘦了嘛……天氣炎熱,嘉吃不下東西,這是很正常的事。倒是明公,近來怎總是如此大驚小怪?”

“孤不是大驚小怪。現在尚是八月,你就手冰成這樣,底子肯定還是虛的。”曹操頓了頓,還是近些時日一直哽噎在喉的憂慮告訴郭嘉,“近來,孤總是在做一個夢。” 他緩緩沉聲說道,聲音悠遠而深長,彷彿穿越了歲月的鴻溝,

“在那個夢裡,孤打了一場敗仗,一場再無回天之力的大敗仗。而其原因,孤夢裡夢外,翻來覆去想了千遍,都覺得,僅是因為你當時不在孤的身旁。”

“噗,原來在明公心中,嘉竟足以決定一場仗的勝敗,這若讓三軍將士和其他謀士聽了,可絕對要寒心了。”郭嘉仍舊眉目彎彎,唇角上揚,眸中閃著如葉上晨露的光亮,“不過這又有什麼的呢。明公若真將這夢放在心上,以後明公的每一場仗,嘉都時時刻刻伴明公左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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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離開明公,又能去到哪裡呢?所以,嘉是不會離開明公的,明公也是不會輸的。”

可是,在曹孟德心中,究竟是勝利更重要,還是郭奉孝還在他身邊更重要呢?

這個念頭剛一冒起,就被郭嘉暗嗤一聲壓了下去。他向前湊去,在曹操唇上啄了一下,滿意的看到曹操眉間的憂色瞬間淡去不少,唇邊不禁又揚起了如偷到魚幹的貓一般狡黠的笑容。

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想它去自尋煩惱做什麼呢。

人生苦短,就當珍惜今朝,對酒當歌,方為大哉!

十月,曹軍至黎陽,袁尚畏懼退軍,其麾下呂曠、高翔二將叛歸曹操,袁譚私刻將軍印予二人,引誘二人投向自己。曹操知曉袁譚有詐,便為兒子曹整娉袁譚的女兒為妻,假意欲與袁譚結為姻親,安他的心,更讓袁尚愈發忌憚袁譚的勢力。曹操一退兵,果不其然,袁尚又擁大軍猛烈進攻屯兵平原的袁譚,留下一個空虛的鄴城交給審配駐守。

這大好的機會,曹操自然不會放過。建安九年二月,曹操沿河北上,繞過袁尚直接進軍鄴城,用大軍將鄴城團團圍起。又起土山,挖地道,不斷換著花樣進攻鄴城,不求一舉成功,但求在這途中,逐漸將鄴城守軍的銳氣一點一點打磨殆盡。

五月,夏雨時節,河水又漲了起來。依著郭嘉的建議,曹操下令毀土山、地道,鑿塹圍城,靠暴雨一夜浚之,廣深二丈,引漳水灌之,徹底斷絕了所有通往鄴城的糧道。

“這下,鄴城怕是又要死人了。”

站在鄴城城外灌滿水的溝塹旁,郭嘉仰頭望向眼前高厚卻不堪一擊的城牆,雙眼微微眯起。

風掠過河水,染上了幾分寒意吹到他身上。胸中微痛,他不禁俯下身,輕咳了幾聲。

在夏季蟬鳴聲漸弱時,鄴城城內,餓死者已過半。

秋,七月,袁尚帶萬餘人回救鄴城。曹操帶兵擊之,大破袁尚。袁尚欲降,曹操不肯,一直追袁尚追到祁山,盡收其印綬、節鉞、衣物,示以鄴城守將百姓,城中崩沮。

夜涼如水,郭嘉坐在帳中,換上一盞新的油燈,繼續看著案上成堆的戰報。當看到鄴城城內人心浮動,餓死者屍體遍地的訊息時,他不禁勾起了唇角,彷彿是看到了最美妙的事情。

胸口猛地一痛,郭嘉捂住嘴,盡力將咳嗽聲壓低,不讓帳外守夜的士兵聽見。咳聲難止,非人力可抗,他感覺臉龐一溼,原是額頭冒出的虛汗,啪噠滴下落在桌案上他正在寫的竹簡上,暈開了未幹的墨跡。

口中發澀,這種腥中帶甜的味道,郭嘉再熟悉不過了。

是血的味道。

郭嘉不知道從兩個月起,自己的身體突然這是怎麼了。或許是如往年那樣,因為天氣一天天變冷而又染了風寒,還是什麼別的緣故,可他不敢去看軍醫。去看軍醫,就等於告訴了曹操他的身體狀況,破鄴正在關鍵時期,他不願有任何事讓曹操分心。

嘉並不是想瞞著主公。

他這樣說服自己道。他早就答應了曹操,無論何事,他都不會再擅作主張,將曹操一人拋入那漫長歲月刻出的空虛與孤寂。他不是不打算告訴曹操這件事,只是因為,現在的確不是一個適合的時機。

再等一等,等鄴城破了之後,他一定立即去看大夫。

也應該就在,這一兩月之間了。

飲口倒了多時已涼透似冰的水,將喉頭血壓下。郭嘉揉揉因睏倦有些模糊的雙眼,藉著豆點般大的燭火,繼續提筆寫下接下來將吩咐給蛸?的任務。

建安九年八月,戊寅,鄴城守將榮夜陰開城門,迎曹軍入城。不消兩個時辰,鄴城全城已為曹軍全部掌控,守將審配被縛。

在城未破時,辛毗就知道因為自己降曹的緣故,兄長留在鄴城的家人都被審配下了獄。鄴城一破,他立刻快馬鞭趕往獄中,卻發現兄長的妻子、兒女,都已被審配斬殺。

他背袁投曹正是為了讓兄長的家人不至於在曹操破城時身首異處,然而兜兜轉轉,竟還是回到了他最害怕的原點。他一手抱著兄長小女兒尚帶餘溫的屍體,一手提著馬鞭,毫無名士風度的往審配臉上抽去,鞭鞭見血。

漫天的咒罵聲與嚎哭聲中,審配大笑三聲,一把從身旁士卒腰間抽出長劍,面北高呼袁公,自刎而亡。

同時轟然倒地的,還有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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