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貽香略一定神,這才回想起太元觀一直在收容附近的難民,暗罵自己大驚小怪。只不過方才從那僻靜的山道轉個彎過來就見到這許多人,一時有些驚愕。眼見這數千難民盡數聚集於此,原來這太元觀在不知不覺中,居然挽救了這許多難民的性命,謝貽香隱隱間不禁生出一絲敬仰之情。

當此情形,馬已不能再行,謝貽香和言思道只得跳下馬來,牽著馬從這些難民中穿行而過。那些難民在此聚集得久了,時常有求神問道之人來這太元觀,或貧或富,倒也見得多了。此刻見兩人走來,也不做理會。

言思道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這些都是江南人士,只因無家可歸,這才淪落如斯。嘿嘿,這太元觀打著懸壺濟世的招牌,每日為這些難民供給粥水,又贈符施藥,他們當然捨不得離去,要長留在此了。”謝貽香忍不住問道:“當今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又不曾有天災降臨,怎麼會有這麼多難民流落於此?”

言思道冷笑道:“這還不是皇帝做的好事。要知道自古以來,所謂的改朝換代,說到底不過是一批窮人翻身致富,隨之而來,自然便有一批富人家破人亡。本朝開國不過十多年,這批亂世中的失敗者當然還來不及死得乾淨,便有了眼前這許多難民。”

謝貽香聽得大皺眉頭,正色道:“我朝驅除韃虜,還我漢人河山,行的是堂堂正義之師。什麼窮人翻身富人家破人亡,這話要是傳到朝廷耳中,足以滅你十族。”

言思道不屑地笑道:“真是好笑了,這世間之事幾時有過什麼對錯之分?又何談什麼正義之師?天下凡事都有正反兩面,你若誇讚它的好處,它便是好事;你若批判它的壞處,它便是壞事。”

謝貽香怒道:“那麼如你所說,我漢人便該屈身於異族之下,挨他們的皮鞭,受他們的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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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思道悠悠嘆道:“這只怪前朝飛揚跋扈,自以為是,根本不瞭解漢人的本性。他們若是懂得採用權謀手段,用漢人來管制漢人,避免自己族人與漢人之間的爭鋒相對,在面子上粉飾過去,那不知有多少漢人會心甘情願地替他們賣命,誰還有會心思造反?”

說到這裡,言思道語調一轉,揚聲說道:“再說了,當今皇帝為了要穩定民心,維護他那受命於天的說法,這才說什麼驅除韃虜,還我河山,把前朝罵得一文不值。前朝是否有那麼差勁?只怕未必。想那前朝大汗的射鵰英姿,幾乎蕩平寰宇,殺得四海蠻夷聞風喪膽,只怕後世之人非但不會介意他異族的身份,還會以漢人曾做過他的奴才為傲,替他們也替自己歌功頌德。”

謝貽香聽得不住搖頭,大不贊同,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只好默不作聲。只聽言思道繼續說道:“所以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對錯,只有美和醜。時光流逝,物換星移,誰又會糾纏於此刻的對錯?後人只會把那些美的東西認作是對的,將醜的判為錯。所以項羽是英雄,劉邦是小人;所以孔明是英雄,孟德是小人。這便是所謂的歷史。”

謝貽香忍無可忍,脫口罵道:“放屁!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就算再過一千年、一萬年也是如此,公理自在人心。”

言思道哈哈大笑,伸手指著眼前這些難民問道:“很好,那麼依三小姐所見,太元觀收容這些難民,是對還是錯?”

謝貽香沉吟道:“就此事而言,太元觀自然是對的。”她這話說完,卻見言思道一臉奇怪的表情,隨即放肆地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謝貽香氣得火冒三丈,言思道也不和他爭辯,伸手一指,說道:“我們到了。”

謝貽香不禁抬頭望去,眼前一道大門矗立,牌匾上燙“太元觀”三金字,兩人談話間,已不知不覺地穿過了那數千難民,來到太元觀門前。

終於來到太元觀了,謝貽香微一定神,正要擬定應該如何行事,卻見言思道已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大步踏進觀門。觀門前的兩名弱冠道士連忙迎了上來,躬身向兩人詢問。謝貽香瞅見這兩名道士腳步飄逸,踏地無聲,顯是身負功夫,當下暗自戒備。

言思道卻是毫不理會那兩個道士,只說了聲“刑捕房查案”,便徑直往裡闖去。謝貽香驚愕之下急忙快步跟上,低聲說道:“太元觀和朝廷素有隔閡,相互間從不越界。似我們這般闖入,不能用刑捕房的名頭。”

言思道腳步不停,嘴裡說道:“怎麼,三小姐害怕了?此刻箭已在弦上,恐怕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若還想緝拿撕臉魔,就別多話,否則我們今日就要喪命於此。”

謝貽香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是緝拿撕臉魔,一時不禁有些躊躇。言思道又補充說道:“你真以為外面那些粥藥是在救濟難民?嘿嘿,那可是買命的錢。”說罷,他再不理會謝貽香,大步往觀內而去。

山門後便是太元觀的大院,院中放著一個巨大的香爐,正往外冒著青煙。此刻日暮時分,觀內已不見一個香客。一眾大大小小的道士分散在四處,眼見二人闖入,連忙上前查問,卻被言思道一口一句”刑捕房查案”喝退,只得虎視眈眈地盯著兩人。

謝貽香忍不住抬頭望了望天,眼見夕陽鋪灑,將天際染成了血紅之色,心中越發覺得惶恐。只見言思道卻對周圍一切卻根本視若無睹,一路快步而行,當即踏入觀內的三清大殿,謝貽香暗叫不妙,連忙緊隨其後,一同踏入了殿中。

殿**奉的是三清神像,神龕下香菸嫋嫋,將三清神像籠罩於其中。此刻正有一名鬚髮皆白的老道立於三清像前,一身橘黃的道袍甚是華貴,上面鑲嵌著大大小小的珠玉,邊角還挑著耀眼的金絲。眼見言思道和謝貽香二人進殿,那老道神色平靜,只是淡淡地說道:“兩位若是拜山問道,此處便是了。”

言思道驟然停下腳步,斜眼打量著那老道士,說道:“我二人前來拜山不假,卻不問道。久聞希夷真人座下有四位得道仙尊,道法通神。我看這位道長如此出塵脫俗,卻不知是希夷真人座下的哪位仙尊?”

老道士見來人雖是個巡街公差的打扮,卻長得甚是俊俏,話又說得如此動聽,縱然數十年的修為在身,也不禁面露喜色,笑道:“貧道無霞子,乃是仙師座下的首席大弟子。承蒙閣下抬舉,貧道資質愚鈍,悟道尚淺,不敢妄稱‘仙尊’二字。”頓了一頓,他又問道:“道觀本是出家人清修之處,即便對外開放,也自有其作息。而今天色已晚,兩位此刻前來,不知……”

言思道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雙眼一翻,揚聲打斷他的問話,說道:“原來道長便是無霞子,聽說你身居太元觀首席大弟子之位,已有六十多個年頭,奈何你家仙師卻始終不肯駕鶴西去,將他那掌教之位傳授給你,真是可惜得很。哈哈,幸好道長你資質愚鈍,悟道尚淺,這才不能白日飛昇,羽化登仙,若是在你家仙師之前而去,豈不是要便宜了你下面那三位師弟?”

這話直說得無霞子那一張臉整個變作豬肝之色,氣得張大了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言思道冷笑一聲,不再理會他,突然伸手將一物高舉,放聲嘶喊道:“應天府巡街衙門,會同京城刑捕房、親軍都尉府和謝大將軍府,奉旨調查撕臉魔一案,請太元觀掌教希夷真人現身相見。”

謝貽香被這話嚇了一大跳,再看言思道手中高舉之物,更是臉色大變:那分明是謝封軒的九龍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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