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絕望,只因你還能去感受、去傷懷。

當下,寂滅的空間,九感的喪失,全部凝聚成了呆木,來不及直面死亡,卻正在迎接著死亡,這才是真正的絕望。

這種死一般的氣氛,籠罩著每個人,早已超脫了尋常的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識;更與未那識、阿賴耶識、阿摩羅識永隔。

所有海舶已停滯,而停下的永遠是人力,停不下的永遠是‘地淵’的漩動。

隨著漩動的海水,百艘海舶已正向‘地淵’的中心緩慢移動,這是一種任何人都察覺不到的移動,只因此刻靜止下的不僅僅是海舶上的每一人,就連時間也就此凍結。

突然,隱藏在殤沫體內的阿賴耶識赫然覺醒,這是蘊藏著所有前世今生的記憶,並可擺脫六道輪迴、超越生死的意識,亦是有情根本的心識。

在這樣的心識催動下,他的腦海中連連閃動著初入‘天翱門’,拜師郭明軒後,閱得的‘無塵閣’藏書架上的道家著作來。

當初,晦澀難懂、完全硬生生記在腦海中的文字,現下已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片刻後,他又似有似無的聽到了些許喚聲…

這喚聲絕不是從他周身發出的,而是從目際天海處的‘地淵’正中傳揚而出。

這也絕不是一般的喚聲,而是那早已深埋在心底的柔聲呼喚…

“冰弦…”

他還記著‘冰弦’這個稱呼,這是他在‘秋思閣’初見冷溶月後,為其取的名字。

亦是他念念不忘的名字,他想大聲用自己的名字去喚醒這心底的名字,可是他卻做不到…

就算心識覺醒,超脫了生死輪迴,卻阻不下遠處‘惡魔’的逐漸吞噬。

縱使他心中埋藏著萬般情愫,卻也始終動彈不了一下。

僵硬的身子已不再是他的身子,最可怕的是,他連一絲寄託都沒有,哪怕是一柄劍,就算是‘天嵐紫霄劍’仍在他手中也好,但他卻將劍留給了柳韻錦。

他太需要一種力量去喚醒已完全不屬於他的軀體了,就好似人們總要定下個目標與方向去奮鬥、去前行一般,可事實上,當所有人都陷入恐懼當中時,又何來的目標與方向呢?

一人獨醒又如何?誰又能在眾人皆醉的環境中存活呢?

就算是裝瘋賣傻、袖手旁觀,也要先成為一個冷漠且冷血的人。

顯然,他並不是,他心中有情,亦有牽掛。

...

死寂的氛圍,依舊死寂。

絕望的眸光,依舊絕望。

就在這只能等待著死亡漸漸逼近的一刻,殤沫的眼前突然閃爍出斑斑生機來,那是靈動且帶著希望的活物,那是一排好似大雁的鳥類,正在從他頭頂橫空飛過的生機…

他不禁將目光投向鳥兒飛起的地方,竟發現王景弘正赫然站立在那瞭望臺上,雙手仍在放飛著鳥兒的王景弘,神情自若且淡然,他的身影偉岸且泛著光芒。

這是天地間唯有的光芒…

這天地間,竟真的有英雄…

英雄絕非已末路,而是只在危難處…

眾人在一一飛向天空的鳥兒展翅間,也逐漸恢復了意識,一排排的鳥兒亦在天海間展翅閃爍,它們好似成了這天際唯一的色彩。

“哦,你不必這般看著它們,這是箭鳥。”王景弘突然道,“殤沫替我傳令下去,眾海舶依然跟緊我們的艦船,必須以我們為中心,不得散開!”

“我…我嗎?”殤沫沉了聲音,吞吞吐吐間透著難以置信的神情,他的確不敢相信,一個連自己都不願再相信的人,又怎麼會去相信他人,甚至要去相信一群飛鳥呢?“我…我真的可以嗎?”

王景弘低頭望著他,淡笑道:“你的武功修為應在暮雲煙之上,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就像你會知曉我的航海技術會比鄭和大人的要好一樣,這是一種無需多言的事情。”

的確,這世間有太多無需多言的事情了,比如你根本不需要去瞭解、去接觸一個人,便能知道他的實質與本性;也比如你根本不需要去試探、去猜疑,便能透過眸光的對視去肯定一個人對你的情感。

這也許是種閱歷,更是一種閱人無數的經驗;而眸光的交流,卻也等同千言萬語的真誠言說,眸光不單單可以對話,更能說出深藏在心底的言語來。

或許,這本就是無需過多廢話,就算需要,也不過是更真實的接觸,更準確的驗證。

“怎麼,還用我教你如何做嗎?用真氣換出聲來,即可,”王景弘望了一眼仍在遲疑的殤沫,又側臉低望向另一邊,“傳令兵何在?!掌旗官何在?!”

在王景弘的連續叫喝下,殤沫低頭挪動了一下腳步,他的身子沉重且疲憊,好似被某種力量吸走了全部的精氣與氣力,但他也猛然發覺,身體總算是能夠隨心而動了…

一聲吶喊,震響了天際,這吶喊聲突破了天崩地裂的聲響,攻破了死亡的氣息,在遙遙千裡間迴盪,也在遙遙千裡間迴響。

這是殤沫的吶喊,自然迎來了柳韻錦的回應。

在這空前死寂的海面上,兩人的相互吶喊聲,好似春風一般甦醒著萬物,喚回著每個人的朝氣…

然,殤沫卻在吶喊後,又將目光沉沉地移向了還在瞭望臺上的王景弘,這個彷彿神佛一樣的男人,就算在傳令兵與掌旗官相繼登上瞭望臺後,也沒有展露出一絲慌亂來。

——他到底是什麼人?就算是被人稱為最接近神的師父郭明軒在場,面對著如此恐怖的深海‘地淵’,也難免能做到如他一般淡然自若…

——他真的只是一個宦官嗎?一個從生理上並不完整的一個人,竟能比一個身懷絕世功法的皇子,還要鎮定…

——他放出去的箭鳥,能起到怎樣的作用呢?

眸光偏移間,殤沫的眸子定格在了箭鳥的身上,這狀似海雁,卻比海雁要小;這嘴兒尖尖,卻又紅紅的;這腳後斜而展,卻又短又綠;這尾處凸出一根細長如羽箭般的羽毛,就算帶上這根羽毛,整隻箭鳥的長度也不過一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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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只箭鳥在上百艘海舶上盤旋,好似在確認著什麼,又在盤旋數次後,飛向更遠的地方,有的消失在了天際間,再也沒有回來;有的就算是又重回到了視野中,反倒又朝著消失不見的其他箭鳥飛向的方向飛去…

望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殤沫,高聲詢問道:“王大人,您方才言出,這些是箭鳥。它們又有何用處呢?”

王景弘並沒有立即回答殤沫的話,他好似與傳令兵和掌旗官交代著很多事宜,卻也在揮手示意傳令兵退下之時,大笑了起來,“我若說它們能替我們帶航,你可願信?”

“能為我們帶航…”殤沫,遲疑道,“王大人是說,我們要憑藉這些箭鳥為我們帶路…走出…走出‘地淵’的範圍?”

“是的,這是一種生長在我們七洲洋的一種鳥類,船到海洋中後,它們見到船隻便會飛過去,在船上之人的頭頂盤旋,然後再飛鳴至它們棲息的島嶼之上,”王景弘側面遙望,他凝望的方向正是箭鳥集體消失的方位,“它們不僅能帶我們走出‘地淵’的範圍,還能帶我們順利到達錫蘭國。”

“掌旗官,傳我將令,眾海舶向後奮力行駛,”王景弘突然嚴肅了起來,“若海水阻力太大,不能後行,也要全力踩踏,不得讓船伕有絲毫懈怠!就算出現了艦頭不停轉動的情況,也要快速調整方向,向‘地淵’的反方向行駛。”

一旁的掌旗官應喝後,他拍了拍掌旗官的肩膀,便緩緩走下了瞭望臺,慢慢的再次來到殤沫身邊,“怕嗎?我們真有可能會死在這‘尾閭’之中。”

殤沫赫然驚道:“您說什麼?海上的漩渦不是‘地淵’,是‘尾閭’?”

幾乎在同時,傳令兵快步奏報道:“王大人,主艦之上的鄭總兵想知道前方海域上的大漩渦到底是什麼?”

“回鄭和大人的話,前方海域是‘尾閭’,乃是海眼洩水之處,”王景弘輕嘆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

殤沫,慌亂道:“這是《莊子·秋水》北海若曰中的記載,我自是知曉的,師父也為我講解過這些記載,但…我們看到的…真的是‘尾閭’嗎?”

“是的,我們面前的正是‘尾閭’,”王景弘,說,“在南浡裡國初聞‘地淵’一說時,我便想到了應是海水的‘尾閭’處,天下之水的洩入地。”

“遇到‘尾閭’,尋常船隻定是必死無疑的,”殤沫抬頭望了望,不停在變換著指令的掌旗官,“就算是我們如此巨大的海舶,想要全力逃脫‘尾閭’的範圍,也是避免不了船艦頭的不停旋轉的。”

王景弘,微微一笑,“事實上,我們已經無法辨別方向了,無論用什麼方法,在這天崩地裂的乍響,與萬丈烏雲的遮擋下,都是辨別不了海上的方位的。”

“那我們….”

“我們只能等…”王景弘再次遙望天際,“等我們放出的箭鳥回來,在這之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地不動。”

殤沫聞言,赫然覺醒,原來每一個似神佛之人,並非是沒有懼怕的,只是他面前的王景弘,實在懂得太多,腦中的知識太過於淵博,才能做到無所畏懼的。

也許,知識在日常生活中只是能夠給人帶來便利,但在危難時,知識卻能夠拯救眾生,完全做到臨危不亂的去應對所有。

過來良久,在那一望無際的天邊,成群的箭鳥再次重現,他們不約而同的朝向王景弘直飛而來,相繼在他的頭頂盤旋,最後又陸續朝飛來的方向,滑翔而去。

無數只箭鳥,來來往往,以王景弘為集聚點,往返在海際之上,將海舶與一個方位連成了一條線。

王景弘見狀,接連大喜,戟指喝道:“掌旗官,朝箭鳥返回的方向,全速前進!”

“得令!”

他的喜悅已難以言表,連續翻覆著手掌,並相互搓摩著,“太好了,殤沫,你知道嗎?這些箭鳥已經找到人了,它們只有在找到人跡的時候才會返回的。你看它們返回又飛去的方向,那裡一定就是錫蘭國的所在。而,這個方位也恰恰不在‘尾閭’的後方。”

“若在後方,我們可能會困在海上,對嗎?”殤沫說,“‘尾閭’的力量實在太大,我們不能向前,也沒有足夠的力量與其抗衡向後行駛,側面行駛則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王景弘,道:“是的,這是我們唯一的結局,也恰恰是我們所需要的方向。”

“唯一的結局…需要的方向…”殤沫聞言,猛然心頭一觸,剎那間鈍痛無比,“那麼…誰又為她指明這方向呢…”

王景弘,詫異道:“什麼?她是誰?”

殤沫淡淡一笑,飛躍而起,落在海舶船頭之上,“王大人,還請您告之韻錦,我已先到了錫蘭國中。她聽到這些話後,自然也便安心,不會再擔心我的下落了。”

“什麼?”王景弘,連連驚道:“你要做什麼?”

“我?哈哈哈…”殤沫回眸一笑,再次騰躍而起,“我去做另一件能夠讓我自己安下心來的事…”

話落,他便朝著已在海舶一側的‘尾閭’正中方向,騰飛而去…

王景弘疾奔湊上,卻已為時晚矣,只能傻瞪瞪地望著殤沫離去的背影,萬般的不知所措起來…

“瘋了...瘋子...那可是這世間最深邃的‘尾閭’啊...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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