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海岸的沙灘之上,濤聲依舊,海浪卻已經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勢,隨著日色的沉落逐漸緩緩退去。沙岸被薄黃的日色染得發亮,被海水淘洗過的沙柔軟而細膩,成為白舒和葉桃凌二人此刻的寢床。

兩個人臉對著臉側躺著,一根長箭穿過葉桃凌的右肋,斜刺進了白舒的胸口,兩個人就像是釘死在一處的亡鳥,也不用想什麼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了,他們此刻就緊緊的抱在一起,難以分割。

兩個人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親密過,昏迷中白舒下意識把葉桃凌護在自己的懷裡,葉桃凌就埋首在白舒的脖頸間,白舒的嘴唇貼在葉桃凌白皙的額頭之上,似乎是在輕吻著懷中這個甘願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子。

海風將一切塵世的喧囂吹走,整個天地間只有廣闊的沙灘,一望無際的海面,還有落日黃昏之中的彩霞漫天。

一陣海浪襲來,將浪花推到二人的腳邊,葉桃凌忽然輕咳了一聲,一口鮮血就吐在白舒的胸口,緊接著她就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那一箭是射向白舒的,卻被葉桃凌用身體擋了一下,等箭矢刺進白舒胸口的時候,力道已經被削弱了很多,是以現在葉桃凌的傷勢有些吃不消,白舒的情況倒還不算那麼嚴重。

葉桃凌這一咳,登時把白舒驚醒,他從一片混沌中甦醒,睜眼就看到葉桃凌蒼白的面頰和唇角殷虹的鮮血,白舒心中一痛,剛想要掙扎著起身,卻忘了此刻他和葉桃凌被長箭貫穿不能活動,這一起身反而牽扯到了葉桃凌的傷口,葉桃凌疼得又是一聲低哼,嘴唇疼得開始發顫。

白舒連忙停止了動作,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忙低聲問她:“葉子,你怎麼樣?沒事吧?”

葉桃凌蹙著眉沒說話,只是微微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白舒連忙對葉桃凌道:“你忍著點,我現在先把這箭拔出來。”

白舒說著就要發力,想分開二人的身體,葉桃凌卻忽然死死抱著白舒的胳膊,不讓白舒有任何動作,她將頭完全埋在白舒的懷裡,叫白舒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白舒察覺到了葉桃凌的異常,心疼中帶著幾分責備道:“你怎麼那麼傻,境界跌落之後還為了我冒險,你難道不要命了嗎?”

清冷的海風吹過,兩個人溼漉漉的單衣穿在身上,就像是赤身裸體一般,白舒能清楚感受到葉桃凌柔軟細膩的肌膚。

葉桃凌沒有回答白舒的問題,她只是死死抱著白舒的身體,就算是牽動了傷口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鬆懈,過了良久葉桃凌才聲細如絲的說道:“就讓咱們死在這裡吧,我葉桃凌無怨無悔。”

白舒輕擁著葉桃凌,雙手貼在葉桃凌消瘦的背脊上,一時啞然無言。看看四周,不過是滄海和雲霞,這世間在白舒眼中,從來未有這般純淨過。

或許抱著自己心愛的人,在這片海灘之上相擁著死去,就是人世間最浪漫的事情吧,再不濟也要好過陸靜修那般,百年之後空餘一孤枕。

白舒輕吻著葉桃凌額前的秀髮,低聲安慰道:“葉子乖,咱們先把傷口處理一下再說別的事情好不

好呀,要是你喜歡這個地方,我們就多留一段時間。”

葉桃凌還是沒有抬頭,但她溫熱的鼻息卻噴在白舒的脖子上,白舒能想象到她羞紅的小臉,葉桃凌的聲音更低了,低到白舒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我不要!”這似乎是從葉桃凌口中說出的話,白舒錯愕之下,又覺得莫名的心酸。

這世間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在白舒遇到危險的時候,將生命置之度外,把生的希望留給白舒。白舒輕輕拍了拍葉桃凌的小腦袋,然後柔聲道:“先把傷口處理一下吧,今日不是你我的死期,百年之後我還要再和你共賞東洛後山的桃花呢。”

白舒說著,用右手握住了插在葉桃凌身後的那柄箭的箭位,他低聲安慰道:“小葉子,忍著一點。”

白舒說著猛然發力,將長箭從二人的身體之中拔出,箭矢被拔出的一瞬間,兩個人緊密貼合的身體驟然分開,那相擁著取暖留下的一絲餘溫,也頃刻之間在寒風之中消散。

還不等白舒悵然,他就發現葉桃凌不知道什麼時候疼得昏了過去,正氣若游絲的躺在沙灘之上,傷口處緩緩滲出鮮血來。

白舒猶豫了片刻,還是小心翼翼的解開了葉桃凌的衣衫,連同裡面的褻衣一起脫下,大片雪嫩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之中,一片白嫩間之間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其視覺衝擊力絲毫不亞於白舒第一次看到葉桃凌肩膀上的傷口。

白舒下意識的也看向了自己的傷口,他們彼此的這兩道疤痕永遠不會消散,這象徵著葉桃凌對白舒的感情,更象徵著白舒一輩子也難以消除的歉疚。

白舒也脫下自己的衣服,翻找了一番,身上大部分東西都還在,只是丟了幾張符紙和幾瓶丹藥,好在白舒從柳念那裡弄來的療傷丹藥尚在,他連忙給葉桃凌的嘴裡胡亂塞了幾顆丹藥,又畫了一道水字元將丹藥送入葉桃凌的腹中。然後白舒用清水給葉桃凌清洗了一下被海水泡的發白的傷口,又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布條,給她仔仔細細的包紮了傷口,幫她穿好了衣服。

做完這一切之後,暮色已經西沉,眼看著天色就要暗下來。白舒顧不上處理自己的傷口,連忙抱著葉桃凌往乾燥的沙岸走去,將葉桃凌放在溫暖柔軟的沙窩之中。隨後白舒獨自一人往沙岸深處走去準備拾一些木柴生火取暖。

白舒不知道自己和葉桃凌在東海之中漂流了多久,現在又是在什麼地方,但此刻的葉桃凌需要好好休息,根本禁不起任何折騰,如果今晚夜風不大的話,在這沙灘露宿一晚,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不多時,白舒拾夠了木柴,將木柴抱在懷裡往回走,遠遠的白舒就發現適才躺在沙窩裡的葉桃凌,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

白舒連忙丟掉手裡的木柴,一邊慌忙往回跑,一邊四下張望著。很快白舒就在海邊發現了葉桃凌。火紅的夕陽隱匿在雲層之中,將此刻的漫天雲彩染成了紅色,那顏色夾雜著火焰,像是用胭脂調配出來的最美的水彩。

葉桃凌就在這片胭脂之下,赤著腳踩在沙灘之上,在海風中紅衣散亂,墨髮飛揚,正跌跌撞

撞的在海邊尋覓著什麼。她只留給白舒一個清減的背影,空曠的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猶不死心地在尋找著什麼,不禁叫人覺得可悲和可憐。

白舒飛快地衝到了葉桃凌的身邊,一把抓住葉桃凌的手腕,頗為慍怒道:“你怎麼又跑到海邊來了,你知道自己傷得多重嗎?”

白舒適才給葉桃凌包紮好的傷口,此刻已經滲出了血來,葉桃凌猛然轉過頭來望著白舒,眼眶裡面已經掛滿了淚水,她晶瑩剔透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著白舒,顯露出幾分委屈,很快又偏過頭倔強的不去看白舒,想任由眼淚風乾在晚風之中。

一片晚霞的籠罩之下,白舒只覺得葉桃凌這一刻美得令人心碎,再有什麼責備的話,也是說不出口了。

葉桃凌低聲解釋著道:“星隕不見了,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白舒瞬間錯愕,葉桃凌卻趁著白舒驚訝的一刻,甩開了白舒的手,不管不顧的向大海深處衝了過去。白舒知道可能自己這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能和一個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一柄劍的女孩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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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桃凌幾步路走得跌跌撞撞,她踏著冬日冰冷的海水,不知疲倦的在海浪之中尋找著,不顧白舒的阻攔,一直要到找到星隕為止,又或許是到筋疲力竭為止。空曠的海面和天上胭脂般火紅的霞彩,見證了這紅衣女子如此狼狽的一幕。

白舒早就明白,人在風中,聚散不由你我的道理。不管是葉桃凌最開始失去妹妹,還是後來失去乾滄,現在失去星隕,又或者是從今往後,失去那個帶自己回到人間的男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葉桃凌不顧白舒的阻攔,一直在冰涼的海水中掙扎到筋疲力竭,一屁股坐在沙灘上面,抱著自己的雙膝低聲抽泣了起來。

夕陽也終於沉落,隨著火紅晚霞的消散,葉桃凌那紅色的身影越發的顯眼。這一路走來,白舒清清楚楚知道葉桃凌的一切過往,她知道葉桃凌曾經失去的一切,更知道葉桃凌有多麼憎恨失去。

白舒走上前去,安慰似地輕輕拍了拍葉桃凌的肩,一手摟著葉桃凌柔軟的腰肢,一手穿過葉桃凌的腿灣,把葉桃凌輕輕的抱在了懷裡,然後一步一個腳印,向岸邊走去。

誰也不知道在兩人墜落東海後漫長地漂流之中,星隕究竟遺失在了東海的何處,這不像當年驚殺的遺落,驚殺就算是遺失了,也還有失而復得的可能。

如今星隕消失東海之中,就像是落入湖泊中的一滴雨水,再也無跡可尋。那承載著白舒許多回憶的,已經不僅僅是一柄兵器,而是白舒某一方面的精神信仰,或者是他和葉桃凌之間感情的見證,是他們互換過的信物,可惜,它就這樣永久的消失在了白舒的生命之中。

那火力驚人的劍爐,三月連日不消的暑氣,雨柔的星虹,董色的印靈,還有白舒走過的燕北的紫桑,和葉桃凌在陵武的分別,以及鼎城一戰的輝煌。這些都隨著星隕的遺落,變成了遙不可及讓人不忍想起的記憶。

這世間的事情向來就是這樣,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若說遺憾,那確實是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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