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雪意峰。
曲寒星、容遠師兄弟二人居住的院落內, 曲寒星正往乾坤戒中塞話本、吃食、丹藥、法器以及劍譜心法等秘笈, 容遠站在旁側看他, 無奈勸說:“師兄, 師父說過, 不到太玄境,你不能出雪意峰。”
自晏無書一袖子將曲寒星甩回雪意峰已有些日子, 他在這裡,隔著禁制能看見外面風光,卻不被允許出去, 渾身難受。
“我若一輩子都到不了呢?”曲寒星一聲輕哼, 對晏無書做出的決定非常不滿。
“這……”容遠被曲寒星這話說得一愣, 半晌之後, 用鼓勵的語調對曲寒星道:“我相信師父的眼光。”
曲寒星將最後一把備用的劍裝進乾坤戒裡, 轉身過去, 雙手按住容遠肩膀,一本正經道:“師弟, 我有預感, 近段時間內, 山下必然發生大事。”
容遠語氣變得嚴肅:“師兄境界算不得多高,若真有大事發生,下山去豈非只能拖後腿?”
“師弟, 孤山有句至理名言,說境界是打出來的。我在這山上,成日裡只能和風、花、雨、月打架, 如何能提升境界?”
“師兄,咱們雪意峰的禁制,不禁出,唯禁進,你一旦出去,再想回來,就不行了。”容遠道。
“……”這回換曲寒星無言片刻,但轉瞬過後,便想到解決方法:“那為兄只好去求師父,放我進山。”
曲寒星語氣相當堅定,容遠看了他一陣,後退半步,搖頭說道:“算了,師兄是歸元境,我不過守一,我們相差一個大境界,師兄要走,我攔不住。”
“等我回來,給你帶特產啊。”曲寒星立刻笑起來,晃了容遠兩下,抓起放在劍架上的卻邪劍走向門口。
思及自家師兄在俗世城鎮中挑伴手禮的偏好,容遠當即說:“話本就不必了。”
“話本怎能不必?”曲寒星大聲道,“陶冶情操的必備之物!陶冶情操!舒緩心情!”
曲寒星說完,大步流星離開屋室,走進院落,走出院門,容遠望著他的背影,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蕭滿想看人間,自然不是看那人間富貴。
南北兩國戰事已起,交界處混亂不休,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顛簸失命。
此一戰以刀聖之死為導·火·索。
他死在北蒼境內,殺害北蒼二皇子晏無書不成,反被殺死,傷人在先,無疑給了北國一個絕佳的出戰藉口。
蕭滿對此不好評判什麼。北國早有開戰之心,只待除去南海刀聖這個隱患,便會找藉口出兵。沒有晏無書,北國皇室也會派其他人去殺死刀聖,而晏無書將這件事拖了十年,算是給兩國百姓換來了十年的安定和平穩。
只一件事讓他心煩,他和別北樓在路上幾個出門派歷練的藥谷弟子,一番交談,決定同他們一道來這北國邊陲小鎮,沒想到過了半日,晏無書也跟來了。
——或者說,晏無書一直就在他附近,挑了那日現身。
這人太清境,距離於他而言,已是無物,蕭滿無論到哪,都能很快尋來。何況他們之間還有契機,藏不住方向。
趕不走,甩不掉,當真變成了一塊牛皮糖。
幾人在小鎮東面租了一座宅院,空屋有許多,基本用作藥室,晏無書想住進來,但蕭滿不許。
晏無書便買下對面和左右,各開一間鋪子,賣書賣畫,賣果脯賣糖水,兼之算命。
前幾者是低價甩賣,若遇家境貧寒的學子,甚至直接贈送,心情好了,還幫人代筆寫信。至於算命,就是天價了。
自然無人上門尋他占卜推算,卻成天在外吆喝,聲音總會飄過院牆,傳入蕭滿耳中。
後來某日,書畫鋪子走水;再某日,零嘴鋪子漏雨;過不久,占卜的那間竟直接塌了!
這人便以此為藉口,說動那幾個不明狀況、但心地善良,並對“陵光君”這種能在太玄境時反殺太清聖境的天下第一的江湖豪俠有崇敬之意的藥谷弟子,成功來到他們的宅院內。
晏無書單獨住一屋,就在蕭滿隔壁,一日三餐,餐餐送食送飯,卻從不打擾蕭滿,只在他渴的時候遞水,倦的時候搬來床椅,無聊了奉上書畫。
當然,也會在蕭滿修行遇上困難時出聲解惑。不過蕭滿與別北樓探討得更多,每當這個時候,晏無書就會甩袖出去找阿禿。
他花了一點時間,倒騰出一種甚合阿禿口味的靈草,到了夜裡就用這個逗它。原本阿禿每晚睡在蕭滿的屋子裡,那之後,改為晚上跑去找晏無書,天亮前才回來。
晏無書住在這裡,會和藥谷的年輕弟子們交談,會同前來問診的尋常人說笑,但從不與別北樓說話。
蕭滿發現他對別北樓的敵意很深,但別北樓不放在心上,蕭滿便懶得解釋了。
一個月後,他們換了一處地方,晏無書繼續跟在後頭。藥谷的年輕弟子見在小鎮上,蕭滿和別北樓都沒對他們答應晏無書、讓他住過來一事說什麼,便主動邀請他同住。
又過一月,晏無書同他們一道去往另一處地方。
晏無書依舊不同別北樓交談,別北樓也不會去主動找他,這兩個人,只有在蕭滿在的時候,會同時出現。
晏無書待蕭滿也依然如之前,藏好自己的氣息,不打擾蕭滿,不惹他生氣。日子久了,蕭滿竟漸漸習慣晏無書這樣待在自己身旁。
轉眼到了七月。
盛夏,烈陽炙烤大地,蟬聲嘶啞。戰事仍在持續,多少闔家歡樂者,成了流離無歸人。
別北樓外出看診歸來,見蕭滿坐在院中樹下,削竹為笛,便放下藥箱過去,同他並肩坐在石凳上。他看了一陣,又抬頭一瞥天光,問:“暗閣還是沒傳來訊息?”
“摘星客目前還沒有動靜。”蕭滿細長白皙的手指握著一把精巧但鋒利的小刀,熟稔地將竹子削去一截,頭也不抬說道。
“各門各派都在準備,前往枯澹山參加佛門集會。”別北樓道。
蕭滿手上動作停住,眼皮掀起來,看向別北樓:“我想他們會趁這個時間動手。”
這時晏無書從屋中走來院內,手裡拿著個稍大一些的茶杯,但杯中並非茶,而是榨成汁的西瓜,用冰鎮過,杯壁正往下淌落細細水珠。
他把西瓜汁遞給蕭滿,邊道:“孤山在去枯澹山的路上,來信讓我們過去匯合。”
蕭滿平平“嗯”了聲,他如今頂著孤山弟子的名號,還是停雲峰上唯一的弟子,與掌門同輩,這樣的場合,自然該出席。
“你們打算何時啟程?”別北樓問。
“早些去,早作準備,今日吧。”蕭滿稍加思索,回答說道。
別北樓起身:“我去給你備一些丹藥。”
蕭滿看向他:“多謝。”
院子裡唯餘蕭滿與晏無書二人,蕭滿將晏無書遞來的茶杯放到一旁,繼續削手上的竹子。
做這種活計,很能使人定心。最開始那段時間,蕭滿便是靠做這些東西,徹底將晏無書無視了去。
三個月,他學會了雕刻,學會了用木頭做椅子凳子,學會了燒泥制碗,近日來,學會用竹子制笛制簫。
竹管上已開完音孔,蕭滿又將手中竹子削去一截,再將邊緣打磨平滑,便可以吹奏了。
“小鳳凰。”晏無書盤膝坐在他身前,輕輕喚了一聲。
蕭滿又是一“嗯”,不過語調上揚,顯出幾分疑惑。
“你這些日來,做了兩根竹笛了。”晏無書道。
“直說。”蕭滿撩起眼皮,瞥了晏無書一眼。
晏無書彎眼一笑:“可否送我一根?”
“這是答應給隔壁王大嬸家兩個小姑娘的。”蕭滿在竹笛一端系上一條流蘇,言罷起身,不理會晏無書的討要,朝院外走。
“如今想找我們小鳳凰討些東西,可真是困難。”晏無書跟在他身後,隔了三步距離,幽幽說道。
蕭滿腳步一頓,回頭問他:“你討打?”
“你想打便打吧。”晏無書攤手說道。
蕭滿面無表情回頭。
晏無書拿摺扇敲了敲腦袋,這世上,能說打他就打他,而他還不敢還手的,可能就蕭滿一人了。
送完竹笛,又從別北樓那拿了些藥,晏無書帶蕭滿前往枯澹山,約過半個時辰便至。
佛門集會在枯澹山上舉行,因各門各派都會派人前來參加,山下熱鬧極了。夕陽正在往西山傾墜,將滿城染紅,城中街道支滿了攤,遊人如織,車馬如龍。
這三月來,蕭滿眼前所見,皆是瘡痍土地,荒涼城鎮,甫見這般喧囂熙攘的街道,不由生出一種隔世感。
不知哪個攤上在賣鈴鐺,風吹過,一陣叮叮噹噹脆響。晏無書轉了一下手裡的摺扇,指向某處,問蕭滿:“那裡的餅挺好吃,要不要去嚐嚐?”
蕭滿沒有答話,卻也沒有就此離去,走上枯澹山。
風拂過他衣袍,將素白被染成豔麗的緋色,他匿了氣息,一步一步走入長街,走進人潮中。
晏無書想起當初在神京城時,蕭滿在曲寒星他們的簇擁下,逛集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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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輪到他恍如隔世。
辰光寸寸流逝,日落月出,天上亮起辰星。
夜色如水漫過街道,風吹動道旁樹上掛著紅綢,河岸擠滿放男女,說說笑笑,將手裡的花燈放走。蕭滿站在遠處,注視他們一陣,繼續前行。
晏無書跟在蕭滿身後,抬頭看了眼天上那彎月。今日是七月初七,傳說,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之日,喜鵲搭成橋,有情人終得眷屬。
又看一眼眼前的人。別人成眷屬,他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