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人間

夫渚一直默默站在旁側, 察覺合籍的話題終於過了, 湊近幾分, 用腦袋蹭了蹭蕭滿。蕭滿拍拍它的腦袋, 順便分出一點注意, 去探心中那道契機。契機的另一頭連著晏無書,正告訴他, 晏無書仍在南邊的小島。

此刻小島已遠,在蕭滿的視野中,就如海上一塊礁石, 兀自不動, 任浪潮拍打。

“別道友, 能否請你幫我一個忙?”蕭滿收回目光, 偏首看向別北樓。

“畫上次的符?”不必蕭滿多說, 別北樓猜到他所求為何, 卻是連連搖頭,“恐怕不行, 他已入太清聖境, 那道符騙不了他。”

蕭滿垂眼:“如此也罷。”

他的手從阿禿的腦袋落到背上, 揉了揉它舒服柔軟的毛,垂落回身側。

別北樓換了一隻手抱琴,對蕭滿道:“說來, 陵光君給你提供了線索,你會按照這條線索往下查,而他, 也會查這條線索。既然要做的事都是一樣的,何不合作,事半功倍?”

蕭滿沒說話,別北樓的聲音散在風中,漸而遠去。

“摘星客是北國皇室的耳目,陵光君是北國皇族,他查摘星客,會比較方便。”別北樓又道。

“既然覺得有他在很便利,那你就去找他。”蕭滿掀起眼皮,語氣冷淡。

別北樓:“他對我敵意頗深,不可。”

蕭滿:“解釋清楚就行,他並非那種不通情達理之人。”

這話讓別北樓微微挑眉,語氣裡頗具意味:“你對他的評價,其實很高。”

“可否不要再提他?”蕭滿癱著臉瞪視別北樓。

“透過他,可以瞭解你。”別北樓解釋說道,見蕭滿臉上流露出幾分不耐煩,無奈一笑,說起其他:“好,你打算如何查摘星客?”

“先查探他們據點。”蕭滿回答說道。

別北樓又問:“可知曉他們的據點在何處?”

蕭滿蹙起眉。

摘星客在何處,他真不知曉。他對摘星客瞭解甚少,上一次聽聞,還是在北國皇宮中,皇帝請晏無書出手攔下信我人,所開出的條件裡。

彼時皇帝身旁的大太監說,若晏無書出手相助,便不管他對摘星客如何下手。

這是否說明晏無書早在很久之前就對摘星客不滿了?或許是,但於眼下情形並不重要。也是在這一刻,蕭滿發現他在這塵世中,當真無甚人脈。

別北樓從蕭滿的神情中推出答案,道:“我也不知曉,我對俗世裡的情報組織無甚興趣。”

他話語中的“情報組織”幾字忽然點醒了蕭滿,蕭滿稍加思索,道:“可以問暗閣。”

“你知曉怎麼找暗閣?”別北樓眼底多了幾分好奇和興趣。

蕭滿:“……”

蕭滿還是不知道。

他神情中微帶茫然,又暗藏惱怒,逗笑別北樓,慣常蹙起的眉舒展開,彎出一道月牙似的弧度,很是溫柔。

笑過之後,別北樓道:“好在這一點,我較為清楚。”

“請帶路。”蕭滿對他比了個“請”。

別北樓將琴換到右手,左手抬起,抓住蕭滿手臂。

兩人御風的速度驟提,眨眼過後,已越過海面,來到懸天大陸南方的一座頗為熱鬧的城鎮上。

這樣的速度絕非歸元境修行者能夠擁有的,就連太玄初境的人也要花點力氣才能做到,別北樓卻神色淡然,如若尋常。蕭滿回身一看,又打量他幾眼,問:“你到底是何境界?”

“原來的境界,有些高。”別北樓抬眼望向天空,輕聲說道。

城中燈火未落,沿長街蜿蜒向前,而街臨河道,河中落滿燈輝,映出一座絢爛瑰麗的城。

別北樓在前,帶蕭滿在街上稍微走了走,來到一間染坊門口。他在緊闔的門扉上三長三短叩了六下,待得門開,隔空摘來一根花枝,遞與開門的染坊夥計。

“請進。”染坊夥計一掃兩人面容,側身讓出道路,掌心向上攤開比了個“請”。

如同上次到神京城裡的暗閣買訊息那般,這位夥計引著兩人走過前堂,來到後院,推開一扇漆黑的門,點亮屋中燈盞後,請他們入內。

不過待遇與上次稍有不同,夥計轉身上茶,很是禮待。

兩人落座桌前,別北樓開門見山:“摘星客的訊息是什麼價格?”

蕭滿有過一次經驗,粗略計算一番乾坤戒裡的錢,做好心理準備。這夥計卻說:“您的話,不要錢。”他目光看向的人是蕭滿。

“何意?”蕭滿不解。

夥計朝他行了一禮:“暗閣創始人有兩位,其中一位,是您的師父,也是暗閣如今的掌管人。沈閣主曾說過,再過些年,會將暗閣交到您的手中。”

“所以少閣主有什麼問題,儘管提出便是。”

他的語氣嚴肅,神色不似作偽,而這裡的敲門習慣,也甚是暗閣,不像是在騙人。

蕭滿眼睛微微睜大,閃過一抹驚訝,但驚訝之後,又甚為複雜。

竟然是師父的安排嗎?依他對沈倦的瞭解,做這種事,絕非是認為蕭滿有能力打理這樣一個情報組織,而是覺得自己後繼有人,就樂呵呵甩手不幹了。

沈倦如同其名,真的很懶。

所以很快的,這點複雜心情,化作無聲一嘆,以及蹙眉。

別北樓偏頭,衝蕭滿微微一笑。

蕭滿抿了一口茶,擱下茶碗時,衝對面的夥計道:“我想知道摘星客的據點。”

是否繼承暗閣,還是等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了,再去找沈倦說比較好。不過既然自家師父給了方便,他當然不介意用上一用。

“和暗閣不同,摘星客雖然同樣是情報組織,但隸屬於北國皇室,不敞開門做生意,據點並不固定。”暗閣夥計立刻給出答覆,“就在今日,他們棄了一批據點。新的在何處,暫不清楚。”

這話讓蕭滿微微一怔,但仔細一想,並不令人意外。而這樣做,更能證明他們與無世淨宗,甚至和紅焰帝幢王佛有牽扯。

“那他們如何同北國皇室聯絡?”蕭滿提出第二個問題。

“靠司天監。”夥計又道,“但同樣是在今日,司天監起了一場火,監內的東西都被燒光,司天監的長官自愧無能,自殺了。”

自殺?

蕭滿微抿唇,心說真符合紅焰帝幢王佛追隨者的特徵,在巨靈山秘境中便是這樣,不惜以自己性命為代價,也要換得他留在秘境內。

他與別北樓對視一眼,皆從對方臉上看出這般想法。

“他們接下來的動向,暗閣可有查到?”別北樓問。

夥計搖頭:“時日太短,暫且不明。”

蕭滿垂下眸,雙手握住茶碗,凝視茶湯映出的燭光,以及自己的影子。

沉默片刻,蕭滿低聲道:“禪宗被滅後,有人將由禪宗保管的、封印著墮魔夫渚神鹿的佛龕交給孤山清雲峰長老林霧,請他帶回孤山處理,這件事,可有蹊蹺?”

這事夥計無法立刻回答,起身衝蕭滿一拱手:“少閣主請稍後,容屬下到後面去查閱卷宗。”

“好。”蕭滿點頭。

夥計步入後方暗室,蕭滿和別北樓在此間等候些許時辰,得到答案。

“禪宗沒有您說的佛龕。”夥計將一份卷宗遞與蕭滿,輕聲說道,“佛龕是從摘星客手中出去的。”

燭火昏暗,蕭滿一目十行,將所有文字迅速掃完。

這裡面說的是,封印須彌山墮魔神鹿的佛龕本該在九幽,卻被一夥不具姓名、不知面容的人帶到懸天大陸上,由摘星客轉交給一個禪宗弟子,再由他帶給林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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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當初晏無書查得,以及元曲帶回來的訊息沒有出入。蕭滿把卷宗遞還給他,道:“多謝。”

“屬下分內之事。”夥計忙道。

神京。

蒼國皇都,懸天大陸北方最為繁華之處。星光漫灑之夜,夜不眠。絃歌飄蕩風中,燈輝靜灑。

玄衣銀髮之人踏過皇城上空,垂目俯瞰一眼,於剎那之間,行至某個當鋪前。他不叩門,再一踏,便至後院。

院中屋中俱是空空,唯獨院牆上伏著一隻貓,瞪著眼凝視角落洞中的老鼠。

他轉身就走,去往神京另一面,某街某巷某個棺材鋪裡。

鋪中擺滿棺材,牆上掛滿紙紮的花,但人影全無。

他又換了一個地方,緊跟著再換,最後來到司天監。

一場大火過後,閣樓已做焦炭,除卻風吹不盡的刺鼻味道,再尋不得其他。

晏無書面色微沉。摘星客在這般短的時間內撤離了所有人,必然要有大動作。他們如同滴水流入江河,不再穿皇家耳目這層皮,於人群之中極難辨出。

既然難辨,不如等他們有所行動,再去針對。

可如此一來,蕭滿可能會有危險。

晏無書向南望了一眼,心間那道契機告訴他,蕭滿仍在南面。

不過蕭滿身旁還有一個人,藥谷小聖手別北樓。

這人很是特別,在巨靈山秘境中所展現出的實力,根本不是一個初出江湖的歸元境修行者能夠擁有的。在過去之前,必須查一查這個人的底細。

思及此,晏無書轉身行入風中,來到乾一街上,某家胭脂鋪前。

三長三短,叩門六下,待得門開,折下門口一根樹枝,遞給來開門的夥計。

裡面傳出一聲“請進”。晏無書熟門熟路走進去。

行至後院一間屋室,夥計一打響指,點亮壁上燈盞,回頭衝晏無書一笑,拱手道:“陵光君。這回是要查什麼事?”

“查個人。”晏無書丟了根金條到桌上。

“誰?”夥計問。

晏無書:“藥谷的小聖手別北樓。”

“您請稍等!”夥計接下錢,轉身去了牆後的暗室,不多時,捧出一隻卷軸。

晏無書展開一觀。

紙上所書,是別北樓詳細生平,卻有一處對比:一是藥谷對外宣稱別北樓入門的時間,一是暗閣查到的,別北樓是實際入藥谷的時間。

別北樓,江湖人稱“小聖手”,是聖手江清庭的徒弟,可根據暗閣調查到的,他入藥谷的時間,在江清庭飛昇之後。

這說明他不是江清庭親自收的徒弟,但江湖上的評價,說他行事頗具其師之風。

有點意思。

晏無書從卷軸上抬頭,又丟了根金條出去,狹長眼眸輕輕眯起:“再查一個人,藥谷聖手江清庭。”

“您請稍等。”夥計又入暗室。

片刻過後,晏無書展開第二個卷軸,一眼掃完所有記錄,“嘖”了聲:“江清庭果然飛昇失敗。”

懸天大陸南。

關於摘星客,所有動向都到此為止,至於無世淨宗與紅焰帝幢王,當年的東西被燒得太乾淨,連暗閣都尋不到。別北樓抿了一口茶,問蕭滿:“接下來如何打算?”

蕭滿:“線索太少,查起來太難。”

“沒錯。”別北樓點頭。

“既然查不出,不如等他們自行浮出水面。”蕭滿說完,同夥計道了聲“告辭”,起身甩袖,從染坊後門離開。

別北樓抱琴走在他身後,問:“你要回孤山?”

“暫時不回。”蕭滿淡聲回答。

“那慾望何處?”別北樓問。

蕭滿抬眼一掃燈火如晝的長街,道:“欲看看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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