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可渡

“你準備去哪裡?”晏無書看著蕭滿轉身的動作, 皺起眉頭, 追了兩步, 問, “去行雲峰問談問舟借小, 還是問你那幾個朋友借宿?”

這話讓蕭滿腳步一頓,他偏頭望定晏無書, 想到什麼,神色變得有幾分古怪。

晏無書意識到自己語氣衝了些,放低聲音:“……是我失言。”

他抓住蕭滿的手腕, 怕蕭滿再走。

蕭滿這回沒急著抽手, 就這般站在原地, 問他:“雪意峰就安全嗎?”

晏無書忽就愣住, 轉而用肯定的語氣道:“林霧來找過你麻煩。”

一定是這樣的原因, 所以蕭滿才對他疏遠了。林霧雖不在孤山, 但他有許多親信,更有收買人的手段, 差幾個人跟蕭滿說點什麼, 或者做些什麼, 易如反掌。

他又道:“林霧是清雲峰的長老,你殺的這個人姓孟,叫什麼我不清楚, 但她是林霧的人。她來殺你,想必是受了林霧的指使。以前沒跟你說起過,林霧是……”

晏無書語氣略沉, 似要說出那段往事,卻被蕭滿毫不猶豫打斷:“現在也沒必要提。”

“……好。”晏無書聲音弱下去,“我不提。”

話雖這樣,但還是不由分說,帶蕭滿回到雪意峰。

雪意峰的夜總是靜謐,蟲鳥早睡去,溪澗倒映月色星芒,風過波光粼粼,潺潺又寂寂。

容遠在道殿中。

近來蕭滿不在孤山,光顧棲隱處的鳥雀少了好些,顯得甚是寥落,他便來到這邊,喂庭院角落淺池裡的魚。

晏無書帶著蕭滿回到這裡,直到跨過道殿的門,才鬆開抓住他手腕的手。

蹲在池塘邊上的容遠一驚,笑著朝蕭滿跑來:“殿下,您回來啦!我瞧著峰主已回來數日,您卻未歸,還以為您在歷練中遇到什麼麻煩了!”

“我無事。”蕭滿面對容遠又是另一種態度,輕輕揉了下他腦袋。

容遠仰起頭,眼底映著星光,亮晶晶的:“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麼?我去給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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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蕭滿搖頭,繼而對晏無書道:“我回棲隱處。”

晏無書思索出整個緣由後,不再強迫蕭滿同他待在一處,不過蕭滿回去,他遠遠地跟在後面,見棲隱處近了,彈指幫他上燈。

就在蕭滿即將走進去時,還是忍不住道:“小鳳凰,我和林霧,現在除了師兄弟這一層,沒有別的關係了。”

蕭滿站定,沒回頭去看晏無書,卻也能想象出他的深情。這人定是眼眸輕垂,唇往下撇了些,面上流露出失落。

孤山的月比神京城裡的要亮,更為清幽寂靜。明月照人,卻不知何人照月。

時間的河流奔騰不息,一朝重生,他做出與前世不同的選擇,許多事跟著改變。晏無書也變了,他開始講一些從前不曾告訴過他的事,做一些此前從未有過的舉動。

如今的時間節點上,那噩夢般的場景尚未發生,晏無書不知道將有一場道魔大戰,不知道林霧會重傷,唯有鳳凰內丹能救治。

現在的晏無書其實是無辜的。都說不知者無罪,他待他亦是一如既往的好,甚至比從前更好。但前世所並非一場噩夢,他之於他,終是一次錯付。

晏無書會因契機而來,幫他處理殺人之後難辦的善後問題。而他終有一日,會尋到方法,把天道強行纏繞起來的緣斬斷。

他收回望月的目光,垂袖步入庭院。

晏無書出生時,天降大雪,神京滿城皆白,唯幾處樓閣翻起鴉角,成為天地間少有的顏色。

那時是冬天,都說瑞雪兆豐年,他身為北蒼皇帝的嫡次子,眾人皆以為是吉兆,司天監派人去極東霧島,請那裡的神官進行占卜算卦,想為二皇子求個平安。

孰料算出的竟是“禍國”二字。

皇帝得知這個訊息,在龍椅上震怒,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這個嫡次子殺死。可霧島又來人,說殺他亦是禍國。

晏無書因此活了下來,但得到的並非皇子應有的待遇。他由一位年邁的宮女撫養,六歲時初通文字,便被扔進了專為皇室服務的殺手組織裡。

他從七歲開始殺人,一直殺到十六歲。

十六歲那年的冬天,蒼國北境雨雪不斷,少年人單衣提劍,去殺一頭高出他半個大境界、被魔氣汙染的妖獸。

殺得很是辛苦,妖獸在臨死前狂暴,他遞出致命一擊,直刺它的妖丹,自己也幾乎丟了半條性命。

晏無書向來偏愛穿玄衣,這樣的話,能掩飾住身上的血跡。但這一回,他單衣溼透,血珠子順著衣角滴滴答答落下,淌了一地,無論如何都藏不住。

妖獸倒地死了,他也跟著倒地不起,失血過多讓他五感遲鈍,過了許久,才發現身旁多了一名道者。

這位道者救了他,成為他的師父。

道者出身孤山,欲帶晏無書離去,卻遭到北蒼皇帝的拒絕。原因無他,晏無書這把刀太好用了。

彼時晏無書隸屬於皇室的暗殺團,身上帶著禁制,沒有允許,絕無可能遠行。他給了皇帝一塊玉牌,一個承諾,以此作為交換,皇帝終於放行。

師父帶著他在江湖上遊歷,中途撿到的另一個小孩,理所當然的,他們成為了師兄弟。小孩叫林霧,是個孤兒,但性格一點都不孤僻,開朗活潑,洗乾淨後討喜,又會說話,很容易博得人好感。

那時晏無書身上有許多舊傷,他一向理會得懶散,是林霧悉心照料,終至痊癒。

得知晏無書的身世,林霧滿世界蒐羅笑話哄晏無書開心。他像一道陽光照進漆黑的井底,讓那片荒蕪陰暗生出花朵,有他在的地方,總是熱鬧又溫馨。

到底年少,喜歡這種情感,總是輕易便能滋生,但大道太遠,路太遼闊,縱使同路,所見風景亦可能不同。

同行許久,他們在“道”之一字上產生了分歧。

對於修道之人來說,這是一個根源性的問題。林霧太過執著於結果,求勝不計方法,求強不擇手段,這樣的執著讓他的修行路變得坎坷。

晏無書曾勸解過,可惜無果。

那一年群雄聚集廣陵,林霧一場比試落敗,道心受損,境界跌落,幾欲走火入魔。

便轉身去了西荒,尋求失落已久的密法——三世輪迴說。

這是早湮滅在歷史洪流中的一種功法,並非鬼道之術,卻也過分詭異。晏無書聽聞過,甚為不喜,但林霧執著。

從此兩人分道揚鑣,再不聯絡。

後來晏無書曾想過,他和林霧,或許只是相遇的時間太過恰當了些。

若晚幾年,他並非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林霧也不是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各有見地,各行其道,一切便不會開始;又或者早幾年,他還是那個冷漠殺手,林霧蜷縮在村莊的草垛中,縱使相逢,也換不得一眼對視。

孤山的夜風比神京城裡的更為清寒,若是沒有一身靈力,單衣立於此間,當真透骨。

晏無書在棲隱處外站了一會兒,才回去道殿,把容遠趕去服侍蕭滿,坐進長廊那把搖椅裡,取出一張傳音符,問:

“林霧最近有無異常?”

收到傳音的人極快回訊,話語裡似有些驚奇:“喲,陵光君,你不是不愛提你那個師弟嗎?”

說話人赫然是明光峰的長老元曲。

“他有什麼舉動嗎?”晏無書不理他的調侃,重複一遍問題。

元曲回他:“你怎知我暗地裡在盯他?”

晏無書:“佛龕是他帶回來的,裡面藏著被煉製成魔的夫渚,你受命調查此事,自然要盯他。”

此訊一去,元曲隔了片刻才給出答覆,比起方才,聲音裡多了鄭重與嚴肅:“要我說,這差事可真難辦,你那師弟依舊在修三生輪迴說,專挑西荒草原上境界高深的妖獸下手,旁的無甚舉動。”

“若說異常,那功法本就怪異,我曾試圖靠近過一次,察覺到他體內氣機流轉方式和魔道功法有些相似,你說,他這樣練下去,會不會入魔?”

晏無書不假思索:“便按門規處置。”

“你可真是一點都不念舊情啊,陵光君。”元曲幽幽說道,似在搖頭晃腦。

陵光君不再與元曲多言,閉上眼睛,就著躺在搖椅裡的姿勢,開始調息。半步通天信我人留在他身上的傷,至今未曾痊癒。

蕭滿只在雪意峰上待了一夜。縱使目前看來,這裡是一處安全的所在,但蕭滿不願把信任託付於晏無書。

孤山十二峰,眼下蕭滿相熟的唯有行雲峰與白華峰。

前者是談問舟的地盤,他與這位峰主,雖然表面關係是朋友,但並非多相熟,常去叨擾,過多不便;至於後者,他已然歷了一次險,加之峰主紀無忌外出辦事,峰內防護弱了許多,再去恐怕又生事端,給曲寒星他們帶去威脅。

他左思右想,把目光投向停雲峰。

停雲峰是那兩位師祖的地界,無人敢去。其中一位師祖他已見過,相當平易近人,應當不會怪罪他不請自去。

雖說,停雲峰上亦有陣法禁制,但那是飛鳥可渡,人盡受阻攔的陣法。蕭滿是只鳳凰,想必可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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