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會有期

遙遙雲端, 有一白一黑兩道人影。其中白衣之人正是沈見空, 他御飛劍, 站在劍上, 遠眺著說道:“小姑娘舞跳得不錯。”

沈倦坐在他身側, 邊伸出腳去踩雲,邊拎起酒壺, 抿了口酒,低聲道:

“她本就是不該存在於這世上的人,出生時就應死去, 當年江漱月強行救下她, 卻無法根治她的體虛之症, 習武自是不可能的, 便讓她練舞, 以此調養精氣神。”

“江漱月照顧了她幾年, 兩人分別時,小姑娘說有朝一日, 定要一舞驚天下, 讓江漱月瞧見。如今在名花傾國上一舞, 也算是完成了那一諾。”

沈見空不知道這段往事,但他歷經太多生離死別,對塵世之事早看淡, 生不出太多感觸,轉言道:“你挑的徒弟也不錯。”

“我眼光一向很好。”沈倦語氣裡略有幾分驕傲。

“想來也是。”沈見空微挑眉,甚為贊同此言。

沈倦再飲一口酒, 似在感慨:“不過我這未來徒弟的路,應當有些坎坷。”

“畢竟是世上最後一隻鳳凰。”沈見空道,“沒有長輩護持,路當然難走了些。”

“聽起來像在說什麼末代王族。”沈倦拖長語調,幽幽說道。

雲下,神京城東,嘯來天風。這座專做修行者生意的酒樓熱鬧非凡。

二樓雅間,曲魏莫三人,並錢馬趙三人,以及詩棠,圍坐桌旁飲酒吃菜。周姓道者沒參與他們的慶功宴會,不知去向何處。

適才入樓,詩棠大手一揮,讓嘯來天風上招牌菜和最貴的菜,要的酒也是陳年佳釀,是以滿屋香氣甚濃。

詩棠以茶代酒敬座中數人,坐下後,曲寒星問:“詩姑娘,我有一事不解。”

“你說。”

曲寒星看著她:“別人上名花傾國,是為了博名聲,你上去卻是跳了就走,底下的人連你身份姓名都不知,這與我想象中大為不同。所以我很好奇,你為何對名花傾國有如此深的執念?”

“我……我以前答應過一個人,一定要跳舞給她看。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個修行者,當年救下我之後,沒多久就離去了,我又不知如何找她,便想出這樣一招。”詩棠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錢三湊過來:“那你覺得……他看見了嗎?”

詩棠笑開:“她喜歡熱鬧,想來會到這祭典上來,所以定能看見。”

“他長什麼樣?是哪個門派的?我們去幫你找。”莫鈞天道。

曲寒星也說:“知道他的名字嗎?若神京城找不到,我們回去幫你打聽!”

“這個就不必啦。”詩棠笑著擺手,“就算她沒看見,但我的心意已經到了。她當年也說過,心意到了就好。”

言罷招呼眾人繼續吃菜。

過了一陣,雅間的雕花門被推開,曲寒星以為是上菜的小二,轉投過去一看,面露驚喜:“滿哥!”

詩棠站起來:“蕭滿!”

蕭滿微點頭,衝眾人致意。

“雜事處理完了?”

魏出雲拉開身旁的椅子,蕭滿坐過去,道:“處理完了。”

在來時路上,蕭滿將境界壓回了原本的抱虛上境,是以無人露出驚奇之色。錢三斟了一杯酒,起身對蕭滿道:

“蕭師兄,我敬你一杯,若是沒你讓神京城的人‘閉嘴’,或許我們已經一命嗚呼了。”

馬五與趙六亦舉杯站起:“蕭師兄,我也敬你!”

“我也敬,多虧了蕭滿!”詩棠給自己茶盞中添滿水,曲寒星與莫鈞天也拿起酒杯,加入敬酒行列。蕭滿垂下眸,浮現猶豫之色:“我不會喝酒。”

“這是果酒,甜的!”曲寒星道。

詩棠跟著說:“嚐嚐嘛,嚐嚐嘛……”

魏出雲掃視眾人一圈,輕聲對蕭滿道:“不喜歡便不喝。”

但蕭滿面上明顯出現了動搖,他盯著桌上酒壺看了片刻,往自己的酒杯中倒了一小半杯,說:“我嘗一口。”

蕭滿微微一抿,表情變得很是奇怪。

的確是甜的,甜中透著酸,而酸裡還帶著澀,略有幾分燙喉嚨。總而言之,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曲寒星笑問:“如何?”

“一般吧。”蕭滿放下酒杯,不願再嘗。

魏出雲盛了一碗湯放到蕭滿手邊。是熬得雪白細膩的乳鴿湯,鴿肉富含靈氣,骨頭燉得酥爛,面上撒著幾點綠油油的蔥花做點綴,分外鮮香。

蕭滿道謝,稍微嘗了一口,便擱下湯匙。

從進門起,他就很是心不在焉。

那道契機仍在心頭,另一端連著晏無書,飄忽不定,若虛若實。

說它虛,卻有著極強的存在感,讓他追著這一點玄妙,輕易便尋見晏無書;說它實,但抓不著摸不到,彷彿是一縷看不見的蛛絲,從晏無書那一端伸過來,時不時撩動心絃。

若是真的蛛絲就好了,那樣便能提劍斬斷。

蕭滿曾聽說過,唯有少部分情投意合的道侶,會生出契機。他不由覺得可笑,心念一轉,覺得大抵又是天道在作祟。

思索片刻,蕭滿以手做刀,聚起靈力,做了一個劈斬動作。

所向之處自然是那道契機。

風起,手落,靈力揮出,但——除了桌上杯碗各破了一些,桌角擦出痕跡,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蕭滿斂眸,到底要怎樣才能斬斷?

“滿哥你在做什麼?”曲寒星發現蕭滿這裡的狀況,驚奇發問。

蕭滿捏了一道潔淨術丟到桌上,一本正經道:“體悟今日所得。”

曲寒星瞪大眼:“也不用這麼著急吧!”

“是急了些。”蕭滿笑了笑,“別管我,先吃飯。”

“哦。”曲寒星轉回頭。

用完這一頓吃到許久的晚膳,一行人走上街頭。花車遊行已結束,名花傾國上的表演亦是走完尾聲,但祭典還在繼續,街上各式各樣的小攤尚未收起,遊人如織,車馬如龍。

蕭滿走得有些慢,掛在隊伍尾巴上,思索著懸掛心頭的事。魏出雲放慢腳步,來到他身旁,低聲道:“你有煩心事,和先前去處理的雜事有關?”

“不,我只是在思索一些道法。”蕭滿不假思索否認。

魏出雲便道:“我願與你一同參詳。”

這話讓蕭滿不知如何接,無奈只能笑笑,道:“我尚且沒琢磨出味來,不知如何形容。”

眾人走走停停,將整個祭典都逛了一遍,他們自然不願再回驛館,錢三領著大家就近尋了處上好的客棧歇下。

一夜無話,翌日微風細雨,神京城裡添了不少涼意,路上行人紛紛撐起傘,若從上空俯瞰,各色的傘面在長街之中緩緩移動,像是開了一簇又一簇花團。

風掠過衣角,暗藏秋桂的香,來到驛站門口,詩棠衝眾人福了一禮:“各位,就此作別吧。”

“真的不用我們送你回去?”曲寒星道,“滿哥御風,或者乘魏哥的雲舟,沒一會兒就到了。”

詩棠搖頭:“多謝好意,我自小被家人關在宅院內,從未親自到過那些地方,想靠著自己的雙腿走一走。”

聞得此言,蕭滿不勉強她,低聲叮囑:“路上注意安全,若遇到麻煩,用傳音符聯絡我們。”

“我會的。”詩棠撐起傘跨過門檻,笑著朝眾人揮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她的步伐輕快,時不時轉一下傘柄,讓傘面轉出圈兒,偶爾遇到積水的地方,便提裙躍過去。

沒過多久,行至街口,轉身踏上另一條路。

晏無書一如既往出現得悄然無聲,他站在詩棠面前,將一個小巧的瓷瓶遞給她:“此藥贈你,可延一些壽命。”

“不必啦!”詩棠微怔過後,笑著擺手,“我已經很滿足了,接下來的路,能走到哪是哪。”

她拒絕得乾脆,神情堅決。晏無書看定她,道了聲“好”,“有別的事要我幫忙嗎?”

詩棠抬起頭,越過傘緣看了天上一眼,對他說:“你要記得答應過我的,給蕭滿他們這次的任務打優秀。”

“我會的。”晏無書點頭。

“那好,沒別的事情了,再見啦。”詩棠道。

晏無書:“再見。”

詩棠提起腳步,繼續前行,似有目的,又漫無目的。

神京城裡小雨瀝瀝,行人歡聲笑語,她也慢慢笑起來。

是再見,亦是再也不見。

人生的路終到盡頭,她一身輕衣,喜悅灑脫。

孤山白華峰。

這本是孤山十二峰中聲音最嘈雜的一座峰,如今卻分外寂靜。成日裡吵吵嚷嚷的低階弟子們皆外出歷練,山林間唯餘鳥啼和潺潺流水聲。

蕭滿一行人完成了任務,又把神京城逛了一遍,自然選擇歸來。魏出雲走下雲舟,便向眾人道別,說去閉關了。曲寒星和莫鈞天把蕭滿拉到他們的寢舍裡,三個人一起橫躺在床上。

“分明才半個月不到,我卻覺得,彷彿過了好幾年了。”曲寒星抱著枕頭,慢條斯理打了個呵欠,繼而看向蕭滿,又道:“滿哥,你終於願意和我們橫著躺在一張床上了。”

蕭滿躺在曲寒星和莫鈞天之間,雙手置於腹上,姿勢矜持規矩。回憶神京城裡發生的事,亦是心生感慨,便道:“偶爾這樣也不賴。”

曲寒星抻了下腿:“接下來似乎無甚歷練任務了,我們要一直待在白華峰上,等到試劍大會。”

“這還不算任務嗎?”莫鈞天反駁他,“試劍大會是最後的考核,我們這一批弟子,能留下來的不足三成,形勢相當嚴峻。”

此言一出,曲寒星沉默。他把枕頭舉起來,遮住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透過試劍,你們想去哪啊?”

莫鈞天:“我想去瀾峰。”

曲寒星:“滿哥呢?”

“我?”蕭滿沒想到曲寒星會問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你應該會留在雪意峰吧?”曲寒星又把枕頭拿開,眼珠子幽幽一轉,“你在雪意峰上住了挺久,那位吳前輩也很照顧你,雪意峰峰主又是十二峰峰主之中最年輕最意氣風發的,留在那好處只多不少。”

不曾想蕭滿搖頭:“我不想去雪意峰。”

曲寒星頗感吃驚,側身看向蕭滿,問:“那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蕭滿說的是實話,接著把問題拋回去,“你呢?”

“我啊……滿哥和魏哥是肯定能透過試劍的!小莫你那麼努力,肯定也能。”曲寒星沉思許久,“至於我……指不定……哎!所以我提前想這個也沒用……”

聽他這樣說,蕭滿打算激勵幾句,莫鈞天比他直接多了,噌的一聲起身,走到曲寒星身前,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別躺了,去練劍。”

曲寒星掙扎著:“我們才回來!”

“魏出雲可是咱們當中境界最高的,他都閉關了,我們怎可懈怠?”莫鈞天振振有詞說道,又問蕭滿:“蕭滿,你來嗎?”

“我這幾日不練劍,我去後峰轉轉。”蕭滿道。

曲寒星表情大變,看起來甚是震驚:“有‘鬼峰’之名的後峰?”

“那處雖然寒冷可可怖,卻是個磨練心性的好去處。”蕭滿點頭,“不若一起?”

“不了不了,我和小莫去演練場就好!”曲寒星聽他這樣說,拉起莫鈞天撒丫子就跑。

看著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蕭滿不由一笑。

笑完起身,行至院中,替他們關上門。

後峰隸屬於白華峰,是西北一側陡然支起的一座山頭,雖然比不上孤山最孤最絕的停雲峰,但勝在險。

陰寒之氣終年繚繞此間,草木無法生長,陽光亦照不到此處,山石怪異嶙峋,擺放位置也奇特,乍看過去分外陰森,少有弟子願意來這裡。

穿行而過的風似在嗚咽哭號,拂面時猶如刀割。越往上走,風越烈,寒氣越重,刀割之下,又如利針刺骨。

蕭滿面不改色,一路走到最高處,撥開雲霧,尋了一處可坐人的平臺,拂衣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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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風很適合鍛體,也適合磨劍。

契機無法斬斷,大概是劍不夠利,因而蕭滿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劍,在此一坐,便是三日。

白日的後峰上沒有陰晴之分,除了雨或雪,這裡永遠是陰天;夜裡的後峰更是幽暗昏黑,日光尚且照不透這裡的雲霧,更何況月色?

森冷黑夜中,後峰迎來第二位客人。

是一個女子,境界並不低,已至歸元,卻不曾御劍,而是用雙腳在山道上行走。這裡光線幽暗,卻不難辨明這人的身份,是陣法課上找過蕭滿麻煩的孟教習,亦是當年雪意峰上,逼迫蕭滿交出內丹的孟長老。

她一身黑衣,面色微沉,手持一件法器,走走停停,似在找尋什麼。

行至中途,佩在腰間的玉玦亮了一下,孟闌珊趕緊駐足,低聲道:“阿林?”

聲音直接傳到她識海中:“殺了之後,把他的屍首帶到花滿城,不可留在孤山,我親自派人處理。”

“好。”孟闌珊點頭。

孟闌珊找的人正是蕭滿。

蕭滿這回歷練,白華峰峰主紀無忌給出的評價極高,他又是抱虛上境的修為,排在這批低階弟子前列,透過試劍大會是鐵板釘釘的事。

眼下他與晏無書未舉行合籍大典,沒有名分,不過白華峰上一介低階弟子,若真被哪位峰主或長老看中、收為徒弟,或者名正言順入了雪意峰,日後再想除去,就不容易了。

如今紀無忌外出辦事,峰上無人監管,她又是歸元境,殺一個抱虛上境,還不是信手拈來?

何況這裡還是後峰,死在這裡,根本不會驚動誰。

這般想著,孟闌珊手上法器有了反應。

蕭滿位於後峰頂上,此處極為凜寒,濃雲聚在周身,幾乎看不出身形,露水很重,身上衣衫溼盡。

他在這裡待了三日,任憑風刀錘鍛軀體,凝神垂眸,已然到了忘我之境。但或許是從晏無書那處承襲來的習慣過於深刻,饒是這般,仍留了一分心神在外,防備危險與變故。

當孟闌珊踏入後峰的那一刻,他便察覺到了。同時察覺到的,是她刻意掩藏,卻仍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殺意。

蕭滿一直未動,孟闌珊一刻不停。

當她從峰底登上峰頂,腳踏上平臺的那一刻,蕭滿撩起眼眸,反手抓出劍。

對於想要殺他的人,蕭滿向來不客氣。

蕭滿不再壓制境界,於剎那間提升至該有的守一上境。劍出得利落,重雲濃霧遮掩去了劍光,這裡實在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孟闌珊下意識後撤躲避,避開後換守為攻,看了對面的人一眼,向斜斬出手中長劍,“你竟然守一境了?”

蕭滿不做回答。

赫見此時,劍上升起火焰,迎著孟闌珊的劍向上揮出。

當——

噹啷!

接連兩聲脆響,鳳凰真火直接熔斷了孟闌珊的劍。

蕭滿的劍也承受不住真火炙烤,斷裂落地。蕭滿面不改色丟棄劍柄,翻腕出掌,帶著掌心裡的火直接拍向孟闌珊心口!

真火沒入體內,他特意給孟闌珊留了一口氣,沒讓她立刻被鳳凰真火燒死。孟闌珊一連後退數步,低頭看了眼胸口的血窟窿,再震驚看向蕭滿,不可置信道:

“區區守一竟然……”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般好欺負。”蕭滿看著她,語氣平靜,“林霧為什麼要你來殺死我?”

“當然是因為你擋了路!”孟闌珊冷冷一笑。

話音落地,鳳凰火從她的傷口直接燒到心臟。

淒厲慘叫響徹山間。

但這裡是後峰,擁有“鬼峰”之名的後峰,向來無人問津。

孟闌珊的屍體倒地,蕭滿站遠了些,面上無甚表情。

這不是蕭滿第一次殺人,在神京城裡,他已殺了好些人。但這是他第一次面臨屍體要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若用真火去燒,實則是在浪費真火,但孟闌珊是清雲峰的人,有傳聞說待得突破至太玄境,便能當上長老,想必有些後臺,這樣一個人的屍體,要丟到哪呢?

丟到山底下喂野獸?必然不行。

問行雲峰峰主談問舟借一瓶化屍水?豈非主動留下證據。

難不成……刨個坑埋了?經年過後必然是一樁奇案。

還是用真火燒了吧。蕭滿在心地暗歎一聲,正要出手,卻見有人破空而來。

來者按下蕭滿的手,道:“我來處理。”

是晏無書,依舊是那身玄衣,語氣很淡。

他連地上死的人是誰都不問,掏出一瓶化屍水,直接倒在地上。

“這是孟闌珊。”蕭滿低聲道。

晏無書平平一“哦”。

蕭滿蹙了下眉,補充:“清雲峰的人。”

“那又如何?”晏無書說得輕描淡寫,毫不在意此人身份,“現在不過是個死人。”

言語之間,屍體化作一灘濁水,順著傾斜的石面流向低處。

晏無書抬眼環顧四周,“這白華峰……”

卻欲言又止。隔了片刻,晏無書偏頭看定蕭滿,道:“這裡不安全,和我回雪意峰,試劍大會再來。”

蕭滿把自己的斷劍撿起來,道:“多謝好意,但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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