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纏爛打
原來無情道成, 不過一句放過。
當初沈倦讓他下山看這世間, 是要他見遍紅塵。只有見過紅塵, 才能不見紅塵。晏無書就是他的紅塵。那時的他, 心中仍有執著, 是執意去避、刻意去躲,而現在, 一顆心終於清靜,他不再有紅塵。
蕭滿站起身。
窗外天空,鳥羽宛如綵緞, 織在聖輝一般的朝霞光芒中, 美麗不似人間物。啾啾清啼, 響成一曲歡歌。
蕭滿凝視它們少頃, 抬起手, 做了個揮的動作。鳥雀立刻往兩邊分開, 被擋住的天光漫過山林,清清又浩浩, 而他食指中指併攏, 往窗外劃出一劍。
剎那, 層雲從四面翻湧而來,遮蓋破曉時分的天穹,光線為之一暗, 夜色重臨孤山,處處昏惑幽彌。
更換天時,不費吹灰之力。
這就是太清聖境。
蕭滿定定眺望一陣, 抬指讓雲都散去。
孤山上只有極少數人沒注意到此等異象,驚歎之聲起於四野,人心更是振奮,奔走相告、引朋歡呼。惡敵當前,己方有人破境,一舉躍至太清,當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晏無書在蕭滿對面,卻說不出半句恭喜的話。
蕭滿踏上無情道,是因為他;蕭滿無情道成,還是因為他。要他如何歡喜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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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距離那樣近,近在咫尺間,卻如遠在天上,無法觸及。
分明擁在懷中這具身軀是真切存在,卻似一陣雲煙,隨時能散去。
契機斷了,他心中真的不再有他。
無情道成,天定之緣消散,從此他們之間,不再有任何牽連。
一股鬱氣湧上心頭,晏無書臉色猝然一變,悶哼一聲,咳出一口血來。
血潑灑在地,是深黑色,濃似一團稠墨,可見傷得有多重。
這是自然。
前夜他連挑兩個太清聖境,外傷內傷都受了不少,不久前又將盤踞於蕭滿體內的邪氣引渡到自己身上,傷勢不可避免加深,眼下又受到如此打擊——
但他對自己的情況沒有半分所謂,捏了道潔淨術,不調息不服藥,就這般站著,一瞬不瞬看著蕭滿一身白衣。
一身他親手穿上的白衣。
俄頃晏無書,下定決心,起身朝前,用力將蕭滿抱了個滿懷。
只有抱過才知蕭滿的腰到底能有多軟,一顆心卻是硬極,但硬就硬吧,也無所謂。
“就算你無情道成,就算你不再喜歡我,那又如何?又不妨礙我喜歡你。”晏無書在蕭滿耳邊說道,話語有幾分無賴,語氣卻甚是堅定,“做錯事就是做錯事,你不原諒我沒關係,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要長久地守在蕭滿身側,就如樹亙古紮根於大地,從現在到以後,從生時到死亡,縱使死去——
死了也不走!
蕭滿身前是窗,身後是晏無書,窗外吹來的風寒涼,晏無書體溫灼燙。蕭滿沒動,沒有掙扎,就這般站著,眼望著遠山,語氣平靜無波:“你這是何必。”
“我就是想這樣。”晏無書斂低眸光,臉埋在蕭滿頸窩裡,聲音顯出幾分沉悶,“小鳳凰,你趕不走我的。”
“你該喝藥休息。”蕭滿道。這人是走是留,於他而言,並無區別。他內心很靜,眼裡只有山川人間,清陽秋樹。
晏無書聽了這話卻是低哼,語氣甚為不滿:“你想叫別北樓來?”
這人思維總是輕易跑偏,不與他爭。蕭滿轉身,用冷淡的目光逼視他照做。
眼下晏無書不能有任何閃失,太清聖境之間的對戰,勝負往往在細微之處分出,若他沒調理好身體便上陣,被對方揪出破綻,那就……蕭滿心念電轉,可饒是這般快的心思,都未快過晏無書的動作——這混帳東西向前一傾,唇貼上蕭滿的,迅速舔了一下,然後道:“吃好了。”
蕭滿:“……”
蕭滿面無表情抬手,往晏無書腰側某個位置狠狠一按,待他吃痛悶哼,往外一推,把人從身上掀開。
他不再勸晏無書,垂眼走向屋外。
“我錯了寶寶,我這就吃藥!”晏無書忙追出去。
此間有爐灶和藥罐,更有不少上好藥材,晏無書對自己的傷情再瞭解不過,抓出幾味藥配在一起,冷水入藥罐,端上灶臺,開始熬煮。
蕭滿自是不會在這守著他的,晏無書匆匆往爐火上落了個陣法,出門尋人。
沒了契機,想要找蕭滿,變得有幾分困難,晏無書拿神識一寸寸掃過停雲峰,終於在某片樹叢中發現他。
素白衣袂隨風起落,其中一角不慎掛在了樹葉上,蕭滿不予理會,兀自垂眸,冥想調息。晏無書站在對面的樹上,看了蕭滿半晌,一步跨過來,盯著他身旁空處問:“我可以坐這裡嗎?”
蕭滿眼都不抬,自然不會理他。
晏無書笑了笑,輕振衣袖,坐過去,把蕭滿那片衣角從樹葉間拿下來,道:“不說話就是預設。”
他晃了晃腿,去踩底下那根樹枝。
秋日的山林多是枯朽之色,日光卻金燦燦,照得林葉漸暖。
風時急時緩,將一黑一白兩種顏色的衣衫吹得像在糾纏。晏無書瞧見了便緊盯不放,等這陣風過去,低聲說道:
“我知道你對我不感興趣,所以我們說一點你感興趣的事。”
晏無書話裡用的是“我們”,可自始自終,說話的都只有他一人。失落在所難免,但他未洩氣,指間摺扇轉了圈,說起事來:
“先從昨夜玄門一戰開始說……”
他將昨夜起於另一處的戰鬥說與蕭滿聽,從起始到結局,以及蒐集到的諸多情報,然後把對林霧等人的審訊告訴他,無一遺漏,並道出自己的疑惑和猜測。
最後,說起佛珠之事。
“昨日你昏過去後,那顆佛珠的顏色加深了,紅得彷彿凝出的一滴血。”晏無書沉聲說道。
談及前兩者,蕭滿的反應不過淡淡,聞及此言,神色赫變。他唰的一聲起身,二話不說回去自己的小院。
素白衣袂在風中起落翻飛,虛影仍在林裡,人已至長廊階前。
蕭滿記得自己將佛珠放在此地,眼下卻是空餘一個木盤,佛珠不見。
“佛珠在道殿。”追來的晏無書趕緊說道。
蕭滿瞥他一眼,立刻轉身。
並非每一處都被陽光照耀,但無論何處,都有人緊張焦急。
懸天大陸西陲,一個說不清到底叫李家村還是劉家村的地方,四面起陰風,頭頂沉沉陰雲,一場雨就要落下。
村外土坡上,三個身穿粗麻布衣的人靠坐在樹下,灰頭土臉,形容狼狽。這是兩女一男,從模樣上看,像爺爺和兩個孫女。
但當其中一個“孫女”開口,便有什麼東西暴露了。
“這些人,個個練的都是金剛不壞身,我又無劍,打起來不是一般的困難!”穿綠裙子的人憤恨說道,嗓音粗而低,邊說邊甩動手裡的樹杈,翻了個白眼。
聽他的聲音,赫然是曲寒星。
另一個穿黃裙子的則是莫鈞天了。他沒理曲寒星的廢話,擔憂看向對面的同憫,問:“大師,你如何了?”
同憫捂著胸口搖了搖頭:“暫時無礙。”
數日前,曲寒星終於長好了一身骨頭,三人當即換裝啟程,離開那片不知何名的河岸。
他們往東行,打算回孤山,卻發現幾個必經之處都被邪僧侵佔。那群人根本枉為佛門之人,途徑之處皆血流成河,若針對修行者也罷,連手無寸鐵的凡人——甚至剛出生的嬰孩——都狠下殺手。
這一路上,便儘可能救人,可越往東走,遇上的邪僧越厲害。
方才一戰,可謂九死一生,為了將最後的敵人殺死,同憫受傷嚴重,幾乎無力行動。
夫渚從林間竄出,將尋到的藥草丟到幾人腳邊,然後走去同憫身旁,抬起前蹄,隔著寸許覆到他傷口上,為他療傷。
同憫趕緊向它道謝。
莫鈞天取出一隻藥壺,點燃收集到的乾柴,開始煮藥。
細白煙霧飄起時,村子裡生出動靜。
曲寒星遠遠瞧見,是一個年輕人從村口跑進來,衝著左鄰右舍大聲呼喊道:
“發藥了,光明聖教的人來我們這發藥了,能治‘鬼索命’的,不要錢,保管能治好,去東邊村口那顆柳樹下排隊就能領到!”
在這樣的偏遠村莊中,大日極上訣造成的傷根本無藥可醫,尋常人受之,不出三日必死,故而有了個外號叫“鬼索命”。
這人的話和說話時的神情一清二楚傳入曲寒星耳中眼中,氣得他罵了句粗口:“光明聖教?呵,害人的是他們,救人的也是他們,一手算盤打得真好!”
“虎子,你說的是真的?”
村子裡,有人推窗詢問。
“當然是真的!我阿爹就是他們拿藥救好的,簡直是神蹟啊!”虎子激動說道,手舞足蹈,“只要你告訴他們,從此信光明聖教,便能一下子就被治好。”
“是嗎?”“那還不趕緊走!”“若能治好我婆娘,老子、老子日夜給他們燒香!”
響應聲此起彼伏,一扇又一扇門被推開,路上很快擠滿人,浪潮般往東面湧。
曲寒星注視著村莊小路上的人,憤怒不絕,胸膛劇烈起伏。他看著看著,心思忽然一動,甩掉手裡的樹枝,噌的起身:“老子也去!”
“喂!”莫鈞天叫住他。
“我不是真要去信這個教,就口頭上說說,去領點藥。”曲寒星擺擺手解釋,“再說,我們三人力量太過微薄,根本救不了太多人,這是個機會,若能趁此打入敵人內部,不正好可以……”
莫鈞天分外不贊同這樣的做法:“打入內部之後,他們要你去殺人,你要如何辦?”
“我……”曲寒星一愣,“那我就……”
他竟想不出什麼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