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太清

一地幽光凝滯, 滿屋如死沉靜, 燈燭都寂。

對面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晏無書懶得再作表情, 唇角扯起的弧度垂下去, 往椅子背上一靠,眼不眨, 盯著他們道:“就接著方才的話題說。為什麼‘吞鳳凰’就能成佛,這個‘吞’字,到底是什麼含義?”

“若我們將一切都告知, 那……”其中一人立刻抬起腦袋, 神情激動急切。

晏無書打斷他, 語氣漠然:“用紙筆寫下來。”

語罷, 靈力自袖間湧出, 將這些人噤聲。晏無書不想聽見他們的聲音, 更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室內又靜。

林霧深知,若想從眼下情形裡求得一線生機, 若想今後的日子好過, 必須向晏無書證明自己有價值。雖說晏無書說他很好用所以不殺他, 但從靈門關一役裡可以看出,晏無書完全有一挑幾的能力。於晏無書而言,他的“好用”, 是錦上添花,而非唯一的那個救世之人。

他顫著手取出紙筆墨,以最快的速度寫道:“所謂‘吞’, 是噬其神魂,食其血肉,啖其元丹。”

晏無書眼睛彷彿被刺了一下,聲音更沉:“原因,為什麼是鳳凰。”

“鳳凰只是條件之一,更重要的一點……”寫到這裡,林霧的筆一頓,晏無書流露出的氣息過於冷冽,讓他手險些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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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蕭滿於他而言是那般重要,林霧心中非常不是滋味。思及從前他與晏無書的相處,晏無書從未為他做到如此地步過。

片刻過後,林霧才繼續寫道:“蕭滿是王之血脈。”

晏無書看見這行字,一手捏著摺扇一端,垂下眼。

蕭滿是鳳凰一族王之血脈,這一點,他倒是不知。不過鳳凰一族和佛門有非常深厚的淵源,這些人能夠探到這個訊息,不足為奇。

當真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吞了鳳凰王族的血脈,就能成佛。”晏無書手指在摺扇上叩了一下,撩起眼皮,目光冷冽,“誰告訴你的?”

“佛主。”

“紅焰帝幢王佛?”

“是。”

“有先例可循?”

“並無。”

問話進行到此,晏無書嗤笑一聲,盡是嘲諷。這聲笑極短促,轉而斂了情緒,繼續問:“下一個問題,你們原本的計劃,是怎麼安排的?”

先前回答晏無書問題的人都是林霧,其餘人生怕自己會沒有坦白從戴罪立功的機會,當晏無書話音一落,搶著回答道:

“共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林霧長老憑藉其修煉的三世輪迴說,將光明聖教派出的大部分太清聖境清理掉。此乃長老迅速提升境界的助力,但同時,他越境同那般多人交手,體內必然積傷——三世輪迴說能夠去除七分氣勁,但其餘三分會流入經脈靈臺,這點極為隱蔽,便是聖手在世,也查探不出。”

“等氣勁越積越多,爆發出來時,第二階段開始。”

“這一階段,戰線不斷北移,光明聖教提出暫停談判,此時各大門派將疲兵軟,不利再戰,必然選擇同光明聖教進行談判,爭取一段時間的和平,換得喘息和恢復時機。可這時,林長老作為唯一的希望,卻身受重傷,無法用任何手段醫治,除了以鳳凰元丹為藥引。”

“為救蒼生,我們會向您討厭鳳凰元丹,再順勢取走鳳凰神魂和身軀。”

這人短短時間寫了太多字,字跡甚為醜陋,卻也將始末道了個清楚。晏無書坐在椅中沒動,連叩擊摺扇的動作都停止,面沉似水,宛如一尊雕像。

他一時沒有說話,對面的人被禁了言,無法說話。

風於此間穿行,倏爾高高揚起,倏爾低旋回落。燭光搖曳不休。這人所言,和蕭滿曾經歷的那一世,全然符合。

以林霧的三世輪迴說為重心佈置對戰方案,依靠這樣的對戰方案,將戰局逆轉、戰線往北推移。爾後便是林霧重傷,藥谷谷主及諸位長老聯手診治,皆無能為力。

每一步都被算計到了。

那時的懸天大陸,道門佛門加起來,太清聖境也只三人,而那所謂的光明聖教有六個太清聖境邪僧,他們從一開始便處在了有利位置。

那時的晏無書,也不如現在厲害。靈門關一役,八部眾之一的天眾有句話說得很對,每當蕭滿受傷,或者有危險逼近蕭滿,他的實力就會暴漲一截。這是出於憤怒,出於恐慌害怕。

可上一世的他沒有如此。

因為喜歡,也因為……不夠喜歡。

用鳳凰元丹作為藥引亦非空穴來風,這方法是藥谷一位長老從古籍中翻查出來的,鳳凰屬火,是天下所有邪祟的剋星,以其元丹入藥,百邪辟易。而藥性和藥理都能說通,是藥谷諸多醫者都看過並認同的方案。

所以上一世,他們走到了如斯地步。

一步一步,一環一環,皆在算計之中。

“計謀厲害。”晏無書扯了下唇,又問,“成佛之後呢?”

想要成佛的人是林霧,回答的人自然是他。林霧提起筆:“便能與佛主同行,使天下皆歸。”

“第二佛。”晏無書道出三字。

“沒錯。”林霧並未否認。

晏無書再一次垂下眼,對於林霧和林霧的目的——或者說願望,他打心底裡感到厭煩和嫌惡。林霧從少年時便這樣,想贏過所有人,想讓所有人都聽從於他,偏生沒有那樣的實力。而沒有那種實力,便尋求歪門邪道。

“原來想站到萬人之上的心思,你一直沒有變過。”晏無書閉著眼,聲音很輕。

聞得此言,林霧的表情變得古怪複雜,爾後笑起來,笑容裡是自嘲,是譏諷,是不屑,是憤怒,讓一張斯文清秀的臉顯得猙獰。

他握筆的手在發抖,落筆時自己凌亂。晏無書懶得睜開眼看,手指一彈,解開林霧身上的術法。

“師兄這樣的人當然無法理解為何我要拼了命往上爬。”林霧啪的一聲摔斷筆,冷笑說道,“那些但凡是個人都能騎到我頭上、將我踩在腳底的日子,我一刻都不會忘!”

他生來便被父母拋棄,多少年裡,都靠著乞討過活。他在黑暗裡、在眾人之下活得夠久,當然想要嚐嚐踩在世間之上是什麼滋味。

可這世間竟不允許,那他當然不擇手段!

晏無書對他這話以及話裡的憤恨感情置若罔聞,淡淡問:“計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林霧的情緒不過剛開了個口子,更多的還未發洩出,被晏無書漠聲轉移話題,噎住一瞬,甩袖答道:“三十年前。”

那時蕭滿才出生不久,作為鳳凰一族最後的血脈,無親人長輩看顧,流落紅塵中,輾轉離亂間。

蕭滿生來帶病,若不去大昭寺,恐怕早夭。這一點,紅焰帝幢王佛是否算到了?

當是在其計算之中,他們連蕭滿是王族血脈都查得一清二楚。若那一年,他沒有出現在那條街上,恐怕就會有其他的人,去到那裡、將蕭滿帶走。

蕭滿的一生,從一開始便受盡苦痛,顛簸流離十年久,到後來,種種陰謀算計,數人以孤山劍陣相逼,身為道侶,他卻沒有護住他。

那個冰冷的冬日,蕭滿該有多絕望。

晏無書心中苦澀難言。他坐在椅間,長眸低垂,神思恍惚。

噼啪。

燈花炸開,而他忽然起身,走向門外。

那絲仍牽在他和蕭滿之間的契機告訴他,蕭滿醒了。

沈意如和元曲早來到院中,不過並未出聲。經過他們時,晏無書停下腳步,道:“接下來交給你們。”

“行!”元曲點頭應道。

沈意如“嗯”了聲。

晏無書繼續前行,倏爾想起什麼,邁出去的步子頓住,偏首問沈意如:“沈師叔,若有一日,要動用孤山劍陣去禦敵,你會將啟動陣法的鑰匙交給誰?”

“自然是你。”沈意如答得不假思索。

“鑰匙一共三把,剩餘那把呢?”晏無書又問。

沈意如卻無法立刻答出了。晏無書不執著於此時找到答案,笑了笑:“孤山劍陣極為重要,持有者當謹慎挑選,我先告辭。”

晏無書速度極快,眨眼便回到停雲峰,但走向山巔道殿時,步伐卻慢下來。

秋風起於四野,而膽怯之情,起於他心間。

月已過中天,緩慢向西,想必蕭滿從床前那扇窗望出去,一眼就能瞧見。晏無書卻是不敢去見。沉重壓在肩頭,愧疚盈滿心頭,更悔恨無措,不知如何能解。

明月同照兩人,兩人不過隔了一門,卻是天涯遠。

“並非此方沒中有什麼藥材同你相沖,思來想去,仍是你體質的緣故。”

宵風清寒,道殿內傳出別北樓的低語。蕭滿“嗯”了一聲,嗓音沙啞,虛軟無力。

“眼下的藥都對你無效,而邪氣不能在你體內久留,眼下情形,唯有一法能解。”別北樓又道,話至此處,稍微頓了頓,才道出是何種方法:

“把邪氣引渡出來。”

在大日極上訣出現的早期,便有人提出過將遊走亂竄於體內的詭異氣勁渡出來這種方案,但立刻遭到否決。

這種方法實際上是可行的,但要求極高——無論引渡之人,還是被渡者——稍有不甚,雙方皆爆體而亡。

眼下蕭滿體虛氣弱,引渡之法萬萬使不得,不過別北樓口中說的,是另一種。一種更為平和的、最為理所當然的、必定能夠成功的,用來交換靈力和氣息的方法。

——雙修。

晏無書站在殿外,於心底道出二字。

卻聽蕭滿問:“若……我還有多久時間?”

蕭滿省去了幾個字,但都能聽懂是什麼,別北樓的聲音比之前更低,語氣遲疑而不贊同:“你的話,至多七日。”

問話的人“哦”了聲,聽不太出所想為何。

一門之隔,晏無書顧不得心中紛雜情緒,大步流星走入道殿。

蕭滿靠坐在床上,壁上燈盞從側面照過去,他一半臉被燭光照亮,一半臉隱沒在陰暗中,鴉羽似的睫低垂,神色比晏無書離去之前好了一些,但仍是憔悴疲倦。

晏無書低低喚了蕭滿一聲,他沒應聲,只緩慢撩起眼皮,對上晏無書的視線。

清黑眼眸盛滿清光,眉目冷淡平靜。

但這一眼,恍如隔世。

一剎被拉成了無限長,彷彿能看見時間的光弧拖著長尾幽幽走過。晏無書想起了許多,上一世的陰陽兩隔,這一世的相思兩斷。

道是無情,他在高山,一身白衣落清寒。

一剎過後,晏無書對蕭滿笑了笑,繼而垂低眼眸,再喚一聲:“寶寶。”

別北樓在晏無書喚蕭滿第一聲時就離去了,道殿內唯餘二人,以及從窗外傾灑入內的月光。晏無書來到床邊,單膝跪著,向前伸手,抱住蕭滿。

他額頭抵在蕭滿肩上,這樣的姿勢讓他看上去有那麼幾分脆弱。

蕭滿看不見晏無書的表情,但清楚地察覺到這人的心情——他很難過。蕭滿想不明白晏無書為何要難過,又非他受了這瀕死之傷。不過蕭滿明白晏無書的意思,他想幫他把體內那股氣勁轉移出去。

“一回生二回熟?”蕭滿輕聲說道,將腦袋靠在枕上,向旁偏頭,去看窗外的月亮。

“寶寶也會開玩笑了。”晏無書哼笑一聲,漸漸的語調低下去,透著溫和的哄,“就像上次那樣,把我當成一個工具,不好嗎?”

蕭滿眼睛緩慢眨了一下,有些無言,上次巨靈山秘境中,他的確將晏無書當成了工具。良久,蕭滿才道:“不必如此自貶。”

“不自貶的話,你就答應與我雙修,讓我幫你將邪氣引出來嗎?”晏無書將頭抬起來,專注望定蕭滿。

“小鳳凰,這是目前唯一行得通的方法。”

“我想要你活著。”

晏無書一聲比一聲堅定。

和上次相同,晏無書仍舊語帶懇求,但眼神不太一樣了。可具體哪兒不同,蕭滿說不出。也無心去尋這人此時和曾經有何種區別,晏無書想要他活著,他又何嘗不想活下去?

蕭滿看了晏無書好一陣,視線垂下去,輕聲道:“好。”

若真要同人雙修,那就“一回生二回熟”好了,反正……你也是自願的。

……

晏無書把蕭滿帶到了山腰桃花林中那座院落中。

窗外是明月照清池,卻遠。

窗內,晏無書抓住蕭滿的手,將他鎖在方寸之間。蕭滿所能感受到的聲與息,便唯餘彼此。

若說親吻,蕭滿已極熟悉,可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纏綿。

抵死糾纏住,好似再不見明天。

漫長。

長夜涼意卻轉為滾燙。

時間的流逝從這時起變得緩慢。天上月寸寸移動,轉過高窗,開始往下傾墜,似乎起了風,又似乎並無,一切仍舊沉寂,萬物暈開在濃稠墨色中。

時間又過得很快,一不留神,東方就泛出一抹白來。

蕭滿體內的氣勁被晏無書悉數轉移過去,四肢終於恢復了力氣,卻也變得痠軟,壓根抬不起來,只能任由晏無書擁著他。

破曉之前的風比宵風更加寒涼,蕭滿感覺到了,卻不覺得冷,伸向窗的手指剛動了一下,被晏無書抓住。

晏無書一手環著蕭滿的腰,一手抓住他的手,低聲道:“你之前說,除非我死,否則你不會回來,還算數嗎?”

溫熱氣息噴薄在頸間,鬧得蕭滿有點兒癢,但渾身都倦,不想動彈。

更不想說話。蕭滿眼底碎著光,眼神輕飄飄無著處,他聽晏無書說這種話的次數太多,懶得理會。

繼續看著窗外。

過了一陣,晏無書將臉埋進蕭滿肩窩中,壓抑著什麼,對他道:“對不起。”

“嗯?”蕭滿終於應了個鼻音,語氣甚為疑惑,是該他道謝,而非他向他道歉。

晏無書接著又道一句:“對不起。”

這很奇怪。

從前晏無書也會向他認錯,但那是為了哄他,在他這裡討點好處,先將自己不知道的一併認下再說。

可此時此刻,蕭滿感覺出晏無書的語氣裡盈滿悲傷。又不只悲傷,還有內疚和悔恨,無助與痛苦。

這人的心在顫抖——連在兩人之間的契機如是告訴蕭滿。

蕭滿緩慢蹙起眉。晏無書將他抱得更緊,嗓音是沙啞痛苦的:“是我大意輕信,是我懦弱無能,才使得那些人得以上雪意峰,逼迫你讓出元丹。”

這話不啻於一道驚雷,蕭滿猛地睜大眼。

他是如何得知的?又知曉了幾分?

晏無書在他身側繼續道:“是我沒有一開始識破他們的詭計,是我害你……”

“誰都沒有看穿這計謀。”蕭滿心念電轉,理清思路,打斷晏無書的自責。不管晏無書是如何得知的,這已成事實,但現在追溯前塵過往,又有何用?

前塵無法更改,而今生之緣,他不想再續。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的蕭滿,如今道魔之戰提前,又怎會推測不出前世因果?當初那一場災禍,沒有誰對誰錯。

是他太依賴晏無書,以為自己真能平安喜樂地在雪意峰上過一生,卻給了旁人可乘之機。所以重來一回,他離開雪意峰,拿起了劍。

蕭滿垂下眼,視線落到緊緊環在自己腰間的那只手上,旋即抓住、扯開。他翻身坐到晏無書對面,清黑的眼睛望定他,問:“既然你已知曉這一切,那你願意放過我了嗎?”

這話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晏無書仍然慌亂,忙坐起身來,但還沒來得及回答蕭滿,又聽見蕭滿道:“我想放過我自己了。”

這一聲極輕,似是嘆息。

又似似是一句讖言。話音落地,山風乍起,素白衣衫紛亂翻舞,蕭滿的氣息陡然間起了變化,境界以一種近乎於瘋狂的速度提升。

從太玄初境到中境,緊跟著是太玄上境,再過數息,臻至大圓滿。

爾後便是,太清聖境。

蕭滿垂眼又抬起,一點赤紅幽芒自蕭滿眼中淌出,漣漪般往外擴散開去。

這一刻,東方晝陽破雲,彤彤霞光升起,山間猿猴聲聲吼叫、群鳥啾啾啼鳴。

停雲峰上拍翅之聲猶如雷響,鳥雀在天空中展開絢爛的羽翼。百鳥來朝,向蕭滿執禮賀喜。

蕭滿坐於此處,白衣烏髮素淨。

窗前蓮蓬搖曳秋池,他了悟成聖,朝夕太清。

晏無書坐在蕭滿對面,斂低眸光,手指緩慢在虛空中做了個抓的動作。可他什麼都沒抓到,那片素白衣角從指間掠過,爾後滑落,連山風都不停。

分明前一刻,他們還親密無間。

而此時,連在他們心間的那縷契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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