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你說的事我知道了,你先走我,我們待會兒就過去。”

“不是,嫂子,她們?”

“她們是來看我的。女人家的事,你別管。”

付粟錦使勁把曹安猛推出去,嘭的聲關上了院門。

曹安猛站在門外好長時間都回不過味來。

這事怎麼說的,怎麼還能是長秀和電母都在安堂哥家?電母啥時候來的村子,他咋一點都不知道?長秀不是跑了嗎,四叔找了那麼多天找不到人,怎麼出現在安堂哥家裡?

數不清的疑問縈繞在曹安猛的腦海中,直到呼啦啦風吹樹葉聲響,將他的思緒拉扯回來。

現在根本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嫂子,你快點的。這雨隨時都有可能來,你們都趕緊上生產社那邊躲著去吧。”

衝著院裡大聲囑咐一句,猛子這才轉身,繼續往下一家走。

院門內,聽著曹安猛遠去的腳步聲,付粟錦好似虛脫了似的長出一口氣,緊接著又是一顆心提起來,急忙往屋裡走。

“典窈窈同志,現在怎麼辦啊?”

“付老師,你別急。下雨也好,下了雨更容易幫咱們隱蔽。咱在家等著,我想曹安堂和我家那口子應該很快就會來了。”

電母表面鎮定還使勁去安慰付粟錦,實際上她心裡也緊張得不行。

生怕剛才一個隱藏不住,曹安猛再把村裡其他人給喊來。

到時候這邊倆孕婦隨便一個出現意外,她都沒辦法回去交差啊。

還好有驚無險,那就期盼著曹安堂他們能趕緊回來吧。

只是電母這樣的期盼註定要無限延長了。

距離祝口村不知道多遠的莊寨鎮,曹安堂風風火火衝出鎮政府大院,再次騎上腳踏車。

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陰了下來。

後方莊寨鎮鎮政府裡面,方剛召集所有人緊急安排工作。

曹安堂頂著狂風前行,繼續朝秦劉村進發。

別的地方都好說,唯獨這個秦劉村是片刻都不能耽擱。

縣派出所周棟是經驗豐富的工作同志,他既然都說秦劉村的情況最糟糕,那就一定是最糟糕。萬一去晚了,釀成災難性後果,那是所有人都無法承擔的責任。

風來的方向,往日裡熱火朝天的秦劉村,今天的氣氛就和這天氣一樣無比陰沉。

村中央祠堂裡,老秦家全體男女老少匯聚一堂。

秦家老太爺指點著跪在祠堂中間的秦長劍,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

“長劍,你糊塗啊!”

今天秦長劍帶著人拉磚去縣裡,又把磚原封不動拉回來,全村都看見了。秦長劍在縣裡供銷社所做的一切,也早有人當眾講述出來。

所有人都能明白秦長劍的心情,但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因為自己家的事情連帶著老秦家全體都被連累。

燒出來的磚瓦賣不出去,大家吃啥喝啥?

“從現在開始,長劍再也不是老秦家的當家人。長弓,你來當這個當家人,明天一早就去縣裡找那位曹主任,說咱同意去果生原來的廠子裡燒磚。”

秦家老太爺話音剛落。

秦長劍猛然扭頭。

“我不同意!太爺,葉眉也是你的重孫女啊,也是咱老秦家的人啊。她就埋在那呢,連個屍首都找不回來,你們就一丁點感覺都沒有嗎?行,別人我不管,要讓我去那燒磚,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的結果就是老秦家所有人都跟著你一塊餓死!當初葉眉一個女娃子偷學燒磚,按照祖宗的規矩那就該一輩子關在村裡,不準出嫁。是你求著我許了葉眉和果生的親事,又是你偷偷把葉眉送出村子的。這些我都饒了你了,哪怕是後來果生和葉眉開廠子我都沒說過你一句。現在出了這種結果,你還怪我們心狠?我告訴你,老秦家人誰都不欠你的,是你欠我們的,現在也該到還的時候了!你不想去可以,我們都去,就你一個人留在這守祠堂!”

秦家老太爺一番話,完全無視了秦長劍的要求,扭頭看向另一邊的秦長弓。

“長弓,聽我的,明天就去找那個曹主任,說咱老秦家人都聽他的。”

秦老太爺的決定或許是最好的決定了,可被點名的秦長弓卻是一臉無辜和委屈的模樣。

“太爺,您說的輕巧,關鍵是人家那曹主任還願不願意見咱啊。今個兒長劍哥可是把人給得罪狠了。”

秦長弓一句話,弄得在場所有人心情壓抑。

恰在這時,天空中咔嚓一聲驚雷炸響。

秦老太爺顫顫巍巍走出門去,抬頭看看陰雲密布的天空。

“都先回去吧。明天我親自去縣裡,舍下這張老臉去求人。”

一句話徹底定局。

在場老秦家全體心情沉悶,看了眼跪在祠堂中間的秦長劍,無不是搖頭嘆息往外走。

湧動的人群逐漸給祠堂裡流出來空地,秦老太爺剛想轉身回去,卻發現眾人驟然止住腳步,又退了回來。

“怎麼了?”

“太爺,來了!”

“誰來了?”

“那個曹主任來了!”

不知道是誰喊出這麼一句,祠堂裡的秦長劍都驚愕起身跑到外面。

無數目光匯聚的焦點處,曹安堂大踏步走進祠堂。

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麼樣的矛盾,也不管現在大家是個什麼想法和決定,都比不上組織全村緊急避災來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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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曹安堂指揮著秦劉村全村人收拾好家當細軟,去往莊寨鎮暫時避雨的時候,雨終於下起來了。

這場雨絕對是曹縣、魯西南,乃至整個黃淮地區,百年之內有記錄的最大的一場雨。

東部沿海的超強臺風侵襲和西部內陸地區的副熱帶高壓雨雲碰撞,形成了北到河北、南至江蘇的一條狹長暴雨受災區。

在當時那個年代,還沒有相當準確的降水量記錄。

但是經歷過這場雨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是有多麼兇險。

從秦劉村到莊寨鎮徒步行走的路程當中,沿途各村都有鎮上的工作人員帶領群眾淌過快要沒過腳踝的積水走上大路,一起去鎮中心。

猛烈的狂風吹倒了不少被大雨浸透的房屋,許多人都是眼睜睜看著自家房子倒塌,哭喊著要跑回去,又被人給強行拖回來。

災難面前,任何人都顯得無比渺小。

秦劉村老秦家全體能做的也只能是心中慶幸,曹安堂的及時傳遞訊息,讓他們的人沒受到傷害,至於會損失什麼,只有等雨停了才能知曉。

天完全黑了下來。

莊寨鎮鎮政府內外到處都是人。

老弱婦孺全都被安排在能遮風擋雨的房子裡,青壯年老爺們們不管是誰,都是扛著沙袋一層層加高大院前後門的攔水隔離帶。

當黑暗徹底籠罩大地,耳邊能聽到的除了風雨聲,還有不少人的哭泣聲。

曹安堂活動著痠疼的肩膀,累得直接往大院門後的水窪地裡一坐,任憑風雨吹打在臉上,實在不想動彈了。

扭頭掃視周圍,眼中所見其他人也和他的情況差不太多,直到某一刻,看見了秦長劍的身影,他的目光微微一頓,深吸一口氣,起身朝那邊走了過去。

周圍幾個秦劉村的村民看見他走過來,自覺起身。

只有秦長劍低頭看也不看,實在不想和曹安堂多說話。

“你要是還想說入社的事,去找秦長弓,他現在是老秦家的當家人,不用和我說了。”

聽到這話,曹安堂不由得微微一愣,真心想不到老秦家人還能有主動的安排。

只是,他找過來,也不是單純為入社的事情。

“秦長劍,我和你說件事,你做好心理準備行不行?”

秦長劍猛的抬頭,昏暗中直視曹安堂的目光。

“啥事?”

“是關於劉果生和秦葉眉的事。他們,他們……”

“他們怎麼了?”

“他們,還活著。”

咔!

隨著曹安堂的話音落下,一道驚雷在天空炸響,驟然而逝的閃電將秦長劍無比扭曲的面容在那一瞬間展現在曹安堂的面前。

驚雷之後的片刻安寧,緊接著就是秦長劍撲向曹安堂,發出歇斯底里的呼喊。

“你說啥呢,你再說一遍!”

“秦長劍你冷靜。”

“我怎麼冷靜,我閨女在哪呢,在哪呢啊。快告訴我,告訴我!”

癲狂的中年漢子恨不能去掐住曹安堂,可他撲過去的動作只做到一半就被旁邊幾個老秦家人給死死摁住了。

還嫌得罪人家曹主任不夠嗎,真把老秦家人都給害死了才行?

秦長劍使勁掙扎,大喊大叫。

曹安堂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也根本不會在意他剛才要做什麼,只是帶著一種直來直去的思維想要把真相完整告訴秦長劍。不只是現在人在眼前他才這麼做,更是因為之前和周棟商量的時候,感覺今晚的行動只有帶上秦長劍,才能……等等!

曹安堂的思路卡殼了。

秦長劍歇斯底里怒吼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晚這情況,還怎麼展開行動。

下了這麼大的雨,到處都在避險,他怎麼再回果葉磚窯廠那邊抓人,劉果生和秦葉眉還會去那邊燒磚嗎?

想到這裡,他又一次渾身激靈靈打個寒顫。

可能會的,真有可能會!

劉果生和秦葉眉十有八九會不顧任何風雨再偷偷跑回去,這種惡劣的天氣情況下,他們再跑去處在窪地水渠旁邊的磚窯廠,那結果……

“壞了!”

曹安堂驚呼一聲,扭頭就跑,去到大院門口,順著高高的攔水隔離帶直接往外翻。

他的所作所為絕對是把莊寨鎮這裡避雨的所有人都給嚇傻了。

“曹主任,你幹什麼去?”

“曹主任回來啊,外面的水已經很深啦。”

有人呼喊,也有人追過去阻攔,可他們終究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曹安堂翻出去,徹底消失。

誰也不知道他發了什麼瘋,如此惡劣的天氣情況下,還要往外跑。

只有曹安堂自己知道是為什麼,他現在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要被自己的愚蠢給氣瘋了。

為什麼要去欺騙劉果生和秦葉眉,為什麼要刺激那對小兩口,讓他們再回磚窯廠。

就算是必須這麼做,那為什麼要選擇在今天、在今晚!

三年前,曹安栓一把火沒能把那苦命的小兩口給燒死。

三年後的今天,曹安堂一句話很有可能會讓人直接淹死在暴雨洪水當中。

大路上的積水,最深處已經沒過膝蓋。

曹安堂淌著水轉著圈跑動,淌開水面上漂浮的各種不知名物體,跑到對面路基高處,伸手撈起來之前扔在這的腳踏車,騎上就走。

後車輪不知道軋到了什麼東西,漏氣完全憋了下去,發出咯噔噔的響聲,可他還是使勁趕著往前騎。

但這種情況下,他就算再快,又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趕回去。

不幸中的萬幸,剛離開莊寨鎮鎮委大院沒多遠,前方兩道強光照射過來,一輛吉普車飛速衝向這邊。

汽車與腳踏車一個交錯。

曹安堂扯著嗓子大喊:“停車!”

車裡同樣傳出呼喊:“曹安堂!”

聲音落下,腳踏車停止,汽車直接橫過來,高高的車輪衝開地面的積水滑動出去好遠,又以最快的速度調頭回來。

副駕駛車門直接從裡面被人開啟,開車的雷公探著身子大喊:“快上車!”

曹安堂二話不說,直接鑽進車內。

門都來不及關的,發動機轟鳴,吉普車衝開積水向前疾馳。

“曹安堂,我可算找到你了。你說你整什麼呢,你忘了今晚還有什麼重要事的嗎?”

“啥事?”

“長秀啊,送人去鎮上啊!”

雷公一句話,讓曹安堂的心情猶如雪上加霜、火裡澆油。

這麼重要的事情,他怎麼就給忘了個一乾二淨呢。

要是正常情況下,忘了也就忘了,不差這一會兒。

可今天什麼狀況,暴雨啊,全縣都在緊急避災,就他家那打補丁的小破屋怎麼可能頂得住這麼大的風雨。

粟錦她們會怎樣?

留在家裡就是找死,出門離開就是真相大白。

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

“快啊,雷公你開快點。”

“我這已經最快了,你別催!你還是趕緊想想待會兒真要遇上不好的情況,怎麼處理吧。”

雷公也很無奈。

原定今晚去祝口村接人,結果一場暴雨來得那麼不是時候。他本來是在縣城防災指揮部保護於慶年的,等那邊情況稍稍穩定,猛然想起來今晚的行動,這才到處詢問曹安堂的下落,一路追尋到莊寨鎮來。

他不敢一個人去祝口村,他也不敢想象長秀的事情要是敗露了,沒有曹安堂在,誰還能穩住村裡的情況。

最關鍵的是他媳婦兒電母還在那呢。

真要有個意外,雷公也得恨自己一輩子。

“窈窈你可要撐住啊,我這就來,這就來!”

雷公開著車,嘴裡念念叨叨。

電母肯定是聽不到他的話,如果能聽到,八成會當場回一句:“老孃我快撐不住啦!”

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祝口村村子中央,無盡的黑暗中,女人驚恐的尖叫聲時不時傳揚出來。

付粟錦和長秀抱頭蜷縮在床邊角落裡,電母搬著小方桌使勁堵住已經被吹沒了窗戶的牆壁開口。

“付老師,你先別慌呢。你也想想辦法啊。這樣子怕是撐不住了,萬一房子塌了,咱誰都活不了。”

“窈窈同志,我也不知道咋辦啊。再等等吧,安堂他們應該快來了。”

“來什麼來,要來早就來了。男人就是靠不住的東西!”

電母怒急破口大罵,可還是慢慢俯下身子,後背倚著方桌桌子底慢慢坐了下來。

與此同時,祝口村村頭生產社,曹安猛、曹安良、曹安儉三兄弟身披油布衣匆匆從村外趕回來,進了生產社,使勁關好大門,三兄弟累得大口喘著粗氣坐在地上。

不少村民從周圍幾間屋子裡跑出來,大聲詢問:“猛子,外面咋樣啦?”

“不行啦,水渠裡的水擋不住啦,地裡灌滿啦,全往村子裡面淌呢。大家都待在這別出去。我剛才好像還看見太爺家的老宅子倒了一間。”

猛子一番話弄得所有人心情壓抑。

這雨才剛下了沒多久,太爺家的老宅子就塌了,試問其他人家還能撐多久。

風雨無情,但是,人有情。

猛子使勁爬站起身,卯足了勁大聲喊道:“大家夥別擔心。等雨停了,鎮上就會來人統計大家的損失,發賑災款,幫著大家夥蓋新房子。丟了啥都不要緊,只要咱人沒事就行。都別愁啦,跟我說說各家的人都在這沒,還有沒有沒來的。”

隨著這番話,眾人稍稍平復,這才開始左右看看各家的人全不全。

平靜的氣氛中,隨著各家主事的喊出來人都全了,曹安猛的心情也越發放鬆。可突然間,黑蛋那小子猛然擠開人群衝過來。

“猛子叔,付老師呢?付老師沒在這啊,安堂叔也沒在這。”

“啥?付老師沒來?”

曹安猛慌了。

在場的祝口村所有人都慌了。

這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付粟錦啊。

“其他人都在這別動。安良哥、安儉哥趕緊跟我走。”

猛子一聲招呼,轉身拉開門栓,呼的一聲狂風灌進門堂,吹得人不自覺後退。

同樣的風,席捲著雨水,吹打進疾馳的汽車內。

開車的雷公下意識扭頭,就看見曹安堂直接開啟了這門,半個身子探出車外。

“曹安堂,你幹什麼?你瘋了嗎?”

“雷公,拐彎,快拐彎!”

“什麼啊,你讓我拐哪去啊?”

“去磚窯廠,那邊有個磚窯廠,先去那邊,那邊可能有人給困住了!”

“我……我去你大爺的,我和我媳婦兒上輩子欠了你的!”

雷公氣得破口大罵,他現在只想儘快趕去祝口村,可曹安堂一句“有人困住哪”的話,讓他根本沒辦法無視,直接一轉方向盤,順著坑坑窪窪的泥漿路衝向果葉磚窯廠。

車速由快到慢,最終被迫停下來,面對一眼看不到邊的黑漆漆積水窪地,雷公艱難咽口唾沫。

“不行,不能往前走了。進去咱就出不來,有人在裡面也活不……啊,曹安堂你大爺的,你給我滾回來!”

雷公話都沒說完,曹安堂那邊已經跳下車,冒著風雨鑽進水窪地,片刻間消失在車頭燈照耀的盡頭。

只有一聲低微的呼喊在風雨中隱隱傳回來。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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