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秋。

曹縣縣政府,政治辦公室門前走廊。

曹安堂站在這裡很久了,透過走廊的窗戶,可以清晰看到縣政府大門對面的牆壁上,大幅的宣傳壁畫,標註口號“一切反革命分子都是帝國主義的走狗”。

時不時的,還能看到民兵隊員押著人從院子裡路過。

嚴肅的氣氛,很是濃郁。

突然,身後的房門咔噠一聲響,一人邁步走出,很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曹安堂認得他,莊寨鎮的鎮委主任兼任鎮民兵連連長鬍愛國,過年時,在縣裡舉辦的工作大會上,胡愛國還慷慨陳詞講述當年參加抗戰,與國民軍隊聯合阻擊敵人的故事,曹安堂聽了之後也很是熱血沸騰。

可今天,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手裡拿著紙筆,低頭向外走。

“曹安堂!”

“到!”

一聲呼喊將曹安堂的注意力拉扯回來,他大踏步向前,推開房門走進去,看到對面坐著兩位濟南來的偵查員,啪的下立正敬禮。

“曹縣祝口村民兵隊隊長曹安堂,報道!”

“坐。”

“是!”

曹安堂一步上前,端正坐在椅子上,兩手放於膝前,腰桿挺得筆直。

沒有人再說話,只有窗外的蟬鳴和兩位偵查員低頭翻動資料紙的聲音始終響個不停。

某一刻,其中一人抬頭,竟對著曹安堂展現出一絲微笑:“曹安堂同志,你看上去很年輕啊。”

“報告,我今年二十三歲!”

“不用這麼緊張,找你來這裡就是聊聊天。”

偵查員臉上的微笑表情不變,拿起一張材料紙,緩緩開口道:“曹安堂,解放戰爭期間,榮獲一次二等功、兩次三等功,所在連隊更是被評為華野第一模範連,四九年因傷退伍。”

“報告,是!”

“說說你受傷之後,到退伍之前的經歷吧。不用緊張,就當是講故事給我們聽。”

偵查員說不用緊張。

可眼前這種氣氛下,曹安堂怎麼可能不緊張。

放在膝前的雙手使勁抓了把褲腿,深吸一口氣,儘量語調平緩地講述受傷之後的經歷。

兩名偵查員也不打斷他,就是沉默聽著,哪怕中間曹安堂稍有停頓的時候,他們也不催促,甚至其中一位偵查員都端了杯水遞到曹安堂的手中。

時間就這麼不知不覺流逝。

當曹安堂說起來與趙政委、韓大力等人一起坐上返鄉汽車的時候,兩名沉默了很久的偵查員終於齊刷刷抬頭,其中一人敲了敲桌面。

“等一下,你剛才說送退伍傷員回鄉的,還有一名女護士員?這種工作很少會有女同志去做啊。那位女護士員叫什麼?”

“她叫,梁怡。”

曹安堂說出這個名字時,嘴中稍稍有些苦澀,端起來杯中的水,仰頭喝個乾淨,恰好沒有注意到那兩名偵查員眼中閃過的一絲精光。

“曹安堂,你和這個梁怡還有沒有聯絡?”

這句問話一出,屋內長久的沉默。

曹安堂也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剛剛講述的過程中,提到了那麼多人,怎麼偏偏就是在說起來梁怡的時候,偵查員問題變多了呢。

他想從兩名偵查員的表情中看出點端倪,可惜專門進行政治工作的人,最是能隱藏自身的情感變化。

曹安堂不敢沉默太久,只能大聲回道:“報告,有聯絡,自從退伍之後,我每個月都會給梁怡同志寫一封信。但是,她從來沒有回信過。”

“沒回信?你確定一封信都沒回嗎?”

“確定!”

“那你給這個梁怡寫的信當中,都是什麼內容?”

偵查員問到這種地步,曹安堂終於忍不住了,刷的下站起身,直視回去。

“報告偵查員同志,信件中寫什麼內容是我的個人私事,您為什麼要這麼問。另外,請您告訴我,梁怡同志出了什麼意外,還是,出了什麼問題?”

快兩年了,曹安堂寄出去的信件如石沉大海,不對,石沉大海還有點響聲,梁怡那邊真的是一丁點迴音都沒有。

他相信堅定的革命友誼,但也知道革命的道路上總會有曲折和離別相伴。

就在上個月,他提起筆來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寫什麼,終於選擇將那段時間不長的革命情誼埋葬在心底。

誰能想得到,今天竟然是兩位濟南來的偵查員,又讓他勾起來往昔的回憶。

他現在只想知道梁怡到底怎麼了。

但是……

“曹安堂,注意你的態度,現在是我們問你問題,而不是你問我們!”

偵查員大踏步上前,雙眼直視曹安堂,甚至一隻手都放在了腰間的配槍上面。

外面是酷熱的天氣,可屋裡的溫度變得和冰窖一樣寒冷。

足足過了一分鐘,另外一名偵查員也站起身,緩步上前,輕輕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王浩,工作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照顧革命同志的感受。”

一句話,算是將僵持的氣氛打破,這位轉身朝曹安堂輕輕壓了壓手,說道:“曹安堂同志,我們的工作是儘可能調查清楚每一位革命同志的心是否是紅色的。所以,有些問題必須問清楚。當然了,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們的問題。但我們也絕對不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坐,我們繼續說說其他的事情。”

三人再次落座,但曹安堂的心情已經不再平靜,滿心裡想的都是梁怡的事情,面對偵查員的提問也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直到又一個問題提出,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曹安堂,你退伍回鄉的第一天,清剿盤踞祝口村的土匪,有立功表現。我問你,當時為什麼沒有立刻處決匪首許閻王?”

“當時許閻王已經投降,不殺俘虜是軍令。”

“好。那我再問你,根據記錄,當時與你一同回鄉的只有十幾名退伍重傷員,而你們卻全部俘虜了二十多人的精悍土匪隊伍。我參加過西南剿匪戰鬥,我知道那些悍匪的戰鬥力如何。你們武器裝備不足,戰鬥力不足,是怎麼做到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的?是不是……”

說到這,偵查員微微一頓,目光陡然變得犀利起來。

“是不是你們當中有人早就和土匪串通好了,假意投降,妄圖以此打入我方內部,密謀反革命行動?”

這一問,好似驚雷炸響在曹安堂的耳邊。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偵查員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這簡直就是對他們這些以性命保家衛國、保護人民群眾的戰士的侮辱。

“胡扯!”

曹安堂憤然起身。

偵查員同樣拍案而起。

“曹安堂,你給我坐下!現在是鞏固革命成果的關鍵時刻,我們的工作就是不允許任何反革命分子在我方內部破壞革命果實。你只需要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看著對面偵查員嚴肅的面孔,曹安堂咬著牙,握拳的手臂微微顫動了好久,才刷的下坐回去。

“沒有。”

兩名偵查員對視一眼,竟不再糾結剛才這個問題,又拿起來另外一份資料紙。

“曹安堂,在祝口村的土改工作方面,有立功表現。你立的功還真是多啊。不過,據我們所知,祝口村曾經的地主徐家茂就是現行反革命,為什麼土改工作過程中,你們沒有把他揪出來,予以懲罰,反而是把他放跑了?”

“徐老財是反革命?”

聽到偵查員的話,曹安堂也愣住了。

徐老財雖然和世界上所有地主一樣,剝削農民階級,壓榨勞動人民,但是,人還算個本分的人。最起碼,抗戰時期的時候還踴躍支援過敵後戰場,怎麼能和反革命分子沾上邊。

“曹安堂,故意放跑反革命分子視同從犯,故意隱瞞不報,罪加一等。你和徐家茂到底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把他放走?”

“我,我沒,不對,徐老財怎麼可能是反革命分子啊。”

“曹安堂你還嘴硬,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徐家茂曾在紅色蘇維埃時期、抗戰最艱難時期,以及即將迎來全中國解放的時期,多次支援過反革命部隊。這些事情你知不知情?”

曹安堂知道嗎?

他應該知道的。

一年前的那個雨夜,徐老財站在自家大院後門前,守著全村人面說過一番話。

可那就算是反革命了?

“曹安堂,你猶豫什麼?我在問你,地主階級徐家茂的所作所為,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知道。”

“好,那我再問你,徐家茂手下有個叫雷震的人,曾經傷害過我們的革命同志,並且對祝口村以及整個曹縣的革命建設工作,做出了破壞性行為,這些你又知道不知道?”

這是在說徐老財手底下的那個雷公。

自從去年他們一起離開祝口村之後,徐老財就不見了蹤影,但雷公卻隔三差五會出現在縣裡或村子裡。

那人仗著自己學過武,跑來縣政府說什麼要喊冤,要回屬於他們的土地。

縣裡的革命教育同志對他展開教育,結果反被雷公打傷了。

後來曹安堂親自帶著民兵隊要去抓雷公,誰知那家夥跑的飛快,從那以後再也沒出現過。

這些事,曹安堂自然是知道的。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再土改工作期間,將徐家茂和雷震等一眾現行反革命分子放走?是不是你在給他們提供保護,你又受到了誰的指使,是否正在密謀反革命行動?”

“我沒有!”

曹安堂騰的下站起身。

偵查員這一連串的審訊問話,層層深入,看似沒什麼問題,可曹安堂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最重要的是,他怎麼可能成為反革命分子的幫兇呢。

“曹安堂,你不用狡辯。知不知道今天為什麼把你喊到這裡來?就是因為有群眾舉報你和徐家茂、雷震那樣的反革命地主惡霸有利益往來,而且你還欺侮無辜女同志,在祝口村作威作福,橫行霸道。事實已經很明確了,趕緊交代清楚你的問題!”

曹安堂進門之前,只以為偵查員叫他來,是想瞭解村鎮上的鎮反工作情況。

後來隨著談話深入,他又難免開始猜想問題出在梁怡或者徐老財的身上,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偵查員眼中,真正存在問題的竟然是他本人。

……

秋日裡的風有些急,吹得縣政府牆外的喇叭花搖搖晃晃,煽動著五彩斑斕翅膀的小蝴蝶,死死抓著藤蔓不讓自己被風吹走,卻擋不住一隻黑黝黝的小手伸過來,一把抓住蝴蝶翅膀。

“抓住啦,抓住啦。”

黑蛋歡呼著,一隻手拉過來腰間的小書包,從中取出個打點滴用的透明玻璃瓶,小心翼翼把蝴蝶塞進去。

不大的瓶子,少說也裝了七八只漂亮蝴蝶,照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炫目。

“二愣子,你說妮子會不會喜歡這些。”

黑蛋扭頭看向一起光腚長大的玩伴。

二愣子撅了噘嘴:“曹定中,你再這樣,安堂叔又要說你了。我們來縣城是上學好好學習的,偉大領袖都說我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怎麼能不珍惜安堂叔好不容易給我們申請來的上學機會。還有,我叫曹定邦,別叫我二愣子了。”

“唉,二愣子你變了,以前你有點傻,可還沒這麼討厭。”

黑蛋一副唉聲嘆氣的樣子,好像小大人似的,腦袋晃動的瞬間,猛然看見馬路相隔對面的牆角底下,冒出來個鬼鬼祟祟的腦袋。

“二愣子你快看,好大的老鼠啊,比以前徐老財家糧倉裡的老鼠還肥呢。”

黑蛋呼喊著往馬路另一邊跑,似乎是想抓住那只難得一見的大老鼠。

可就在他跑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一輛吉普車拐過街角開過來。

開車的司機全沒意識到還有個孩子在馬路中間,猛然按響喇叭的同時,就是死死踩住剎車。

吱嘎一聲,車輪停下。

後座上閉眼休息的軍裝中年被驚醒,震聲問道:“怎麼回事?”

“特派員,好像撞了個孩子。”

“快下車看看啊!”

特派員和司機齊刷刷衝下車,看到車頭前兩米處,癱坐在地上有些嚇傻的黑蛋之後,同時松了口氣。

幸好剎車及時,沒有撞上。

司機後怕之餘,瞪起眼來便想訓斥,可看見特派員蹲下身子把那黑黝黝的小屁孩扶起來還耐著性子問個不停,他趕緊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黑蛋被嚇得不輕,倒是二愣子快步上前,拉著黑蛋退開,抬手敬了個少先隊禮。

“叔叔,我們是英勇的少先隊員,這點挫折不會打倒我們。曹定中沒事,您放心。”

“哈哈。”

這位從徐州來的特派員笑了,真沒想到竟然還能遇上這樣的孩子,點點頭說道:“好,英勇的少先隊員同志,告訴我你們的學校在哪裡,明天我就去找你們的老師,要求他為你們不怕挫折的勇氣,頒發大紅花。算作是差點因為我讓你們受傷的補償。”

“報告叔叔,這樣的大紅花我們不能要。安堂叔教育我們說,勇氣不是立功的原因,受傷不能成為享功的標準。祖國正是在困難的時候,我們要為祖國建設立功,絕對不求任何特殊對待和回報。”

二愣子這番話把特派員說的一愣一愣的。

旁邊恢復了平靜的黑蛋,低頭看看包裡那個摔出來一道小裂紋的玻璃瓶子,忍不住撇撇嘴:“不要大紅花的話,其實賠我們個瓶子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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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孩子一唱一和,好像說相聲一樣,特派員越發感覺喜歡,扭頭朝司機揮揮手。

“小張,你去買兩瓶冰糖水來。”

“特派員,你這……”

司機看了看幾步之遙的縣政府大門似乎有話要說,特派員很不在意地揮揮手。

“去嘛,我和英勇的少先隊員同志討論下如何為祖國革命建設做貢獻,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不影響的。”

司機小張只好點點頭,開上車去找賣冰糖水的店鋪。

特派員這才一左一右拉著黑蛋和二愣子走到牆根底下坐下,笑著說道:“兩位小同志,和我講講你們那個安堂叔吧,他是做什麼的,還教育過你們什麼?”

這句問話一出,黑蛋來精神了,大聲喊道:“我們安堂叔叫曹安堂,是戰鬥英雄,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縣政府大院外牆根下,一大兩小三個人聊得開心。

可大院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緊閉的許久的木頭房門咔嚓一聲開啟,兩名縣政府保衛工作人員持槍站立在兩側,濟南來的偵查員倒背著手看著曹安堂向外走的背影,語氣無比嚴肅說道:“曹安堂,給你一晚上的時間,好好寫清楚你的個人問題。膽敢充當反革命分子的保護傘,你的問題相當嚴重!”

“我不是反革命分子的保護傘,我是祝口村民兵隊長,我的任務是保護人民群眾!”

“就你,還敢說保護人民群眾?冥頑不靈!帶走,關起來!”

偵查員揮揮手,曹安堂直接被押送去了鎮政府後院的小黑屋。

嘭的聲房門再度關閉,兩名偵查員長出了一口氣,對視搖頭。

“這裡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糕啊。”

“是啊,自從北方戰場接連三次勝利,敵人選擇與我們進行談判之後,反革命分子就越發變得囂張起來,這是準備從後方瓦解我們的勝利趨勢。我們的工作就是保證大後方的穩定,絕對不能影響到前線戰場。”

“對,我們擋住了帝國主義的槍林彈雨,同樣也能擋住他們的糖衣炮彈。但總是有一少部分人,背叛了革命,絕對不能輕饒。濟南黃同志被刺事件就是給我們革命隊伍裡所有人敲響了警鐘,必須抓住所有與之有關的反動分子。匪首李三還沒落網,就隱藏在這裡,上級還從徐州調來特派員指導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在最短時間內,將李三抓獲。工作不能鬆懈。”

“是,不敢有一絲一毫鬆懈!”

兩名偵查員目光灼灼,鬥志昂揚。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兩人立刻噤聲,帶著懷疑的目光看向房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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