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噹當,地主家院門緊閉。

整個村子再度恢復安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徐老財家院裡的氣氛可就不一樣了。

年過五十的徐老財一身膘肥,肉嘟嘟的臉上寫滿了擔憂,看見雷公電母回來,急忙跑出堂屋。

“小雷子,外面情況咋樣?”

“老爺莫慌,還算那幫刁民有眼力見,敢出來鬧事的就這一個,已經捆了。”

雷公往身後一指。

倆長工趕緊把小栓子扔到地上。

已經緩過來那口氣的小栓子,疼得齜牙咧嘴,可還是支稜著脖子破口大罵:“徐老財,放開老子。我告訴你,你完蛋了,你全家都完蛋了。現在就把你的地契全都給我,我還能放你們一條活路。要不然,莊家村的苟財主就是你的前車……”

“閉嘴吧,你!”

電母上前,掄起來樹幹粗一樣的膀子,啪啪啪一輪大耳刮子,扇得小栓子眼冒金星。

徐老財的心肝都跟著顫抖,連忙揮揮手說:“別打了,別打了,先關到後院柴房裡去。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打人也不能隨便打。”

倆長工聽令,扛起來小栓子就走。

徐老財撫著胸口,長吁短嘆。

“反了反了,這是要連天都得反過來了。老婆子,快去招呼二房三房,趕緊收拾收拾家裡的值錢物件,套上兩匹騾子車,備好了草料,隨時準備走。”

“當家的,咱真走啊?”

“不走能行嗎,莊家村的老苟那可是讓人給硬生生打跑的,那是前車之鑑啊。咱這邊現在就來了這一個,誰知道後面還會來多少。”

“可咱家的地?”

“沒事,拿好了地契,出去躲一陣,等風頭過了再回來,那些刁民也不敢鬧騰。快去啊,等著讓人上門來打死咱嗎。”

徐老財氣得直跺腳。

地主婆不敢耽擱,急忙忙跑去後院招呼人收拾細軟。

徐老財四十郎當歲才有的大胖兒子徐宗鑫這才不到九歲,拉著長秀的手滿院子亂竄,完全不知道愁苦的大喊大叫:“出去玩嘍,終於可以出去完嘍。”

徐老財又是哀聲長嘆:“以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現在是寒門紅燈掛,荒墳埋青骨。世道變了啊。”

整個院子雞飛狗跳,家裡的短工早十日前就被遣散了,剩下那些個長工此時幹活也是心不在焉,似乎都在心裡思忖著以後的出路。

一眼看過去,徐老財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子人,表情最淡定的也就是雷公電母了。

雷公揮了揮手,讓其他人遠離,彎腰湊到徐老財耳邊,輕聲道:“老爺,其實,咱也用不著跑的。”

“怎麼講?”

“只要在這祝口村籠絡住一個人,保管咱全家無憂。”

“誰?”

“曹安堂!”

雷公說出這個名字,徐老財渾濁的雙眼刷的下變得雪亮。

兩人低聲耳語,只能看到徐老財的表情時而平復、時而疑惑,等電母也湊上前說了句話,徐老財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還滿院子亂竄的徐宗鑫那邊,片刻後,一咬牙一跺腳。

“就這麼定了。小雷子你們兩口子把這事給我辦好,要是能幫我徐家渡過這次劫難,村裡的地分你們二十畝,不,五十畝!”

“老爺放心,保證給您辦的妥妥的。”

……

落日的餘暉照在大地上,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好像老天爺都不會喘氣了似的。

曹安堂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伸手從路邊棒子地裡抓下來幾片太陽曬不到的葉子,折出來幾道印湊到鼻子尖狠狠一吸,一股涼意順著鼻尖傳遍全身,那感覺別提有多麼舒爽。

再一回頭,村頭渠溝裡冒出來兩個黑黝黝的小腦袋,黑蛋蹭的下竄到近前。

“安堂叔,你可回來了。俺爹讓俺在這等著你,說是你回來了趕緊去老太爺那邊,有大事。”

黑蛋那小機靈鬼的樣子,惹得曹安堂發笑,伸手胡啦一把小腦袋。

“啥大事?”

“不知道,反正栓子叔讓雷公電母給捆起來啦。”

“嗯?”

曹安堂還要再細問。

二愣子一把拉住黑蛋扭頭就跑,順著草垛子地一眨眼就沒了影子,曹安堂抬頭,就看到一身黑色布衣的雷公帶著倆人站在了村頭。

“曹安堂,我家徐老爺今晚擺宴宴請,跟某家走一趟,吃吃涼酒吧。”

說著話,轉身做出個請的動作。

後邊倆長工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在曹安堂身邊站定。

曹安堂差點沒樂死。

啥年代了,還玩綠林好漢這一套。

“行,正好我也要找徐老財說說事。走著吧。”

緊了緊胳膊下的報紙卷,曹安堂邁步向前。

“涼酒”是祝口村這一帶的土叫法,拿糯米釀的自家酒,裝壇封好放在地窖裡,大熱天取出來,喝一口沁人心脾。

說是酒,實際上沒什麼度數,和涼水差不多。

味道自然比不上現如今盛行的扎啤,倒是有點像古代的酒。

此地離梁山、陽穀都不遠,著名小說《三國演義》裡說的武松,喝了十幾碗“三碗不過崗”,上景陽岡打虎。放在現代來說,那酒也就是幾度,與某地的清酒相差不多。

由此可見,古人的酒量其實未必有多好,大碗喝白酒那都是虛的。

但山東大漢的酒力,從來都不虛。

倒進碗裡的涼酒喝進肚腸,再配上嫩蔥香油調製的滷煮豬耳朵和麻汁蒜泥澆汁的黃瓜拌燒牛肉,咬在嘴裡嘎吱脆,那可比聞一聞路邊的涼葉子舒爽多了。

自從坐下來,曹安堂就悶頭吃菜喝酒,直等到滿身的暑氣被涼酒驅散乾淨,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抬頭看向對面的徐老財。

“說吧,喊我來有啥事。”

徐老財咂摸咂摸嘴,顯得有些膽怯。

面對村裡任何人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地主,唯獨在當兵回來的曹安堂面前抬不起頭,只能朝旁邊站著的雷公使勁遞眼色。

雷公也不含糊,上前一步,直勾勾盯著曹安堂,大嗓門說話:“曹安堂,酒你也吃了,菜你也嘗了,徐老爺的酒菜不是誰都能白吃的。我們就一個條件,你壓住村裡那些刁民,不準他們鬧事。那往後,徐老爺有的,你也能有。”

“徐老爺有的,我也能有?”

曹安堂重複著雷公的最後一句話,失笑搖頭:“這往後,徐老爺還能有啥啊。”

“曹安堂你什麼意思,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雷公這種人從來都是缺乏耐心,只要他面對的人沒有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他寧願直接用拳頭去解決所有問題。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沒震懾住曹安堂,反倒把徐老財嚇得渾身一激靈。

這胖地主老頭趕緊伸手往後扒拉雷公。

“小雷子,你先出去,我和安堂說。”

打發雷公出去,徐老財起身,親手給曹安堂斟滿酒。

“安堂啊,來,喝酒。要說起來,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當初你爹孃過世的時候,我可是二話沒說就把你家欠下的兩年租子全都免了。你去當兵的時候,我不還讓電母給你拿了兩個雞蛋過去。”

“徐老財,別講人情、套近乎了,我從小就在祝口村長大,孰近孰遠、孰善孰惡,我心裡有桿秤,不用別人告訴我。你就說,今天喊我來到底想幹什麼。”

曹安堂揮手打斷徐老財的往事追憶。

徐老財咬咬牙,狠聲道:“行,那我也不繞彎子了。現在外面到處都在鬧土改,我也不是消息閉塞的人,我知道這土改是要分地,怎麼分得是縣裡派出來的土改工作隊決定。安堂你是黨員,又是當過兵的,絕對能和那什麼工作隊說得上話。只要你想辦法,讓他們繞著祝口村走,這整個祝口村八百畝水澆地,我拿出來一半給你,怎麼樣?”

話音落下,徐老財扭頭從茶桌上抱過來個小木箱子,箱蓋開啟,裡面的東西直接呈現在曹安堂的視線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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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這裡是地契。你要是擔心我不守承諾,地契先給你。”

徐老財滿臉肉疼的模樣,實在不想把身家性命的東西給出去,但心裡也清楚,現在不給,最多過去今晚,他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相信任何人看到這滿箱子的地契時,都會被利益矇蔽雙眼。

但事實是,曹安堂僅僅愣了一下,隨手拿起最上面一張地契看了眼。只看到落款的地方“中華民國十二年二月”的日期字樣,他就愈發無奈地搖頭苦笑起來。

“安堂,你笑什麼?”

“徐老財,這些地契呢,你還是留著吧,以後可能還能當個念想。”

“你?”

“聽我把話說完。”

曹安堂抬了抬手,壓住徐老財的話頭,輕聲道:“我也不瞞你,回村之前,我已經和負責咱村土改工作的領導見過面了。土改工作很快就會做到祝口村,不過你放心,絕對不會有任何人傷害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國都解放了,不會有人強取豪奪,但也不允許壓榨剝削存在。你的家當還是你的,但土地絕對不能再是你一個人的。報紙上也說了,徹底廢除地主封建剝削階級的土地所有制,實行農民的土地所有制。所以,土地是給種地人的,不是給你這種人一輩子衣食無憂用的。你想要地,也不會有人攔著你,只要你用自己的雙手去發展生產,我可以給你作保,按你家的人頭給你分地。”

曹安堂說的很認真,有些是回村路上看報紙看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的理解。

但他完全沒意識到,他的話在徐老財聽來完全就是天方夜譚。

“我的地,到頭來還要你作保才能分給我?荒謬!”

幸虧徐老財小時候讀過幾年聖人書,換作雷公那樣的人在這裡,肯定是要對曹安堂破口大罵的。

曹安堂也覺得有些對牛彈琴,嘆息著站起身。

“唉,徐老財,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等土改工作隊到了,自然見分曉。我現在唯一能給你保證的,就是祝口村絕對不會有人害你和你家人的性命。這幾天,在家待著哪也別去。還有就是……”

曹安堂說到這,頓了一下,語氣猛然變得嚴肅起來。

“把小栓子放出來!那小子不聽話,做事莽,可以教育,但絕對不能讓你們隨便關起來欺負。從今往後,沒有人能隨便欺負勞動人民!”

站起身的曹安堂本就比徐老財高出一頭,此刻聲調嚴厲,更是讓這胖地主老頭感受到無邊的壓力。

他抱著裝地契的箱子連連後退,一直撞上房門才堪堪停住,一隻手捂住胸口猛喘粗氣,哆嗦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安堂,你別生氣。我這就去安排人把小栓子放出來,你坐這先休息。”

說完這句話,徐老財轉身奪門而出。

嘭的一聲房門再次關閉,曹安堂也沒多想,索性重新坐回去,拿起來放在桌邊的報紙卷,藉著徐老財家的蠟燭光,繼續學習。

門外,徐老財出來的那一刻,雷公急忙迎上前兩步。

“老爺,曹安堂答應了沒有,要不要我……嗯?”

說著話,雷公做出個手刀橫切的動作,嚇得徐老財連連擺手:“莫莽撞,莫傷人,用懷柔的法子,懷柔的法子。”

“好,老爺,我這就去安排。”

雷公回頭朝電母使個眼色,那彪悍婦人點點頭,快步就朝後院走。

徐老財家分前中後三處庭院,十幾間磚瓦房,哪怕放眼整個曹縣縣城,那也是少有的富足戶。村裡人以前還戲稱說徐家大院大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徐老財那地主家的傻兒子玩捉迷藏,他一大家子人從初一找到十五都不一定能找到。

笑話歸笑話,院子大倒是真的。

最起碼後院裡有人吵吵嚷嚷,中院吃酒的曹安堂根本不會聽到。

後院柴房裡,小栓子拱著腦袋湊到門縫上,朝外觀瞧,猛然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急忙大喊:“長秀,是我,我是曹安栓,你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那急切的喊話,讓這年輕姑娘不由得停下腳步,兩隻手搓著衣服角,試探著往柴房那邊走了兩步。

自從五年前被家裡人換糧食換到徐老財家,成了徐宗鑫的童養媳,長秀從沒見過徐家像今天這般人心惶惶過。哪怕是那年土匪佔據了整個院子,都未必如今日這般,好似天塌了一樣。

她能感覺出有大事發生,可根本不知道她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在這祝口村五年,旁人無不是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也就只有這小栓子曹安栓對她有過幾句好相與的話。

救人還是不救人?

猶豫著距離柴房門越來越近,抬手去拉動門栓。

小栓子嘿嘿直笑:“長秀,俺就知道你對俺最好了,你放心,等打跑了徐老財,我當上地主,你就是我的地主婆,別再給那什麼混賬徐少爺當童養媳。”

“啊!你說的什麼話。”

長秀又氣又惱,狠狠一甩手。

那門栓才拉開一半,小栓子也沒想過自己一句話斷送了立馬逃生的出路。恰在這時,連廊那邊傳來一聲呵斥:“長秀,你幹什麼呢?過來!”

大型噸位的電母就站在了不遠處,驚得長秀趕緊走過去,使勁低著腦袋,滿心裡慌張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電母沒去在意那麼多,一把抓住長秀的手臂。

“跟我來灶房,交代你個事情辦。”

徐老財家的灶房以前常年掌廚的正是當初曹安堂介紹過,那位曾經在宮裡御膳房供職過的三爺爺。可恨那年土匪霸佔了徐老財的家院,打死了三爺爺,這灶房只能變成得到三爺爺嫡傳手藝的四叔曹業昌的“戰場”。

長秀平時除了照看地主家的小少爺、洗衣服之外,常來常往的地方便是這灶房。

可今夜,曹四叔並未像往日那般睡在灶房裡,一應鋪蓋也不知何時收拾乾淨,沒了蹤影。

灶是冷的,唯有臺子上一壺酒明顯是新打出來的酒。

電母揹著長秀,將那壺酒擋了個嚴嚴實實,也不知道手腳麻利的做了些什麼,再等扭頭便是將個小藥末紙包隨手扔進灶膛裡,端起來酒壺托盤遞到長秀手上。

“長秀,你想不想拿了你的賣身契,恢復自由身?要是想,今天就給徐老爺辦一件事。事情辦妥了,不說有啥榮華富貴,反正在這祝口村往後就是衣食無憂,也沒人敢欺負你。把酒送去堂屋,無論如何都讓那曹安堂喝一杯!”

“曹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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