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堂也急眼了,扔下手裡的活就想往這邊跑。

誰知老太爺率先揮了揮手。

“安堂啊,別管我,幹活吧。我幫不了你們啥,可人家這技術員說的對,咱都是一個組裡的,哪怕我不幫忙,也不能在家裡閒著拖後腿。誰要是渴了,我伸伸手能給倒杯水,也算我出份力了。”

太爺都這麼說了,誰還能有意見。

曹安堂咬著牙,眼睛紅紅的狠狠瞪了苟大友一眼,二話不說扭頭回去,恨不能一條胳膊拆開成三段使,就為趕緊幹完活,讓太爺少在這受點罪。

不得不說,自從定下墾荒任務之後到今天,才是任務完成量最多的一天。

也是這一天結束之後進行統計,所有人都驚愕的發現,苟大友定下的墾荒任務足以在明天完成。

本該高興的事情,可沒有一個人高興得起來。

就苟大友今天辦的這事,連老太爺都拉出去在烈日下遭那魔音灌耳的罪。

這能算是提高生產積極性嗎?

……

天已經黑了,可燥熱的溫度絲毫不減。

太爺家堂屋裡,曹安堂一手搖晃著小蒲扇,眼眶有些溼潤的用另只手給太爺輕輕揉捏小腿。

“太爺,你聽我一句,咱明天不去地裡了,成不?”

“哎,安堂啊,你這是要讓我老頭子落後是不是?我沒事,撐得住,不就是站一會兒,我又啥也沒幹。”

“太爺!您這麼大年紀了,這不是個事啊。”

“沒事的。人家技術員可說了,等完成了任務,第一個給我老頭子發樹苗,我還想著和你一起把樹栽下去呢。聽說北邊的仗快打完了,要是你安定哥他們能回來,我也能讓重孫吃上他太爺爺種出來的果子啊。”

“太爺,等發了樹苗要種的時候,我再來喊您也成啊。明天……太爺,太……”

微微鼾聲響起,讓曹安堂再也說不出來任何話語。

老人家是真的累了,躺在躺椅上就這麼冷不丁的入睡。

看著哪怕是睡夢中也帶著一絲慈祥微笑的老太爺,曹安堂心裡莫名的酸楚,慢慢起身,輕輕拿過來個小被單給太爺蓋上。

轉身出去,關好了院門。

曹安堂的身影融入進靜謐的黑暗之中。

閃亮亮的啟明星掛在了天空上,凌晨的微風稍稍吸一口,讓人心中充滿快意。

羅庚偷偷摸摸關上自家院門,使勁拽了拽那頭老黃牛,邁步朝地頭方向走。

昨個兒羅家嫂子挺著還不算大的肚子站了多半天,一晚上吐個不止,折騰到現在才好不容易睡下。

羅庚是真的看不得媳婦兒受苦了,只想著早早把地裡的活幹完,哪怕沒有種子,只要不讓老婆孩子受這份罪就成。

黎明前的昏暗中,一人一牛緩慢前行。

等出了村口,羅庚一眼就看見個地頭上晃動的身影,不敢相信地使勁揉了揉眼睛,隨即就是扔下韁繩飛快衝過去。

“安堂,你這是幹啥呢?別告訴我你一晚上沒睡覺,就在這幹活了。”

聽到這聲喊話,曹安堂想直直腰,可彎腰的動作做久了,一時間直不起來,整個人搖晃了兩下,才緩過來這口氣,趕緊換上溫和的笑容。

“羅庚大哥,我就是想早早把活幹完。”

“你,你這不是胡鬧嗎,地裡的活哪有幹完的,你想把自己累死啊?”

“沒事,當年打仗的時候,幾宿幾宿不閤眼的時候都有,我不還生龍活虎的。羅庚大哥,別說我了,你咋來這麼早啊。”

“我,唉!說啥啊。你歇會兒,我接著幹。你這小子啊,你好歹喊我一聲,我把牛給你啊。”

羅庚伸手使勁把曹安堂摁到地上坐下。

曹安堂想起來,可使了使勁自己就放棄了。

“行,我歇會兒著。”

這一歇,曹安堂就忘了時間,直到一聲悠揚的曲調把他從睡夢中驚醒,迷茫的看向左右,這才發現地頭上已經有了不少忙碌的身影,苟大友也站在了留聲機前面,不知道在和抱著孩子的長秀說些什麼。

他趕緊爬起來,四處尋找,遠遠看見牽牛的羅婕,整個人徹底清醒,三步並作兩步飛奔過去。

“大妮子,你咋幹上活了。”

“安堂叔,俺爹說你一晚上沒閒著,讓你多歇會兒呢。沒事,我牽個牛又不累。”

“那也不行,女同志不該幹這個的。”

曹安堂一把搶過來牛韁繩揮手驅趕。

“去去去,找個涼快地方待著去,要是你娘來了,照顧好你娘。”

羅婕張著手有些無奈,但也沒聽曹安堂的,扭頭拎起來把鐵鍁,清理地裡頭的石塊。

又是昨天的場景,又是那種所有人心裡都憋著一股氣的幹活場面。

但與昨天不同的是,今天大家心裡多了絲希望。

而當所有希望化為現實的時候,那也是之前一切都不再是問題的時候。

又到了烈日當頭的晌午,但祝口村的廣闊天地裡已經看不得一個幹活的身影了。

所有壯勞力全都是躺在陰涼地裡大口喘著粗氣。

家裡人有拿毛巾給幫忙擦臉的。

羅婕端著個盛滿水的小盆,撒雞食一樣往羅庚和曹業生身上潑灑水花。

曹興民老太爺哆嗦著手在地上擺滿瓷碗,安良嫂在旁邊挨個兒倒滿水。

到處景象不同,但相同的是,全村人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村子的方向,苟大友拉著裝滿種子樹苗的板車,艱難朝這邊走,看見曹安猛晃晃悠悠過來要幫他,急聲大喊:“都別過來,我一個人能行。大家完成了任務,那就是革命工作的勝利者,勝利者就該享受一下。剩下的活我來幹。”

種子樹苗拉到了地裡。

苟大友之後又說了什麼,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總之,大家拿到了他們心心念念的東西,又目送著苟大友騎上腳踏車去鎮裡報喜之後,歡呼聲才響徹整個祝口村的上空。

曹興民老太爺摸索著有些發枯的小樹苗,眼中帶著渾濁的淚水。

“安堂啊,還能動吧?”

“太爺,我能動。”

“好,來,陪我種這第一棵樹。”

太爺拄著柺杖前行,當頭的烈日照下來,好似能融化一切卻化不掉老人臉上幸福的微笑。

所有人都站起來了,隨著太爺一同前行。

走在耕耘好的土地上,就是走在通向幸福生活的康莊大路上。

當太爺在某處站定,抬手指了指腳下的地面,曹安堂抱著小樹苗立刻上前。

“太爺,種這嗎?”

“就這了。但願哪一天,咱村出去的孩子回家的時候,抬頭第一眼就能看到這棵樹,想想今天咱全村一起付出的辛勤勞動。種吧。”

“好嘞,太爺!”

一棵小樹苗栽下去,又是新的希望在這片土地上生根。

曹興民老太爺往前走兩步,似乎是伸手想要摸摸那瘦弱的樹幹,曹安堂趕緊起身去攙扶,可沒等真正抓住太爺的手臂,那老人家突然踉踉蹌蹌後退幾步,仰起頭看向了天空的太陽,直挺挺向後倒去。

“太爺!”

“太爺!”

亂了。

整個祝口村徹底亂套了。

曹姓一脈眾多小輩全都炸了營一樣,抬著太爺就往家裡跑。

曹安堂和曹安猛騎上腳踏車往鄰村去找郎中。

誰都沒多說什麼,可大家心裡都明白,這兩天太爺跟著遭了不少罪,這身體恐怕是撐不住了。

“安堂哥,我不幹了,太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讓那個苟大友陪葬。”

“猛子你給我閉嘴!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一切有我呢,你小子靠邊站。”

曹安堂低聲呵斥一句,加緊了蹬車子的速度。

鄰村的葛郎中年紀也不小了,那是讓曹安堂和曹安猛直接一左一右架上了腳踏車後座,帶著往回趕。

太爺家再一次成了祝口村的焦點。

曹業廣和曹業生這倆堂兄弟守在病榻前,曹二伯只會著急說不出來話,曹業生則是原地轉圈忍不住的大聲嚷嚷:“我就說那個狗技術員不是個好東西,自打他來了咱村鬧出來多少事了。真要是把太爺給累壞了,累出了事。我,我上縣裡去告他草菅人命!”

畢竟是血濃於水,不管曹業生辦過多少混賬事,但對太爺從不敢有絲毫的不尊重。

曹興民老太爺就是整個村子的精神象徵。

若是這個精神垮了,祝口村會變成什麼樣?

院子裡二大娘、四嬸那些女眷已經開始偷偷抹眼淚了。

可就在這麼個氣氛沉重的當口,躺在床上的太爺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的看向周圍。

“吵吵什麼啊,哭啥啊,我老頭子還沒死呢!”

一聲氣勢十足的喊話,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外面人譁得下湧進屋裡。

曹業廣不可置信地後退了一步。

曹業生則是一步上前,上下看看老太爺,隨後就是猛的一拍大腿。

“哎呀,我的太爺啊,你是存心想嚇死我們是不是。你這冷不丁的一暈倒,誰知道是好是壞啊。”

“哼,業生,我看你是不想讓我好。我要是死了,沒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

“太爺,你怎麼越來越不講理啦。”

“和你,講不出個理。扶我起來。”

太爺一伸手,曹業廣和曹業生趕緊過去攙扶,老人一步下地站好,腰桿前所未有的挺得筆直,目光在周圍的人群中掃了兩圈,張口問道:“安堂呢?”

“太爺,安堂去請葛郎中了。”

“哎,安堂回來啦。”

“安堂快進屋,太爺醒啦,找你呢。”

去而復返的曹安堂剛從車後架子上把渾身都快散架的葛郎中給扶下來,聽到院裡有人呼喊,轉身就往屋裡跑。

緩緩走到堂屋的老太爺,彎腰坐在躺椅上,抬眼看見曹安堂,紅光滿面地招了招手。

“安堂啊,來啦,太爺就等你了。”

曹安堂有些迷茫,真不敢相信這一去一回的功夫,太爺怎麼就好了,急忙上前蹲在躺椅前。

太爺笑著抓住他的手。

“安堂啊,我老啦,腦子轉不動啦。想了好幾天,都沒想出來你兒子能取個啥名。”

“沒事,太爺,慢慢想,咱有的是時間。您要不歇會兒,我把葛郎中……”

曹安堂話沒說完,太爺一隻手就在他面前晃了晃。

“沒時間啦,聽我把話說完。當年你太爺我的爺爺來這紮根的時候說過,說咱老曹家能出能人,能強國興業、安定中華。到了小黑蛋子那一輩,定中、定邦還能定啥?你說,咱要是定個乾坤……”

太爺的手突然握緊,死死抓著曹安堂的幾根手指頭。

話音戛然而止,雙眼直視前方。

都在聽太爺後面要說什麼,可只看到老人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哪怕是距離最近的曹安堂都聽不清楚絲毫話音。

安靜的幾秒,又像是過去了無數時光。

太爺嘴角微微勾動了一下,抓著曹安堂的手就徹底鬆開了。

“太爺?”

“太爺!”

曹安堂猛的起身,扶住太爺的肩膀,頭也不回一聲呼喊:“葛大夫呢,快讓葛大夫來啊。”

曹安猛揹著老郎中進門,曹業廣、曹業生衝過去,撲在太爺的身邊。

曹安堂腦子是空的,那一刻有越來越多的人擠到太爺面前,把他擠得不停後退,一直退出堂屋,退出院門。

悲慟的哭聲打破了村子裡的寧靜。

黑蛋抓著他的胳膊大聲哭嚎:“安堂叔,那個狗技術員把太爺害死啦。”

曹安猛、曹安良、曹安儉人手一樣東西,並排著衝出來,也不知道誰喊了一句“給太爺報仇”,算是將曹安堂徹底驚醒。

“都給我站住!”

他死死盯著領頭的曹安猛,一巴掌扇飛猛子手裡的東西。

“都在這別動,我去!”

話音落下,曹安堂扶起來腳踏車,飛身騎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也不知道去鎮上找苟大友能說些什麼,反正曹安堂就是想往前衝,把這幾天、這一年甚至是這些年壓在心底的所有苦悶情緒,全都化作力氣,發洩在腳踏車的車蹬子上面。

直到車輪軋上一塊轉頭,車把猛的一拐,將他整個人摔翻在地。

曹安堂頹然坐在路面上,就像是當年爹孃走的時候那樣,目光空洞又茫然地看著周圍一切。

突然,有人衝了過來。

那是個瘋子,對,一定是個瘋子!

又跳又笑,大喊大叫衝過來,一把將曹安堂從地上拉起。

“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瘋子”呼喊著,使勁搖晃幾下曹安堂的肩膀,再次跳著衝向遠方。

曹安堂愣愣扭頭看向“瘋子”出來的方向,那是梁堤頭鎮的鎮委大院,牛記成站在高高的臺子上,苟大友就在滿院子聚集的人群中。

震天的呼喊響徹雲霄。

“為我們的偉大祖國慶賀!”

“向英勇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志願軍致敬!”

“勝利萬歲!”

那一年,那一天,北方戰爭,勝利了。

曹安堂站在原地晃了三晃,也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仰著頭直挺挺向後栽倒。

勝利了,那麼,她,是不是該回來了?

是的,她一定是回來了。

倒下的那一瞬間,一雙輕柔的手臂快速伸過來,使勁將他托住。

何曾相似的場景,何曾熟悉的感覺。

曹安堂閉著眼睛,喃喃出那個名字。

可得到的回應卻是……

“同志,你怎麼了?你醒醒啊?喂,有沒有人啊,快來幫忙,這裡有個同志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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