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秋。
祝口村村頭大喇叭，洪亮的聲音，字正腔圓地展開宣讀。
“他們大搞陰謀詭計，壞事做盡，罄竹難書，他們把黑手伸向了社會的各個領域，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徹底斬斷他們的黑手……”
聲音悠揚，傳遞到遠方。
祝口村村西，曹業生家門口，兩個穿著板正的工作同志，被曹四嬸使勁推搡出來。
院子裡是曹業生扯著嗓子的怒吼。
“我兒子是好人，我孫女也是好人，全都是被人陷害的，全都是讓曹安堂給陷害的。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兩名青年同志連連後退，眼看著大門嘭的聲關上，心中有怒火卻無從發洩，最終只能無奈地嘆息，扭頭看向院門外靠著牆根而站的曹安堂。
“曹支書，你看這？唉！麻煩你再做做工作吧。”
聽到這話，曹安堂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兩位同志，真不是我推卸責任，你們應該瞭解過相關情況，也知道我和曹業生、曹安栓、曹蘭香的關係。我做工作，真不合適。我也是需要提供相關證明的人，怎麼還能讓我去證明呢。”
曹安堂說的很實在。
從去年國慶之後，清查工作就在全省範圍內展開，而曹縣這裡比較突出的人物包括曹安栓、曹蘭香、洪衛民和楚秀四個人。
四個裡面，兩個是和曹安堂關係親近的。
就算是他再怎麼剛正不阿，於情於理也不可能成為參與清查工作的人。
對面兩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處於主導地位的那人嘆息道：“那，好吧。曹支書，請你寫一份簽字摁手印的情況說明書，其中最好也要包括曹業生的供述。儘快送到縣裡革委會，我們好形成報告彙報上去。”
“行行行，這個我肯定如實去寫。”
曹安堂連連點頭，轉而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道：“兩位同志，我能問個問題嗎？”
“請問。”
“這有關於曹安栓和曹蘭香的情況調查清楚了之後，會怎麼處理啊，不會連帶著對曹業生進行處理吧。就像以前，以前那五類分子後代那樣……”
“不不不！曹支書，現在的政策很明確，主謀者嚴懲不貸，從犯者坦白從寬，包庇者批評教育，親近者區分處理。像家人親戚之類的，只要是不知情、沒參與，事實情況明晰，絕對不會隨意進行處理。”
“那就好，那就好。”
曹安堂連連點頭，隨即又問道：“我想問問，對於曹安栓和曹蘭香怎麼處分啊？”
對面兩人對視一眼，主導地位的那個沉吟了片刻，開口道：“最終如何處理，要在接受人民的批判、公審之後做出裁定。不過，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曹安栓和曹蘭香早已經身亡，那麼工作重點就會放在公開真相和為蒙冤者平反上面。當然了，就算是人已經死了，批判和公審也是要進行的，必須讓廣大群眾知道這些罪大惡極之人的最終下場，”
聽對方說到這，曹安堂的臉色變了變，欲言又止。
“曹支書，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啊，沒了，沒了。這，兩位同志，要不去生產社休息休息喝杯水？”
“不了，我們還要去其他地方。曹支書，麻煩你儘快把情況說明送去縣裡就好了。”
“行，那我送送你們。”
曹安堂引領著兩位同志往村外走。
村頭大喇叭的播報聲音還在繼續。
“……在有秩序地恢復正產生產的同時，我們還必須牢牢記住兩點，凡是偉大領袖做出的決策，我們都……”
曹安堂猛的抬頭，眉毛跳了兩下，急忙看向身旁的人。
“兩位同志，我還有個問題想問。”
“曹支書，請說。”
“你兩位是上級組織派來的，那聽沒聽說這關於農業生產的政策是什麼樣的？”
這話一出，對面兩人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曹支書，您不是一直做農村工作的嗎。這有關農業方面的政策指示，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啊。喏，這生產社牆上不也寫了嗎，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
“我知道，我知道學大寨，艱苦奮鬥。我想問的是，假設啊。我是說假設，假設我們農戶在完成集體生產之後，再自己多種點地行不行？”
曹安堂試探著一問，猛的就發現對面兩人的表情不對了，趕緊又改口：“我說的可能不夠準確，我是說，我們大家還是種地，就是分開種，人人管一片，這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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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問還好，這一問，原本表現溫和的兩人全都嚴肅起來。
“曹支書，你是老同志了，分化集體、破壞公有的事情，不要再說了！”
話音落下，二人氣沖沖上了車離開。
曹安堂愣愣地站在村頭空地上，好久才垂頭喪氣轉身，進了生產社裡面。
輕輕推開耳房的門，屋內播報話筒前的羅芳猛的抬頭看過來，急忙關了大喇叭，起身點點頭：“安堂叔，你來啦。”
“嗯，二妮子，歇會兒吧。”
曹安堂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順勢拿過來桌子上幾份報紙，在手裡慢慢翻動。
羅芳看過來，試探著問道：“安堂叔，你是有啥心事？”
“唉，這天，到底是晴了還是沒晴啊。”
曹安堂無意識地一句感嘆。
羅芳扭頭看外面。
“晴著呢，這不是大太陽底下嗎。”
“不是，二妮子，我說的不是這……算了。”
曹安堂無奈地擺擺手，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放，順勢就看到了桌上放著的幾本代數書。
“二妮子，準備的咋樣了。我可聽說，這高考快著呢，沒多長時間啦。”
“別提了，安堂叔，我這都多少年沒摸過書本了。可既然有這麼個機會，那也不能白白放棄。”
“好，有志氣。叔支援你。要是你這次能考上，那咱祝口村就有了第一個咱自己的大學生了，往後啊，我可再也不用見著外來的大學生眼紅了。”
曹安堂臉上露出來笑模樣。
誰知羅芳卻微微低下了頭。
“叔，你支援我。可我爹孃，想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