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古往今來任何國家的變革,任何朝代的更替,都是建立在無數犧牲之上的。傾國之力都可以,區區一個張大莊村又算得了什麼。總之,對於我而言,這件事,很合適。你說,我還需要考慮別的嗎?”

呂自強看著對面的連成根,眼睛眯成一條縫。

兩人沉默良久。

始終低著頭的連成根眼中似有一絲精光閃過,但再抬頭時,還是那一臉憨憨的傻笑。

“領導,您說啥就是啥。”

不知道為什麼,連成根總是能用他這個“憨”的特點,瞬間消磨掉所有人對他的不滿和敵意。

呂自強更不例外。

剛才明明是被連成根的一句質問弄得心中怒火中燒,卻在這傢伙笑起來的時候,不禁感覺自己過於敏感了。

“連成根,以後你想說什麼那就放心大膽的說,但是,我希望你說的是對我有益的建議,而不是對我的決定有所質疑。明白嗎?”

“領導,俺明白。”

“嗯。”

呂自強點點頭,緩緩吐出口濁氣,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恢復,伸手拍打拍打連成根的肩膀。

“年輕人,跟著我好好幹。別以為我們就是侷限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裡,這裡不過是個跳板,全省、全國,甚至是全世界,那才是我們的未來。早晚有一天,我會站在世界之巔,而你是很有機會和我一起站在高處看風景的。”

“是,領導,俺一定跟著你好好幹。”

連成根揚起的臉上充滿了真摯。

呂自強心中最後一絲芥蒂消失,又一次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

昏沉了許久的天空,在午後時分再度飄散下來片片雪花。

縣大院小會議室裡,剛剛結束了紀檢工作會議的各鎮紀檢工作負責人紛紛冒雪趕回自己負責的鄉鎮,傳達縣裡的指示精神。

當齊成也走出會議室,隨手帶上房門之後,屋裡就只剩下了於慶年和牛記成。

想他牛記成在梁堤頭鎮鎮書記的位置上已經工作多年,也算是非常成熟穩重的同志了,可今天還是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樣,在這場簡單的內部會議上始終是一種緊張狀態。

只因為他還沒有完全熟悉過來縣裡的紀檢工作,甚至都沒有在組織大會上正式成為紀檢工作負責人,於慶年就給他安排了個艱鉅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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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成同志,面對錢漢民,有壓力沒?”

於慶年輕聲詢問。

牛記成無奈苦笑。

“報告於書記,說實話,真有壓力。”

“哈哈,有壓力就對了,要是沒任何壓力和難度的工作,我怎麼可能放心交給你。”

於慶年現在越發感覺身邊無人可用,縣裡其他方面的工作好歹還有能挑大樑的人撐著,偏偏紀檢和組織這兩方面,自從田農、胡愛國莫名其妙失蹤之後,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手。

不是沒有人,而是沒有能讓於慶年感覺合適的人。

畢竟,在這小小的縣城裡,能有胡愛國那種眼裡不揉沙子、六親不認的猛將和田農那種辦事細緻認真、眼光毒辣的謀臣,實屬不易。即便是牛記成政治覺悟不比那兩人差,可工作方式方法的不一樣,應對起來同樣的工作所產生的效果也會不一樣。

習慣了總領全域性的牛記成,遇上單一方面的工作,很難保證他不會無所顧忌。

就像眼前這樣,要是換胡愛國在這,管他錢漢民還是後漢民呢,只會給要調查的物件造成壓力,絕對不會自己先有壓力。

“記成同志,梁堤頭鎮的工作都安排妥當了嗎?”

“報告,安排妥了。楚秀同志在梁堤頭鎮的工作時間比我還要長一點,稍微熟悉熟悉,就能勝任全鎮的指揮工作。”

“行,梁堤頭鎮安排妥了就好。不過,我還是要說,楚秀同志那邊有時間熟悉工作,你這裡我是沒辦法給你更多熟悉工作的時間了。普連集鎮的情況非常復雜,錢漢民大包大攬了鎮上的一切,連我都沒辦法從他嘴裡聽見一句實話。而之前你彙報上來的張大莊村群眾無糧過年的問題又真實存在,難保不會引發更大的矛盾。你收拾一下,即刻帶人趕去普連集鎮,就從張大莊村入手展開調查。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調查清楚錢漢民有沒有把工作做到實處。”

說到底,於慶年對錢漢民還是沒辦法地完全信任。

“但願,我的這種不信任是錯誤的吧。我也寧願是我犯錯誤,讓你們這些機關內工作同志受委屈,也不想是你們犯了錯誤,令人民群眾受損失。”

聽著於慶年的話,牛記成長嘆了一口氣道:“於書記,您放心,我一定把這份工作做好,在人民群眾出現損失之前,將錢漢民的問題調查清楚。”

“記成同志,保證的話就不用多說了,給我一個實際性的結果才行。我把組織處的劉強也調配給你,劉強同志這些年跟著田農同志一直在做組織人事工作,工作經驗方面絕對沒問題。還有紀檢處的王大根同志,以前是在梁堤頭鎮工作的,你應該比較熟悉,多跟他溝通,胡愛國在的時候,可沒少在我這誇獎王大根。”

於慶年嘴上說這對牛記成放心,可還是說不完的囑咐話。

牛記成認真記著,這種時候於慶年說得越多,對他接下來的工作展開越有幫助。

可說著說著,於慶年突然間的一句話,讓牛記成手中的筆猛然頓住了。

“另外,在調查錢漢民的同時,也對生產處的李玉進行深入瞭解。”

“李玉?”

牛記成看著於慶年,表情古怪,明顯是在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錯,是李玉。李玉的工作態度有問題,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以前處理細節工作時與主要負責同志保持步調的高度一致,還沒有問題。但現在變成他主要負責了,必然會失去自己的主見,很容易被現象迷惑、被別人誤導、甚至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昨天在普連集鎮,有省裡來的同志在,也有縣裡民主監督工作的同志,我不能在表現出對李玉同志的高度信任之後,又表現出對他的不信任。但是普連集真的生產發展狀況,以及儲備糧儲存依舊存在很多疑點。到了那邊,瞭解張大莊村的情況之後,如果還是打不開工作局面,你們完全可以從儲備糧倉入手,再進行仔細調查。向上級申請下來的各種檔案,我全都放在了這個公文包裡,你見機行事。”

於慶年又將一個公文包遞到牛記成的手中。

那公文包顯得有些老舊,但乾淨整潔,明顯是沒有用過幾次儲存完好的樣子。

裡面裝的東西不多,也就是幾分檔案紙而已。

可於慶年卻用這麼大個公文包裝好,其實就是要送給牛記成的。

牛記成小心翼翼接過來公文包,託在手中,一眼就能看到公文包側面大紅的五角星油印,以及一句雖無聲卻振聾發聵的話語——為人民服務!

……

張大莊村,位於全縣境域最北邊的村莊。

從村中心繼續向北,延伸出去五十裡都是廣闊的從未被開發的荒野樹林,五十裡處是寬不過百米的東魚河,自然水系,卻連線了古今中外最有名的人工河“京杭大運河”,過河以北隸屬臨縣定陶。

從村中心向南,還需十幾裡路才能看到其他的自然村。

張大莊村東西兩側有低矮山丘矗立,不知什麼年代形成的石頭山,完全不適合開墾耕種。

翻過東邊山頭,才是東魚河環繞過來的水流,全村生活用水全部來自這邊。

翻過西邊山頭,是貫穿全縣通達南北的鐵路軌道。

整個張大莊村就在這麼個兩山中間的狹長地帶裡,地勢較高,五五年的大雨洪水沒有對這裡造成太大的影響,但五六年秋的乾旱卻是對這裡農民群眾的生產生活造成了難以想象的衝擊。

五七年的大年初四這一天,午後接近兩點,傳統的未時三刻左右。

張大莊村村口空地上,青煙沖天。

水缸灌滿沙土造就的臨時大香爐裡,密密麻麻安放著數不清的長香。“香爐”前方是三張大方桌合併起來的供臺。

臺上擺放雞鴨魚肉、蜜餞糕點,最吸引人眼球的,莫過於三隻烘烤好的羊羔烤全羊,用紅綢子捆紮,品字形擺在供臺中間。

供臺前,一身穿青色長袍、腳蹬灰黑綁腳布鞋的長鬍鬚中年,單手掐個指印,閉著眼睛,嘴裡唸唸有詞。

長鬚中年後方,是張大莊村村主任張格棟帶領全村男女老幼恭恭敬敬跪拜成一大片。

人群之中,曹綢子揹著揹簍跪在那,一手拉住了大兒子張貴福,另一只手揣進懷裡,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極快的速度從懷裡拿出個棒子麵餅咬一口,不等吃,先將餅子嚴嚴實實藏回去。

旁邊張貴福咂摸咂摸嘴。

“娘,我餓。”

就這一句話,嚇得曹綢子趕緊伸手,那指尖殘留的餅子殘渣往兒子嘴唇上一抹,順勢捂住貴福的嘴,把那小腦袋使勁往下壓。

誰也沒注意到這裡發生了什麼,大家只是聽到前方供臺那邊,傳出來一聲尖著嗓子的喊話。

“灶神就位,拜!”

早就在這拜了好久的眾多村民,再次壓低身子。

三次叩拜之後。

供臺前的長鬚中年掐訣的手背到身後,手指輕輕一勾,後面領頭的村主任張格棟連忙爬站起身,一路小跑著過來。

“黃大師,啥吩咐?”

“張主任,灶王爺已經就位,感受到了你們虔誠向福的心,但是這麼點貢品,還不夠灶王爺保佑明年風調雨順的。說說吧,哪裡還有可以讓灶神享用更多的地方。”

“黃大師,這已經是俺們村的極限了啊。”

“村裡沒有,別的地方還沒有嗎?”

“別的地方?”

“對,現在灶神已經知道了你們的訴求,只需要你們提供更多享用,不管是哪來的,灶神都會保佑張大莊村的。”

“這……”

“張主任,快點的,灶王爺可沒那麼多時間等你,你好歹還是個村主任呢,哪裡糧食多,你不知道嗎?”

“啊,知道知道,糧食多的地方,那肯定就是鎮上的糧轉站了。”

張格棟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那所謂的黃大師,在聽到“糧轉站”這三個字之後,嘴角止不住地抽動。

“張主任,我問的是哪裡有存糧還人少的地。糧轉站那裡不得有看守的嗎,你覺得灶王爺能去那?”

“能去,能去的。鎮上的糧轉站沒幾個人看著的,大過年的,也不會有人在意那些。”

“不是,我的意思是,這附近哪個村誰家富餘糧多,咱就去哪轉一圈就行。”

“呀,黃大師,這附近的村子糧食再多,那也比不上鎮上多啊。再說了,去別的村還不一定比去鎮上近便呢。要不,咱趕緊去吧,別讓灶王爺餓了肚子,來年又讓我們全村餓肚子了。”

張格棟的語氣充滿了急迫。

黃大師的眼中則是滿滿的無奈,吭哧了好一會兒,咬牙道:“行,起貢,金財鋪路,護送灶神!”

這聲喊話之後,供臺邊打雜的兩個青年快步衝上去,手腳麻利的拿個大筐子,將供臺上所有東西連盤子帶碗全都裝進筐子裡面,三隻小羊羔摞在一塊扣上去,一根木棍穿中間,兩人一前一後往肩膀上一架。

“走!”

黃大師一聲呼喊,揚起來袖子撒出去寥寥幾張黃紙錢,當先邁步往前走。

那兩個抬著大筐子的青年緊隨其後。

等三人越過跪拜的人群,張格棟那邊才趕緊大聲招呼。

“都起來吧,家裡有事的都忙活去,沒事的跟我走,去鎮上拜灶王爺。都記住了黃大師之前說的。今天一天誰都不準偷吃東西,誰家都不能生火做飯。等明天開始,咱就有灶王爺保佑,一年到頭不愁吃喝了!”

隨著張格棟的話語,眾多村民臉上洋溢著笑意。

老幼婦孺紛紛散去,最後剩下幾十個青壯年,張格棟隨便點了幾個人跟著他一起朝黃大師那邊追。

也是張格棟安穩村裡人的時候,那黃大師三人也聊開了。

“大哥,這一次賺大發了啊,就這夠咱哥仨吃半個月的了吧。”

“賺個屁,吃吃吃,就知道吃!”

黃大師張嘴爆粗口,哪還有點高人風範,眉頭擰成個疙瘩,壓低了聲音怒罵:“我就沒見過那麼腦子缺根筋的!讓咱去鎮上糧轉站了,那是鬧著玩的嗎?我不就是想讓他說幾個有錢人家,咱好踩踩點,回頭走一圈。這下子好了,這筆買賣就賺這一趟,還得再想辦法開張。”

“不是,大哥啊,鎮上糧轉站咋了。咱以前上縣裡……”

“閉嘴!”

黃大師扭頭就是一巴掌拍那人腦門上。

“給我記住了,以前偷腳踏車的事全都給我爛肚子裡。不想死,就誰都別說!咳咳,灶神隨行,護法左右!”

黃大師訓斥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後面張格棟帶著人追上來,趕緊兩聲咳嗽掩飾一下,再轉身,拿著架子邁四方步往前走,又是一揚手。

幾片黃紙飛上天,隨風飄落,其中一片正好落在後邊張格棟的頭頂上,他卻根本不敢抬手掃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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