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按照呂自強所預想的那樣發展。

除了吳昊和齊妙妙,其他人未必就知道他真正圖謀什麼。

但是這些分散在縣城各處的知識青年,即便不受任何鼓動,也早就對當前自身的處境心存不滿。

長久以來,以體力勞動為主的工人和農民的無產階級同盟,對於以腦力勞動圍住的知識分子群體,普遍存在著認識不足、信任不夠的情況。知識分子工作上更存在著安排不妥、使用不當、待遇不公等諸多問題。

就拿曹安堂來說吧,從初夏開始,上級黨組織不斷下發文件,要求重視知識分子的工作安排。

他作為生產處的主要負責人,本應該響應政策號召,主動去邀請知識分子參與到縣生產工作當中,為各項工作提出寶貴的發展意見。

可他對知識分子的偏見是根深蒂固的。

他能叫出來縣紡織廠任何一名普通工人的名字,卻根本不知道縣裡有多少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安排知識分子工作的事情,完全交給生產處的辦事員去做。

試問本身就是被安排工作的小辦事員,又怎麼可能去妥善安排其他人的工作。

不只是曹安堂,此刻臺上坐著的所有人,哪怕是於慶年都未必真正做的多麼好。偌大的縣大院,可以稱得上是知識分子的黨外民主人士,就只有馮剛馮教授一個人,還沒有任何具體工作和職務,在這裡就像個透明人。

由此可見,那些優秀的知識青年對於自身現狀和縣裡工作,會有多麼強烈的不滿。

今天終於有人把他們組織起來,也終於找到機會發洩心中的不滿,可想而知,這場座談會的場面會變得多麼火爆。

當然,火爆的只有那些知識青年,縣各部門負責人就算再怎麼心頭窩火,也被於慶年壓著。

三十多人輪流發言,連鄭楠和姜成都提出來縣裡增加科研經費的要求,這種在臺上眾人看來,無比可笑的要求。

縣醫院都沒錢買珍稀藥品了,貧困村的幫扶資金都還沒完全到位呢,還要給你們拿錢“點爆仗”玩?

臺上所有人的心情都無比壓抑,到最後臺下三十人有二十九人已經發言完畢,所有目光全部匯聚在呂自強的身上時,壓抑的情緒也終於到達了一個極限。

只等呂自強發言,也必須是呂自強發言,才能讓這場會議真正進入一個爆發點。

呂自強慢慢抬頭,四十五度角斜上方揚起來下巴,雙眼閉合,深吸一口氣,彷彿是在享受享受這一刻成為焦點人物的那種虛榮和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隨後……

“於慶年書記,在我提出建議之前,我想問兩個問題。”

呂自強的拿腔拿調,任誰聽了都覺得噁心。

於慶年壓著心頭的火氣,微微點下頭:“你說。”

“好。第一個問題,我們這些人今天在這裡,是不是任何方面的建議都可以提?不侷限於經濟發展的,不限制在科技文化的,包括你們的工作、你們的制度、你們的思想意識形態,我和我身後的這些進步青年,是不是都可以暢所欲言,提出我們的想法和要求?”

“可以。”

“那好。第二個問題,我們提出的所有建議,你們會不會同意?會不會認真對待,在我們的監督下進行改正?”

“未必。”

於慶年的回答很簡短,甚至連點多餘的解釋都沒有。

尤其是對呂自強第二個問題的回應,換來的只能是臺下眾多年輕氣盛知識青年的怒火。

“不同意我們的要求,那還說什麼讓我們提建議,走形式主義嗎?”

“就是啊。我們說了這麼多,你們一點都不改,那我們來這幹什麼?”

“來之前我就說了,所謂的暢所欲言不過就是一紙空談,理想化的來這裡提建議,完全就是無用之舉!”

整個會場再次喧鬧起來。

好不容易有機會坐在這裡的眾多知識青年,總算是能將心裡的情緒發洩出來了,到最後卻被於慶年一句“未必”,打擊得體無完膚,可想而知,他們的心情只會比之前更加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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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自強直接往身後座椅靠背上一躺,張開手臂,一副代表了身旁身後所有人的架勢,嗤笑一聲:“於慶年書記,你這是把我們這些人全都當成傻子嗎?這就是你們從上到下一直在宣傳的、所謂的暢所欲言?”

於慶年臉上掛著始終不變的微笑,反問一句:“你們沒有暢所欲言嗎?”

臺下瞬間安靜了。

所有人就像是了嗓子裡卡了帶殼的煮雞蛋一樣,啞然失聲。

是啊,捫心自問,從會議開始之後,這些人誰沒有“暢所欲言”。

“臺下的各位同志,我們聽取了你們所有的建議,而且全都記錄下來,並且一定會在會後進行認真的集體討論,然後就像剛才你們說的那樣,錯誤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問題力所能及進行解決。請問,各位還有什麼要求?是繼續提建議,還是拋開這些,做點提建議之外其他的事情?如果是其他事情,那麼抱歉,這場會議不接受提建議之外其他的討論內容。如果有人對此不滿,擾亂會場秩序。那麼,請你們……”

於慶年抬手一指會議室大門。

“出去!”

最後兩個字猛然提高聲調,眼裡的語氣,驚得臺下不少人渾身顫了下。

呂自強真沒想到,他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良好局面,竟然會被於慶年如此強勢的壓制下去。

他騰的下站起身,不再是仰視,而是直視臺上。

“於慶年書記,我們來這裡提建議,目的就是請你們給為接受我們的建議,達成我們的訴求。你現在這種態度明顯就是在搞形式,明擺著不會把我們的建議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同意我們的任何要求。何談民主?既然這樣,那還談什麼接受監督和批評,我們還提什麼所謂的建議!”

呂自強大聲申辯。

臺下不少青年共同起身,用沉默的怒視來生緣呂自強。

而於慶年不看其他人,就是盯著呂自強,緩緩開口:“如果你覺得沒必要提建議,那你,可以不提。”

“我……”

“呂自強!我們接受監督,不代表你必須監督。同樣道理,你們提出建議,也不代表我們必須接受建議。會議之前我已經說過了,我們遵從的是‘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的政策指示精神。也就是說,大家是相互的,你們監督我們,我們同樣也會監督你們。你們向我們提出建議,我們同樣也能對你們提出建議。請問,我現在建議你離開會場,永遠不要再想我們提建議,你會不會接受我的這個建議?”

呂自強還是太嫩了。

說到底都是個還不到三十的青年人,滿心的理想和報復,長期處於自身的無限幻想之中,自以為可以掌控一切,卻不知道他連自身都沒能完全掌控,又何談掌控其他?

於慶年看著他,目光如水一般平靜。

可這平靜之下的暗藏洶湧,根本就不是他能正面應對的。

“呂自強,你既然不會同意我的建議,為什麼又要讓我們完全同意你們的建議?另外,這場會議是我們在座各位共產黨員接受黨外民主人士有好監督的會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是一名共產黨員。那麼請問你在臺下是做什麼?”

“我……”

“你身為一名共產黨員,組織非黨內同志開展監督活動,我姑且算你是積極響應政策號召。但是人已經組織起來了,你就應該明確自身的身份,到臺上來接受監督,可你坐在了下面。那我問你,你是要作為一名黨員,現在就到臺上來。還是拋棄這個光榮的身份,繼續坐在下面?”

於慶年尖銳的質問,完全可以說是打擊得呂自強體無完膚。

連帶著他身旁身後眾多知識青年都自覺與他拉開距離,好似將他放在了完全對立的位置上。

就在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於慶年的聲調陡然再度提高。

“呂自強,你到底要不要到臺上來?”

“我……”

“好,我明白了。”

誰都不知道於慶年明白了什麼,明明呂自強什麼都沒說,他怎麼就明白了?

“呂自強,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繼續堅定地做一名無產階級革命工作者,以共產黨員的身份為榮。那麼你就沒資格坐在下面,而臺上同樣沒有你的位置,你不夠資格參加這場會議,向後轉,最快速度出去!第二,你繼續坐在下面,由組織處田農同志對你的黨員身份進行重新審查,書寫相關材料遞交上級組織,在上級組織給出答覆之前,你不準再以一個共產黨人的身份開展任何相關革命工作。你選擇哪一個?”

話說到最後,已經不是於慶年一個人,而是臺上所有共產黨員的怒目直視,以及臺下所有非黨內民主人士的疑惑審視。

呂自強被夾在中間,從未有過的心底崩潰。

有些事情,是需要時間去思考的。

可事情到了現在這種地步,誰會給他思考的時間。

於慶年再度震聲開口:“好,呂自強,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從這一刻開始,我們臺上在座十二名共產黨員將不承認你的黨員身份,相關情況我們會共同書寫說明材料,聯名遞交上級黨組織。”

話音落下,於慶年左右一個眼神示意。

齊成和田農低頭刷刷刷奮筆疾書。

臺下馮剛痛心搖頭。

齊妙妙和吳昊有些慌張地下意識去拉了拉呂自強的胳膊。

呂自強現在哪還有心情去管別人的表現,他的大腦已經片刻的空白,完全想不明白,好好的掌控全域性,怎麼就在他自己參與其中的時候,所有良好局面都被徹底扭轉。

會場片刻的安靜。

緊接著於慶年的話語再度傳出。

“呂自強,你現在是非黨外的黨內身份思想存疑同志,你既不是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又不是一個真正的黨外民主人士。那麼請問,你還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

“我……”

“你還有什麼資格提出建議?”

“我……”

“各位,我宣佈,在場所有黨外人士都已經完整提出自己對我先各項工作的建議,今天會議的第一項內容,到此結束!謝謝大家的踴躍發言。”

話音落下,於慶年抬手猛然鼓掌。

面對別人時於慶年未必會這樣,但面對呂自強這個組織者,於慶年不敢有絲毫大意,就是要以最強勢的態度將其壓制下去。

身為一個長期工作在一線的革命工作者,於慶年以往的工作經驗告訴他,如果不在這時候壓制住呂自強,真讓對方“暢所欲言”,天知道會引來什麼樣的思想變動。

所以,他必須去阻止。

於慶年鼓掌,臺上眾人緊接著跟上。

十二個人的掌聲在這麼大的會場裡顯得是那麼單薄。

可相比之下,更單薄無助的人,必定是呂自強。

他謀劃了那麼久,心潮澎湃、雄心勃勃地組織了這麼多人一起來到這裡,到最後竟是根本沒說出來他心裡想說的任何話語,就被於慶年給徹底碾壓了。

哪怕是齊妙妙和吳昊看呂自強的目光中,都帶著那麼一絲憐憫的感覺。

齊妙妙都暗地裡拉了拉呂自強的胳膊,壓低聲音道:“呂老師,實現理想的路上總會遇到坎坷的,你別灰心,不管怎樣,我和吳昊都會堅定支援你。”

在場所有人都認為呂自強已經沒有了發言提建議的資格,於慶年也是在掌聲落下之後,準備進行一個簡單的總結了。

一聲冷笑突然響徹全場。

“可笑,簡直可笑!就憑你們,有什麼資格對我的身份進行質疑?於慶年,瞪大了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什麼!”

呂自強伸手從衣兜裡拿出個紅皮小本本,高高舉過頭頂,向前走兩步,直接扔到臺上於慶年面前的講話桌上。

於慶年驚愕低頭,臺上眾人伸長了脖子去看。

臺下一片疑惑的目光中,呂自強倒背著手,震聲開口。

“一個月前剛剛結束的黨的第八屆第二次全體會議上,偉大領袖提出要在明年展開一次全面的整頓運動,改變目前存在於各項工作中的不良風氣。這次會議雖然沒有做出正式決議,但在會後發表了全會公報。按照公報的指示精神,省裡決定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提前組織相關工作安排,成立相關工作調查小組,從上到下的對各機關內存在的不良風氣問題進行調查。與此同時,號召各地黨內外非機關內的民主人士和進步青年,組建監督小組,對機關內的一切工作進行一切不分形式的監督,以求最快也最直接的發現問題。鄙人不才,早早提出申請之後,已經在七天前正式成為民主監督小組的成員之一。所負責的工作,正是對曹縣的各項工作進行監督,調查取證、發現問題。今天我以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身份坐在這裡,就是想看看縣裡的工作風氣如何。現在,我以民主監督工作小組正式成員的身份說一句。”

呂自強仰頭看臺上,搖搖一指前方。

“於慶年,還有臺上的諸位,你們的表現,太讓我失望了,也太讓組織上失望了!你們,不配坐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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