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祝口村,一如既往的安寧祥和。

但是兩個行走在雪中的人,沉默的有些壓抑。

到了家門口,曹安堂支好腳踏車,還想說點什麼,可家院裡傳出來的孩子哭喊聲,將他想說的話給硬生生壓了回去。

付粟錦趕緊推開院門,一路走進去,進了堂屋,正好就看見羅婕抱著孩子從裡屋出來。

“付老師回來啦。嘿嘿,磚生一天都不哭不鬧,就是等娘回來了才哭,真是準。”

“大妮子真是麻煩你了,又耽誤你一天。”

“沒啥,我領著磚生玩也開心呢。”

兩個女人說著話,孩子一倒手,快一歲半的小磚生到了母親懷裡,也不哭了,咿呀咿呀地發出呼喚,弄得付粟錦眼眶有些微紅。

曹安堂此時也進了屋門,抬頭想打個招呼。

可羅婕卻是低下頭也不看他,悶聲一句:“付老師,鍋裡還留著點飯,你們熱熱吃就行,我先回家了。”

“大妮子,謝謝啦。”

“都鄉裡鄉親的,謝啥啊,走啦。”

羅婕快步出門,迅速消失在門外。

曹安堂有些尷尬,撓撓頭道:“我先去燒上火吧。”

轉身出去掩上屋門,等去關院門的時候,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按住了門板。

“咋著?安堂你見我們來了,還要關門啊?”

“哎?安良大哥。喲,安良嫂咋也來了,快進屋。”

曹安堂趕緊閃身往裡面讓人,曹安良邁步往裡走,後邊安良大嫂一手攙著腰挺著大肚子挪進來,抬胳膊使勁揮舞。

“當家的,你來扶我一把啊。”

“唉,我說你就在家待著行,非得跟我一塊來。慢點慢點的,小心滑。”

這兩口子一副簡單恩愛勁,弄得曹安堂啞然失笑。

這一年,祝口村喜事連連。

曹安猛結了婚,物件是鎮衛生所的小護士,上個月剛生了孩子,一來就是倆雙胞胎大小子。

安良嫂和安儉嫂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前後腳的也懷上了,眼看快到生產的時候。

老曹家不斷添丁進口,越發人丁興旺。

不只是老曹家,這一年村裡懷上的孩子多,出生的孩子也多。

就像羅庚羅大哥,那邊大妮子都開始談物件說起來婚嫁的事了,那兩口子竟然又給造出來個不知道弟弟還是妹妹。

整個村子的人生活條件越發變好,到處都能看見新蓋的屋子。

到現在,所有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神采。

尤其是……

“這場雪下得好啊。咱老話說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咱是不用愁了,估摸著養活兩家人都沒問題。”

安良大哥話語裡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只可惜,屋裡倆女人逗弄著小磚生,壓根沒去回應他。

倒是剛生上火回了屋裡的曹安堂,趕緊把話頭接過去。

“安良大哥說的對。這場雪下得好,不光是糧食收成有保證,其他的也能有點好呢。我剛才回來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太爺當年種的那片果樹下這麼大雪都還精神著,估計明年咱都能吃上水果了。”

“對,吃水果。等下來第一批果子,咱也往太爺那送幾個,給他老人家說說喜信。”

兩個大男人哈哈笑著,引得那邊小磚生啥也不懂卻跟著嘰嘰咯咯笑個不停。

氣氛很是歡樂,可歡樂過後,曹安良的表情凝重了許多,默默拿出來個信封放在桌案上。

曹安堂和付粟錦看到這一幕,頓時心底一沉。

“安堂,你別生氣啊。不是哥哥我辦事不牢,真的是四嬸子死活不要。”

去年,四叔曹業生在火車站傷了苟大友,讓縣派出所抓了個正著,跟小栓子一起,父子兩人雙雙蹲了大獄,就留下四嬸子和蘭香這對孤寡。

老曹家的人勢必要去幫襯一下的。

不管別人送什麼過去,四嬸子都是照收不誤,唯獨曹安堂家送過去的東西再好,那也是死活不收。

這次託安良大哥一起送過去的錢又給退回來了,怎能不讓曹安堂和付粟錦心裡沉甸甸的。

“安堂,這事過去就過去了。四嬸子擱在心裡,你可別擱在心裡。這一年多過去,咱哥幾個也不是沒一塊說過,那次要不是你攔著,真在村裡鬧出來了人命,我和安儉、猛子都得跟著吃瓜落,哪還有現在的好日子過。要說,也是四叔忒狠了點,直接砍斷了苟大友一條胳膊。你說那狗玩意兒的一條胳膊能值回來兩年的好日子嗎。”

曹安良長聲嘆息。

曹安堂也止不住地搖頭。

“這事還是怪我,當初怎麼就沒了警覺,不能早早發現,提前攔住四叔呢。”

“安堂你別這麼說,當初咱誰也不知道四叔那麼大的耐性,直接在鎮上蹲了一個來月一直等著啊。不過,也算好點了。上個月安儉帶著四嬸子和蘭香一起去了濟南那邊,看了看四叔和小栓子。現在倆人關一塊,四叔也挺高興的。只要他高興,咱,咱也算是做到頂了。”

曹安良實在不知道怎麼去寬慰曹安堂。

當年曹安堂攔住大家夥的時候,大家都怨過他,可等四叔蹲了大獄,眾人回頭再想想也覺得要是沒安堂攔著,指不定後來會發生什麼。

可這事終歸是一道坎,橫在老曹家所有人的心裡,怕是這輩子都未必能邁過去了。

“安堂,時候不早了,你們也早點歇著吧。”

曹安良兩口子今天來,就是為了往四嬸子那邊送錢的事,現在事說了,也就回自家去了。

熱好的飯菜擺在桌上,曹安堂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付粟錦同樣心情低沉。

兩口子誰都不說話,直到小磚生咿咿呀呀的伸手去摸曹安堂的臉,才終於讓兩人的心情緩和了許多。

“算了,有些事既然做了,那就沒後悔的。吃飯吃飯。”

曹安堂伸手摸摸磚生的小腦瓜,拿起碗筷往嘴裡扒拉兩口,再抬頭就看見付粟錦還是情緒低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忍不住皺皺眉頭。

“粟錦,咋了?”

“安堂,要不,那個進修班我就不去了吧,明天直接回鎮小學繼續教課去。”

這話一出,足以證明付粟錦還在想著那個呂自強的問題。

曹安堂剛好點的心情再次變得陰鬱許多,悶聲放下碗筷,沉默半晌,才使勁搖搖頭。

“不行,進修班還是得上,那可是組織上給你的機會,哪能那麼輕易就給放棄了。咱不能因為掌勺廚子不是個人,咱就不吃飯了啊。回頭我去找常動說說這事,常動要是沒辦法,我就找於書記說,我還不信了,這事講不出來個理字。要是連我都講不了理,那換旁人不更是受欺負。”

“安堂!你不知道,那個呂自強他不是一般人。”

“他怎麼不一般了,比旁人多雙眼睛啊?”

“不是,安堂你咋這麼軸呢。他是從省裡來的,聽說人家小的時候還跟著家裡人去法國留過學,回來之後,直接提的大學裡的副教授。連我原來掃盲識字班的那位馮剛老教授看見他都客客氣氣的。這樣的人,咱惹不起。”

“什麼惹不起!留過學就了不起了啊?當年帝國主義的侵略都讓咱給頂住了,我一社會主義的革命工作者,怕他個資本主義國家回來的半拉假洋鬼子?”

付粟錦不說呂自強什麼身份,曹安堂還不會那麼生氣。

這一說對方是從啥法國回來的,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報紙上也不是沒報道過有從國外回來的科研專家,人家那是什麼人啊,回來之後一心要給新中國建設做貢獻的。

這個呂自強算什麼?

不好好發揮自身的能力,偏就跑到個小縣城來欺負女同志。

他要真是那種有真本事的人,誰會給他安排到這來。

一看就是在外面,好的沒學,全學來些爛糟糟的東西了。

他這邊生氣,付粟錦那則是無比的著急。

“安堂,你說你怎麼還是那些老思想。現在不一樣了,到處都在宣傳重視知識分子,那呂自強一句話頂咱說十句的。對了,還有那個吳昊,你知不知道他啥身份。”

“我管他啥身份啊,一個見天捧著照相機到處亂逛的,完全不勞動還吃的白白胖胖,誰給他那麼大優待啊?”

話是這麼說,可曹安堂的聲調明顯低沉了些,帶著疑惑的目光看付粟錦。

付粟錦無奈地撫撫額頭。

“那個吳昊就是以前咱縣城南邊那位長官家的公子。”

“長官?什麼長官,我怎麼不知道咱縣裡還有姓吳的長官啊?”

“不是縣裡,是……就是建國前的那位,縣政府看大門的吳大爺的侄子。”

“他?”

曹安堂聽明白付粟錦的解釋,表情變幻好幾番,隨後就是猛的一拍桌子。

這一下不光是嚇得付粟錦渾身一激靈,連帶著小磚生都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兩口子趕緊去安撫孩子,好不容易安穩住了小磚生,曹安堂就臉色鐵青地在那出悶氣。

“我說怎麼看那個吳昊那麼眼熟呢,鬧半天就是那家夥的兒子啊。當年我跟著隊伍一路從濟南過來的時候,那家夥帶著人跑出來十幾裡路迎接的!粟錦你是不知道,當年那家夥可牛氣了,見了俺們耿連長威風得緊呢,覺得耿連長地位低,連握手都不握手,結果直接讓吳大爺一腳給踹趴地上了。這種人,你說我怕他?他老子我都不怕,我怕他兒子?”

“安堂,你小點聲吧。人家現在不一樣了,是革命同志。你這些話讓人聽見了,那都得定你個汙衊革命同志,破壞民主和平局面的罪。”

“我說的是實話,當著面我都敢說,我怎麼就破壞和平了!”

“行行行,你厲害。可你現在是個啥啊?你的耿連長呢?你跟著的隊伍呢?”

“我……”

曹安堂一時語塞,悶悶坐下去,攥著拳頭咯吱咯吱響。

付粟錦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胳膊。

“安堂你別生氣,我不該說這個的,我錯了。”

因傷退伍是曹安堂一生中最大的痛。

別人不知道曹安堂多麼想迴歸隊伍裡,付粟錦能不知道愛人的內心感受嗎。

每年八一、九二四、十一的時候,曹安堂總會拿出來那身退伍時的軍裝,摸著上面的軍功章,絮絮叨叨念出來一個個名字,全都是當年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的名字。

多年過去,一捧黃土撒向天,還能落在幾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身上?

屋內長久的沉默。

付粟錦抱著磚生,輕輕依偎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安堂,你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依靠,就是我和磚生的天。你知道今天那個吳昊說要寫文章發報紙上批判你的時候,我多害怕嗎。我就想著,咱一家人平平淡淡的過日子。咱不求能有多大的前途,你也說過哪怕是就在村裡種地,咱也是為社會主義新中國做貢獻的。可不能就因為幾個和你不一樣的人,就讓咱這日子過不下去了,貢獻也做不出來了吧。那個進修班我不去上了,你明天也去和那個呂自強服個軟,行不行?”

付粟錦說著話,眼淚啪嗒啪嗒不停往下掉。

淚水就像是一根根冰錐直戳曹安堂的心口。

沉默良久,曹安堂才慢慢伸手捧起來付粟錦的臉,抹去愛人臉上的淚水,一手撫住小磚生的額頭,鄭重點點頭……

“不行!”

“啊?”

“粟錦,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曹安堂語調輕柔,眼眸中帶著些許淚光。

那是1944年的冬天。

一戶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院裡,幾個拿著刺刀槍桿子的黃皮鬼,挑翻所有能看見的東西。

相隔不遠的地窖裡面,一家三口人縮在巴掌大的地方。

中年女人使勁抱住懷裡的少年,壓低著頭不敢出聲。

中年男人一手提著全家僅剩的半袋子口糧,另隻手死死抓著地窖口鎖鏈。

少年透過地窖木板的縫隙,看到某個黃皮鬼一腳跺爛父親給他做的木頭風車時,使勁掙扎卻被父親強行拿膝蓋壓住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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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那些黃皮鬼找不到任何東西,都離開小院了,外面突然傳來古里古怪語言的罵聲,隨後就是某人的尖聲呼喊。

“皇軍,我這真的沒有了!今年收上來的租子全都在這了啊。就他家,他家肯定還有。張翻譯,你快給說說啊。對了,他家有地窖,肯定是藏地窖裡了!”

片刻之後,黃皮鬼去而復返,直奔地窖這邊。

躲藏了那麼久的一家三口,最終還是被拽了出來。

半袋子口糧讓人搶走,中年男人試圖去搶回來,對面幾把刺刀猛然舉起。

中年女人嚎叫著將丈夫拉扯回來,一家三口抱團縮在地上,幾個黃皮鬼尖聲笑了好久,彷彿是面對這種沒有抵抗能力的人,連動手都不稀罕動手,便大笑著離開。

當一切歸於平靜,婦人看著又跑去廚屋拿菜刀的丈夫,再度撲過去,就說了一句話。

“他爹,糧食沒了還能種,人沒了就啥都沒了!咱鬥不過那些人,就老老實實的過平淡日子,不行嗎?”

就這一句話,讓暴躁的漢子扔下了菜刀,也深深印刻進少年的腦海當中。

一個月後,大雪封村,沒了口糧的兩口子,借遍全村也借不來一粒糧食,走了幾十裡路到處雪地裡去挖紅薯。

一挖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之後,兩人是被拉回來的,就擱在板車上,拿破草蓆裹著,婦人凍成石頭一樣硬的手心裡,還抓著就大拇手指頭那麼大的一塊紅薯。

那一天,少年哭的撕心裂肺。

也是那一天,把少年父母拉回來的人就站在村口挑當兵的。

少年扯著嗓子一聲喊:“我當兵!”

挑兵的人看看他,就說了一句話。

“當兵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你要想一輩子老老實實平淡過日子,那就滾蛋,隊伍裡不收那種,遇到危難了還往後退縮的。”

少年咬著牙,昂起頭。

“不退!死都不退!這輩子,不過平淡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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