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文回到張家後院,堂屋裡只剩一盞幽暗的煤油燈沒有熄,張柳氏坐在堂上,“琉璃蛋”已經在她的輕晃中憨憨入睡。

見張堂文進了屋,張柳氏示意讓丫鬟把“琉璃蛋”送回東屋。

“我聽說今天你見了所有的掌櫃們?”

“嗯!”

“你的擔心...應該是對的!”

張堂文坐在椅子上,懶懶地任由下人脫去鞋襪,早有人端上來一盆熱水。

一陣溫潤從腳底傳到全身,張堂文忍不住打了個顫,“要變天了...”

張柳氏遲疑了一下,讓一旁侍奉的下人都退下了,自己挽了挽袖子,伸手插入腳盆中,捧著張堂文的雙腳輕輕地揉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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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的生意,我一向是不問的...”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張堂文一臉寵溺地看著張柳氏,任由她的小手在水中揉捏著自己的雙腳,“我這麼做,也就是為了讓張家在這世道中延綿下去!”張堂文伸手摸著張柳氏的髮髻,輕輕地捋著,“天時地利人和,只剩下人和了...賒旗店的商路,到頭了!”

張柳氏的手明顯停滯了片刻,才又繼續動了起來。

“南北各處兩旬內陸續清賬裁撤,通貨不再採買轉售,遠端的商道該放就放了,咱這只走南闖北的灰雁,該落架了!”

張柳氏甩了甩手,取了一塊方巾給張堂昌擦了擦腳,“那以後,還在這兒麼?”

“唔...張家祖上雖在山西,可打我記事起,這兒的水喝著就比那邊甜,習慣了這邊的青山綠水,真要我舉家搬回那山嗝嘮嘮裡,還真有點捨不得!”

張堂文提拉上鞋,站起身子,“賒旗鎮便是做不了南北通貨的生意,也不至於把咱老張家餓死!金角銀邊草肚皮,擱在整個大清朝,整個河南都是草肚皮,若不是當年捻子(捻軍)鬧得那麼厲害,阻斷漕運,哪輪得到咱這地方雲集百貨!但若要放在河南來說,咱這可就是金角中的金角了!”

張堂文說的,是圍棋裡的諺語,張柳氏小時候在自家小私塾裡有看過,這麼多年卻早忘了。

張柳氏去一旁淨了手,轉頭過來蘸了點護手油自己揉搓著,“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男人行商的套路,什麼金角銀邊的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當初我嫁過來的時候,張家就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你說停就給停了,我是沒多少日子的人了,但你好歹為兒子們考慮一下,你我還能花多少,他們的日子還長著呢!兒子以後還要有孫子,孫子又生兒子,總不能讓老張家的後嗣都喝西北風吧!”

張柳氏那護手油是前頭張堂文走西北道的時候特意買回來的南疆貨,稍加塗抹之後滿屋子的異域香,對張堂文來說,他看女人,外表倒在其次,主要就是看心。三房太太裡,誰最死心塌地,他心裡跟明鏡似的。

張堂文一把將張柳氏拽到懷裡,倆手使勁撕扯著小衣,張柳氏這上頭本是極單薄的,卻架不住張堂文已是上了性了,索性也就順著他來。

張堂文親熱的性起,一把將張柳氏抱起,徑直去了裡屋。

外邊候著的下人便自覺地熄了燈,陸續退了去。

過了許久,張堂文靠在床頭,枕著自己的辮子,望著窗外的廊燈出神。

“老爺!”

“唔?”

“下午聽前院的下人在私下議論,說你準備抬舉糧行的張富財,一杆子人都準備去捧臭腳呢!”

張堂文冷哼了一下,這院子大了,真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晌午才安排了差事,下午可就滿院皆知了。

“說起來,張富財也是算是老張家的老人了,雖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但好歹是老爺子用出來的人,做事還是可以的!”

“他跟他老爺子都是管糧行這支的,如今在你這討了排場差事,難道老爺是想在糧上做文章?”

張堂文瞥了張柳氏一眼,若是換了張秦氏或是小張氏,他定是一句不多說的,但張柳氏不同。

“人,要活著,口糧是根本!糧上面,利雖薄了些,好賴長遠!而且...”張堂文披上外套,起身倒了一碗水,“南陽各縣,產糧的其實也就那麼幾個,豐年最多支應一下北邊和陝甘,遇上荒年還得靠兩湖接濟。眼下,已經連著兩年豐收了,糧賤傷農,加上這幾年行商之風盛行,有些個人家寧可把地租給別人種,自己到櫃上當夥計!地荒蕪的都有!若是一旦天下有變,或者天災,或者人禍,鹽鐵茶布,哪個都沒有糧食重要!這就叫,未雨綢繆!”

張柳氏支應起身子,撫了一下額上的亂髮,“既是如此,那夏老三家為什麼連地都沒得種?”

張堂文停下正在端起碗的手,“一個地方一個情形,賒旗鎮行商之風盛行,城外面的地雖是有主的,卻是缺人種,所以人少地多!老三家那塊,卻是人多地少,賣糧食就是他們的唯一收入,誰能讓他們分了一杯羹去?”

“那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咱這邊種地呢?”張柳氏身子弱,出了被窩就得穿上外衣,她一邊伸著袖子,一邊扭臉問道:“咱鎮外的田地僱人下地還得養著他們,老三那邊....”

“說你是婦道人家,若能像你說的那般,那就是流民!”張堂文哼了一下,將手中的水一飲而盡,“哪裡地廣人稀,人就往哪裡聚,都想去哪就去哪了,朝廷還怎麼約束?你是沒見過蝗禍,流民就像蝗蟲一般,走到哪?哪就赤地千里!你這裡可以容納兩三萬人耕種,卻一下湧進來十萬流民,怎麼辦?要是二十萬呢?五十萬呢?後來的沒地種,卻又沒法回頭了,怎麼辦?你家先生小時候沒教過你大秦國是怎麼沒的?人沒後路,是敢玩命的!”

“那老三他...”

“我欠他的人情,卻又不想他跟四兒一樣!”張堂文放下碗,提起四兒,難免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我讓他走了,也不是讓他回去,是給他指了一條未知的路!”

“未知的路?”

“一個或許可以改變他命運的路!一個,可以不用像你我一樣,像四兒一樣,永遠受制於人,受制於天,受制於規矩的路!”

“你...還是覺得愧對了四兒...”

“四兒...是個好奴才!”

“其實...四兒懂的!”

“唔?”

“想救你,只有讓他償命!”

“唔...”

“四兒不會怪你...”

“那是因為四兒沒得選,他是我張家的家生子,他全家都得靠我張堂文養活!我是主,他是僕!”

“老爺...”

“可是,人不該是這樣的,人命不該如此輕賤的!”

“四兒不是你害死的,老爺...”

“當我寫下那封信的時候,當我讓你把矛頭引到四兒身上的時候!我就已經害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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