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文歪在轎廂裡,透過前門簾看著蜷縮在車頭旁邊,緊抱著挑擔的夏老三。

窮苦人家見得多了,像夏老三這樣雖然言辭粗鄙,對答起來卻不卑不亢的,卻已是不常見了。

張堂文打量起夏老三的穿著,粗布破衣一看就好久沒漿洗過了,後背上兩個碩大的補丁和略帶有些不合體的尺寸,讓張堂文不禁猜測,這衣服或許已經有些年頭了,指不定是夏老三的父輩們留下的。

“老三,家是哪的啊?”張堂文問道。

“城東三十裡,黃莊哩!”夏老三回過頭來,露出那滿口白牙,“過東寨牆,淌過老漫水橋,再走上快一個時辰,都是俺莊裡的地!”

張堂文琢磨了一下,到是沒什麼印象,“家裡幾口人啊?還有多少田地?”

“爹早沒了,都個快瞎眼的老孃,俺家腚(土話,弟兄的意思)四個,俺是老三!”夏老三依舊是咧嘴笑,一副樂觀的樣子,“家裡就那不到一畝地,口糧都不夠,俺大哥還是瘸子,幹不了活兒,所以木事兒俺都出來跑跑,捯飭點針頭線腦啥的,擱家呆住不也是浪費糧食們!”

張堂文不禁抿了抿嘴,算上老孃五口人,指望一畝地,那豈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麼。

“你這出來一趟不容易,掙著錢了沒有?”張堂文心頭已是起了憐憫之心,一則本就是樂善好施的主兒,二來好歹也是替自己解了難的,那大黑丸子想必是炙過的山楂丸,哄個娃娃好歹也能換倆銅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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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三卻是訕笑了一陣,搖了搖頭,臉上沒了方才的神采飛揚。

張堂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夏老三揉了揉鼻子,“這趟賺不著錢,俺是回不去了,這褂子和褲子都讓俺穿出來,俺哥跟老孃還指望能帶回去點種糧好種地哩!”

張堂文一愣,看樣子,夏老三家日子難過,是把種糧都吃沒了呀,莊稼漢吃種糧,那是要斷活路的。

夏老三卻不知張堂文的心思,見張堂文瞅著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地說道:“俺們腚四個都這一條板正褲子,讓俺穿出來了,這衣裳還是俺爹的,出來前俺娘縫了好幾遍哩,都是怕叉(土話,撕裂的意思)了…”

說道心酸處,夏老三有點難以自已,眼圈都紅了。

張堂文的鼻子不由也有些發酸,他默默地摸向懷裡,卻都是大額的銀票,又去搜摸褡褳,好歹摸出一角銀子,顛了顛不到一兩,又四下扒拉出幾十個制錢,挑簾探出前身,要給夏老三裝身上。

夏老三驚了一下,又給張堂文給推了回去。

“恁這是弄啥!”夏老三臉上有些驚恐,又有些嗔怒,“俺又不是要飯哩,別給俺錢!”

一旁的車頭卻是強忍著不吭聲,心中暗罵道:“這窮癟三還挺矯情,你不要給我啊!”

張堂文被推倒在轎廂裡,也是有些詫異,忍不住舔了舔嘴,腦海中浮現的全是那些一見給錢就滿是諂媚的笑臉。

“老三,這不是施捨,這是謝禮,這是為了感謝你救命之恩啊!你先收下!”張堂文在轎廂裡挪動著又要過來,夏老三卻一手按在車把上,作勢就要跳車,嚇得張堂文連忙擺手,“別!別!有事好商量!”

一旁跟著的四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忙快跑兩步過來看,見張堂文兩手錢財,又見夏老三攥著挑擔想要跑,忍不住去摸偷偷夾帶上路的那支槍,“你!你弄啥哩!打劫是吧!”

張堂文連忙擺手,“別亂說!四兒,沒你事!”

張堂文把銀子和銅子放到一邊,招呼著夏老三,“別急!老三兄弟,我這不是一片好心嘛!這點錢對我來說九牛一毛,往日我賞下人的也不只這麼點!我的命金貴,今兒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的多了去了,你總得讓我聊表心意吧!不然我這,心裡過意不去啊!”

夏老三猶豫著看了看張堂文,又瞅了瞅張堂文屁股旁邊的銀子,這就是銀子啊,夏老三這輩子還第一次見到銀子長這模樣。

一旁的車頭也是幫腔道:“我們老爺那是賒旗數得著的人物,你救了我們老爺,連這點意思都不接,豈不讓我們老爺落個不好聽的名聲?”

夏老三看著張堂文,舔了舔嘴唇。

張堂文衝著夏老三笑了笑,夏老三低頭看了看那堆錢,探身伸手夠了一下。

張堂文剛想笑,卻又呆愣了。

夏老三捏了兩枚銅子。

“俺爹以前說過,窮人都得互相幫扶!”夏老三寶貝似地將兩枚銅子塞到懷裡,又瞅了瞅那角銀子,“張老爺你是大老闆哩,大忙俺也幫不上,今兒個剛好讓俺趕上了而已,那丸子俺平時賣一個銅子哩,俺拿你倆,咱都這扯平了中不!”

張堂文的鼻子這次酸的更徹底了,眼圈一陣溫熱,若不是大老爺的架子還讓他強撐著一口氣,那淚花頃刻間就要決堤了。

夏老三又笑了,那潔白的牙齒晃得張堂文眼前一陣模糊。

“倆銅子哩,等到了城裡能換個大餅吃吃,可算能吃頓得勁飯了!”夏老三想起那看起來外焦裡嫩油晃晃的餅子,肚子不禁又咕咕叫了起來。

眼瞅著就到南陽北寨牆了,夏老三趁著馬車過溝減了速,靈巧地跳下車來。

張堂文趕緊探頭,連聲叫道:“老三!你幹啥?這還沒進城呢!停車!”

夏老三上前一步,按住正要下車的張堂文,“張老爺別動了,俺都是挑貨郎!這一身破布爛衫的,坐到你這車前頭算是咋回事兒哩!恁有正事要忙,都別管俺了!”

說完,夏老三將挑擔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向西去。

張堂文還要喊,四兒默默地說道:“老爺別喊了,他那是要去扒城牆或者爬狗洞哩!”

“唔?!”張堂文一扭臉,看向四兒。

“老爺這些年沒押過貨來這邊,現在帶貨進城要交入城稅,他挑個擔走正門,要麼交稅,要麼……”四兒有些猶豫,看了看漸漸遠去的夏老三。

“不交稅會怎樣?”南陽修了梅花寨之後,張堂文就沒帶貨來過這兒,這經商做生意本來稅就又多又重,連這挑貨郎都要納稅,這日子還怎麼過?!

“要麼扣下貨,要麼拉到門房賣屁股!”四兒吞吞吐吐地瞅了瞅北寨牆下站著那群穿著“勇”字服的值守兵丁,他們正在肆意搜查著每一個入城的人,挑女人裙子,順老農瓜果,真真是醜態畢現。

張堂文的頭又是一陣暈眩,長長地嘆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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