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夏老三陪著楊翠英,錢楓領著張家兩兄弟,在漢口各個碼頭貨倉轉了幾圈,又陪著一起遊了木蘭山和東湖。

相處久了,張堂文卻發現自己的心裡越發似遭了堵一般。

錢楓在自己面前越是表現的坦坦蕩蕩落落大方,自己越是莫名的感到沉悶,就像心脈有了鬱結一般。

木蘭山的天廣地闊,花紅草綠看在張堂文眼中卻遠不如錢楓的一顰一笑那般絢爛多彩。

哪怕錢楓也與張堂昌一樣戴著西瓜帽,甩著油大辮,穿著大褂蹬著短靴,看上去,也是異樣的一種風情。

轉眼已是到了歸期,錢楓送至漢口港,站在江灘長道上,眾人眺望著滿江掛滿五顏六色各國旗幟的鐵甲船,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思。

夏老三因為軍人的身份,已是歸營了。

楊翠英痴痴地把玩著手中夏老三新送的手帕,心中埋怨著這個冤家,一轉臉,卻發現錢楓望著江,張堂文偷瞄著錢楓,齊齊的發著呆。

張堂昌冷哼一聲,走到楊翠英身邊,低聲說道:“傻丫頭,陪哥哥過去轉轉,給你再置辦一身行頭,穿成這樣旁人還以為你是我張家下人呢!”

張堂昌不分由說地拉著楊翠英離開了,錢楓卻是一回頭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略帶尷尬地裝作渾然不覺地繼續望向江面。

張堂文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只是今日這一別,再見錢楓卻不知是何時了,不由心中暗暗鼓了鼓勁兒,輕聲問道:“錢老闆...”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張老闆!”

“唔?”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收了你的貨?”

“因為...”張堂文側臉順著錢楓的目光看去,奔騰的機輪打起一團團白花花的浪湧,宛如一道清晰的界限,將寬廣的江面一分為二,“方便?”

錢楓莞爾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有些緣故,卻不是最主要的!”

“還請錢老闆...明示!”

錢楓轉過臉去,直勾勾地盯著張堂文的眸子,“因為你!”

“我?”

“張老闆!”錢楓笑著看向碼頭方向,上貨的苦力們正敞著上身,扛著一個個沉甸甸的麻袋挨個登上貨輪,“這些人,你怎麼看?”

張堂文順著錢楓的眼神,看向碼頭,“勤奮?辛勞?”

“可憐!”

張堂文默不作聲地看向錢楓,錢楓的眼眶中卻已閃現了點點瑩光。

“這些人,起早貪黑的負重,行走在溼滑的木板上,身無片履,日只兩餐,白麵至於他們都是奢求。何況...很多人,還是丈夫...父親...甚至爺爺。飯,只有一份,若是自己吃了,家裡就得捱餓!”

張堂文忍不住抿了抿嘴,這般景象,賒旗鎮的碼頭也有,但那些苦力卻至少吃得飽,穿得暖。

“張老闆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還請錢老闆指教!”

“耕者有其田,桑者有著衣,勞作換來一日三餐,溫飽富足,此乃國之興旺的兆頭!”錢楓冷冷地看著江面上縱橫穿越的鐵甲船,緩緩地抓住了面前的石欄杆,“可是現在的大清朝,土地兼併,流民失所,城市之外,豪商大族魚肉鄉里,國家政令不行,民無活路。來到這裡,卻依然飽受欺壓,最後的尊嚴也泯滅殆盡!外敵來犯,朝廷一味求和,鉅額的賠償款轉身就變成了施加在百姓身上的重賦,自上而下的盤剝,讓這些人即便拼上了性命,卻可能仍然無法守住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妻小,甚至自己的人生。國不惜民,吏不愛民,這樣的國,要來有何用?”

張堂文緊繃著嘴唇,望向遠處,搖頭不言。

錢楓捏了捏冰冷的石欄,纖細的手指捏得毫無血色,“十三少讚賞張老闆的為人,錢某亦覺得,以張老闆的所為和品學,即便不能成為我輩中人,也會為國救難,為民解憂!所以錢某大可不顧市價,單從你手中購棉!即便只是將張老闆身上的重擔轉嫁於我身,錢某也在所不惜!張老闆可知道,那個廖啟德不但尋過張堂昌老闆,還來過我大興隆多次,想要拿到我手中發往他處的正規訂單!”

“那錢老闆為何不允?精明如廖啟德,想要他配合,並非難事!”

“廖啟德怎能與張老闆相比,於國於民,張老闆都可稱忠良,那廖啟德,洋人的走狗罷了!今日你與他生意,明日他卻想要佔你家田地了!洋人心性,亡我中華之心不死!英吉利如此,日本亦是如此!我光復會為何退出同盟會?便是因為孫大炮背棄誓言,私下接納了日本國的贊助現金,藉此發動叛亂!”

“政事,堂文不懂...”

“你不願懂而已!”錢楓冷笑了一聲,默默地看向張堂文,“錢某還是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楊鶴汀的眼光!張老闆,可知道楊鶴汀心意?”

“楊先生?錢老闆是指...”

“他與我相識於京畿,彼時,他是傲居同期的佼佼學子,我是喬裝遊學的大家嫡子。”錢楓的眸子似乎閃過了一絲興奮,看得出,楊鶴汀在她心中依然是那般的至關重要,“此時此刻,恰如當年,只不過你我面對的,是滾滾長江。而我們面對的,是天津港外的出海口。同樣的,是我們面前的景象。這一幅景象,百姓看來頓覺無味,官吏看來卻能聯想金銀流水,朝廷看來總能幻想山河永固通商無礙,而在我們眼中,這些的種種,只不過是在為下一次的侵犯積蓄力量。到了那個時候,敵人用的軍費,便是出自與我們通商換取的真金白銀,打向我們的子彈,或許用的就是我中華所產銅鐵,此時的滿眼浮華,看不穿,便是一葉障目,待到花葉凋零、圖窮匕見之時,更待奈何?倘若地無可割,銀不夠賠,國還是國麼?如今億兆萬民已是這般水深火熱,未來又會何堪?”

錢楓的面色宛如飛灰,剎那間似乎失去了風采,他愣愣地看著江面的漣漪,雙手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張老闆...”

“唔?”

“我與鶴汀,雖志向相合,情趣相投,但,終究意見相左,政見不一,所以皆傾心於反清救國這一理想。感謝你,讓我和他再一次有了共同的認知!”

“我?”

“他妄想以教育樹人從根本上解決中華之頑疾,我奢求以暴力手段快速徹底地顛覆這眼前的一切。但可笑的是,如我所願,卻需假手同盟會,楊鶴汀的理念,倒近似我光復會眼下的章程!最近一次我二人的共同意見,倒恰恰是關於張老闆你了!”

張堂文頓時似乎明白了什麼,無奈地搖了搖頭,輕笑道:“想不到張某...居然還無意中起了這般作用!”

“但是!”錢楓的劍眉微微一挑,一雙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張堂文的雙眼,“楊鶴汀既然已經自詡以身許國,錢某雖崇敬備至,卻決意成全其美,助其得償所願一展抱負。所以張老闆先前在醫院門前的話,恐怕錢某要罔顧了!”

“這個...”

“但是張老闆昨夜的醉話,錢某心領了!”錢楓瞧著一臉尷尬的張堂文,不由抿嘴一笑,“待到我中華本固邦寧、區宇一清的時候,或許...”

張堂文傻愣愣地瞧著錢楓,臉上不由一陣微微發燙。

“或許,伴君重遊,並無不可!”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