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哥哥, 你別為我難過,我也沒有那麼慘。”

錢淑蘭見到展見星面上的表情,口氣迴轉了一點, 反過去安慰她道:“你看我現在穿的用的,比在家裡時不知好了多少, 天氣晴朗時,我也能出去走走, 只不能離開這庵太遠。我要是像個普通姑娘一樣嫁了人,做了別人家的媳婦,那也不能隨便出門,這日子差, 也差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我的孩子,打他生下來,我一眼都沒見著, 不知道他是胖是瘦, 皮膚白些還是黑些, 鼻子眼睛像不像我……”錢淑蘭說著,又苦笑了起來,“他們說是為了我好, 才不叫我看, 免得看了記掛, 可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看,就不記掛了嗎?”

靜夜乍聞這等宮闈密事, 展見星心下似墜了顆大石,她沉重低聲道:“皇上怎能這般待你,汪貴妃強奪人子,他都不管嗎?”

錢淑蘭道:“管,怎麼不管,展哥哥,這裡裡外外,你所看見的所有人,都是皇上安排下的,只是借了汪貴妃的孃家地方做遮掩罷了。”

展見星驚道:“什麼?皇上還做了汪貴妃的幫兇?”

錢淑蘭搖頭:“那倒不是。皇上怕汪貴妃殺了我,才親自把我安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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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皇上至少是贊成汪貴妃奪子的,他——這豈是明君所為!”

“皇上心愛汪貴妃嘛,一心一意想叫她做皇后。”不提孩子,錢淑蘭就很平靜,這個曾經甜甜的小姑娘在經歷如此大的傷痛之後,已然飛快成熟了起來。

“可是皇后又沒有過錯,無故怎麼好廢她,這時候皇上幸了我——其實起初不過是一時興起,偏我有了孕,偏我又長得像汪貴妃,我要是不像,說不定還沒事,但我就是像了,汪貴妃發現以後,皇上心裡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汪貴妃這時提出把我的孩子寄養給她,皇上含愧之下,就答應了。”

再以後的事,就輪不到錢淑蘭一個小宮女做主了。

“這太荒唐了——”展見星緊皺著眉,她沒關注過後宮宮妃,但從皇帝的年紀算,汪貴妃最大不過三十出頭,“倘若將來貴妃自己又得子,皇長子將何以自處?”

“她生不出來了。”錢淑蘭這句話說得很不客氣,“她生嘉儀公主的時候壞了身子,很難再有孕了。所以我在這裡的日子還算過得去,這些人拿寶兒早晚能得儲位來哄著我,叫我要安分,但他們也因為這個不敢得罪狠了我,我悶得受不了時,想我的寶兒時,不管鬧得多兇,他們也只好受著。”

展見星明白過來,錢淑蘭作為皇長子生母,雖是為人看管的狀態,但她也是此間主人,能做些主,她要放兩個過路舉子進來借宿,要見一見同鄉,下人看在皇長子的份上,都得勉強同意。

畢竟,錢淑蘭還這麼年輕,眼下身陷囹圄,但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展見星不知該說什麼,覺得說什麼也安慰不了錢淑蘭失子的心,她只能道:“夫人,那你在此處的性命是可以保全的嗎?”

錢淑蘭點頭:“皇上這個人,大概對我也有兩分愧疚吧,汪貴妃跟他保證了感念我生子,絕不會動我,但皇上並不相信——呵,展哥哥,你說這不是明君所為,其實皇上聖明得很,他喜歡汪貴妃是一回事,可沒叫她迷昏了頭,汪貴妃到底是不是想殺我,我也不知道,總之皇上不放心,他有數得很呢。這天底下,哪裡真有會為女人神魂顛倒的男人呢,不過是為著自己高興,才縱容幾分所謂心愛的女人罷了。”

她這句話清醒得冷酷,但展見星很能理解,誰遭逢這樣的劇變,也不可能一如往昔了。

她與錢淑蘭少時相識,雖從前避著男女之防,沒怎麼和錢淑蘭說話,但她在錢家讀了兩年書,每日進出,總有照面,這一份熟識的情誼是實打實的。

展見星因此道:“夫人,我眼下人微言輕,也許幫不上你什麼。但如果有我可以搭把手的,你但說無妨。”

錢淑蘭凝視著她,欲言又止片刻,終於道:“展哥哥,我不想給你帶來禍端,先前就沒有說,但我想我的孩子,我實在忍不住——你可以幫我的,我認識的人裡,也許只有你可以幫我。”

展見星道:“請說。”

“你認識代王府的貴人是嗎?”錢淑蘭的語速變快了一點,又帶上了迫切的希望,“你在裡面幾年了,一直好好的,還考上了舉人,應該和貴人關係不錯,你能不能求求你跟的那位貴人,求他勸勸皇上,讓我回宮去,我不奢求別的,我還做個宮女,不見寶兒都可以,只要讓我離他近些,不要像這樣隔了一座城,他冷了熱了,餓了病了,我連打聽都沒地方打聽去,他們只會告訴我一切都好,可我怎麼敢相信呢!”

展見星愕然又恍悟——她終於明白,錢淑蘭為什麼這麼痛快將這樣的秘密告訴給她,她恐怕在見到她的時候起,就想好了要從她身上開啟困局。

錢淑蘭說得非常動容殷切,展見星也很同情她的遭遇,但對於這個要求,她只能搖頭:“夫人,我做不到。”

“為什麼?”錢淑蘭急得快哭了,她也是病急亂投醫,實在沒辦法了,“展哥哥,我沒想鬧大,我爹孃還在京裡呢,我不敢害了他們。代王府和皇上是親戚,親戚私下勸一勸這樣的家事,皇上就算不給面子,不同意,也不會拿代王府怎麼樣的。展哥哥,你幫我試一試,我一輩子感激你!”

展見星仍舊搖頭:“夫人,你被困在此處,恐怕訊息有所閉塞。先代王去世以後,代王的王爵一直沒有敕封下來,我陪伴讀書的九爺也沒有得到應得的郡王位,可見皇上和代王府並不存多少親戚情分。九爺倘若知道了這樣的密辛,還說到皇上跟前去,不但說不動皇上,他的王位可能再也等不到了,我求他,是害了他。”

“是嗎……”錢淑蘭眼裡的光全熄了下去,她沒有糾纏,因為她知道,求別人施與個順水人情還行,要人賠上王位冒險,那是萬萬不可能。

就算做利益交換,皇長子才兩歲,皇帝春秋鼎盛,等到皇長子能做主,她掙出頭可以給出好處,那得等多久。

“但皇上如此行事,令你母子生離,斷斷不對。”展見星接著道,她已有了決定,此事她不知道就罷了,知道了,她不能裝若無其事。

“夫人,你若願意等,就請等我半年,半年以後,如有機遇,我想辦法面君替你陳情。”

錢淑蘭變得靈醒許多,一愣就反應過來——半年以後,就是會試與殿試。展見星若能中榜,他當然就有面君機會。

錢淑蘭精神大振,忙道:“展哥哥,多謝你——但是,但是這恐怕對你不好。”

展見星開口與朱成鈞去說是不同的兩個情況,展見星是外臣,她知道了,等於皇帝家醜外揚,朱成鈞去說,還算老朱家自己的事,只要限制住訊息流通範圍,還不至於多麼令皇帝臉面難看。

展見星一邊思考,一邊道:“會有一些影響,但我能撐住。夫人,實話說,倘若將你困在此處的是汪貴妃,我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錢淑蘭微有疑惑:“怎麼說?”

“汪貴妃絕不會希望此事有一點走漏的可能,必要時,也許滅口的事也做得出來。但皇上不需要做到這麼絕,”展見星解釋,“皇長子出自你的腹中,還是汪貴妃腹中,只對汪貴妃和你有影響,對皇上自己來說,其實沒什麼差別。此事就算外揚,於皇上來說頂多顏面不好看罷了。”

皇帝就這麼一個兒子,是嫡是庶都沒差,犯不著為了這個去滅臣子的口,真幹了,才會在史書上留下千載罵名。

錢淑蘭連忙點頭:“這話對,皇上雖然對我不好,可是憑良心說,他不是殘暴的人,若不是他堅持要留我的命,生產時汪貴妃隨便做點手腳進來,我今天也不能坐在這裡和你說這些了。”

展見星冷靜地反問她道:“但是,夫人,你想好了嗎?如果你回宮,也許反而不如在這裡安全。”

這一方禁地,汪貴妃的手伸不進來,回了宮,宮裡人多手雜,可就說不準了。從汪貴妃的立場來說,她希望錢淑蘭死的可能遠遠大於所謂的“感念”。

錢淑蘭毫不猶豫地點頭:“我要回去!我準備好了,有什麼結果我都受著,在這裡日復一日,我已經像個活死人了。展哥哥,你幫我,你放心,以後有了機會,我一定報答你。”

展見星沒有矯情,道:“夫人,那麼一言為定。”

她是個有秘密的人,為了這個秘密,她真的有需要錢淑蘭幫忙的地方——世上沒有永不透風的牆,萬一哪一天她的女兒身暴露,引來不可測之禍,她希望錢淑蘭能至少幫她保住徐氏安享晚年。

多這一道保證,她才能更放心地去走自己的路,攀登天子之堂。

錢淑蘭用力點頭:“一言為定!”

**

翌日晨起。

展見星和一覺睡得香噴噴但仍然腳疼的唐如琢繼續踏上進京旅程。

大同府裡,朱成鈞坐在饅頭鋪前。

徐氏手足無措:“九、九爺,這不是你做的活——”

朱成鈞木著臉:“我答應了展見星的。”

徐氏當然也得到了許異的帶話,知道女兒請了朱成鈞照應她,她感念朱成鈞主動前來的心意,但這照應應該不包括親自來幫她賣饅頭吧?

應該不——吧?

望著佔了她的位置的朱成鈞,以及旁邊已經開始笑嘻嘻和客人搭話的秋果,徐氏陷進了深深的迷惘中。

作者有話要說:  從業以來,我的男主受歡迎度第一次超過了女主,我要適應一下這個新形勢。

然後側面寫到了皇帝家的娃,我暢想了一下以後九爺家的,九爺出場少的日子裡,擼個小劇場補償大家:

朱成鈞不大喜歡小小九,因為他太能哭了,一天天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不高興,動不動哇一聲,一哇起碼一刻鍾。

朱成鈞要被他煩死了,尤其半夜被吵醒的時候,簡直想把他丟了:“他怎麼這麼討厭?睡個覺就這麼難!”

展見星揉著眼:“讓奶孃抱到旁邊哄一會兒吧。”

雖然是她親生的,老是這麼吵,她也有點受不了了,偏偏大夫看了都說沒事,再大點就好。

朱成鈞黑著眼圈,板著臉:“不行,他這麼招人討厭,奶孃肯定偷偷擰他。”

他打小就是這麼過來的,沒人管他,被擰了被偷拿屋裡擺件被偷吃份例這種事多了去。

朱成鈞終於掀被下床,氣哼哼地把哇哇的小小九從旁邊的搖床裡抱出來:“吵死了,你睡吧,我帶他出去轉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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