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來,有些東西落在學裡了。”賴瑾猛地開口說道:“要不你們先回去,我等會子自己過去。”

賈寶玉不假思索的搖頭說道:“你有什麼東西,讓茗煙兒替你去取便是了。何苦自己勞累一趟?”

“那東西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的,我今兒去的地方又多又雜,我怕茗煙兒去了一時找不到,反耽擱時間,還是我自己去罷!”說著,也不容賈寶玉反駁,徑自撂著車簾子下了馬車,身後賈寶玉將腦袋從車窗裡伸出來,大聲說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在這裡等著你。”

賴瑾頭也不回的擺擺手,示意自己聽見了。

進了學裡的時候,大半同學都已經收拾東西返家去了。白日間熱熱鬧鬧的學舍一時間有些空蕩蕩的。賴瑾一路不停的走到了後院兒,四處打量了打量,然後走到西北角堆放柴草的地方,爬上柴草垛舉臂扳著牆頭翻了出去。

順著記憶中的方位走到了之前恍惚看到沈二的那個巷口,賴瑾還特意避讓開了榮府的馬車。探頭探腦四下搜尋的時候,只覺得有人在背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賴瑾回頭,果然瞧見傷痕累累的沈二站在避光陰影處。他的身上竟然穿著一套剪裁細緻的絲綢衣裳。

賴瑾懸了一天的心慢慢放下,不由得挑眉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昨兒晚上我一直在後角門等你到戌時初刻,也沒見你過來。”

沈二搖搖頭,對賴瑾的問題避而不答,反而沉聲說道:“小少爺,我要跑了,跑之前只想見你最後一面。”

賴瑾心下一驚,不由自主拽著沈二的衣袖追問道:“你瘋了,要知道逃奴被抓到可是死罪。”

“不跑也是個死。”沈二的眼中陡然射出一抹極強的怨恨,咬牙切齒的說道:“若是這回我有幸活了下來……他日功成名就,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賴瑾和沈二相識一年多,從來沒見過沈二這般情緒外露的表現,不由得狐疑問道:“你究竟怎麼了?”

沈二一臉絕望的看著賴瑾,寒聲說道:“你可知道,我母親並非是生我之時難產而死。”

賴瑾聞言一愣,看著沈二沒有說話。

沈二繼續說道:“御史夫人記恨我娘長的有幾分姿色,頗得老爺的青眼。所以便將我娘早早的打發出去,嫁給府中一個不管事兒的小廝。可是我母親畢竟是打小兒跟在老爺身邊的貼身丫鬟,即便是後來嫁人了,老爺看在從前主僕一場的情分上,也時常照顧著,我爹便是因此得了府中採買的活計。結果卻被御史夫人認為是我娘嫁人了也不安分,還和老爺有私情。便趁著母親臨盆之時串通產婆將給孕婦的參湯換成了墮胎藥……”

沈二說到此處,眼中閃過一抹哀傷和憤恨,痛苦絕望的情緒將臉部撕扯的有些猙獰。

賴瑾看著如此形狀的沈二,手足無措的安慰道:“你別這樣。逝者已矣,她定然是想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我也想好好活,可是她們不給我這個機會。”沈二看了賴瑾一眼,如同槁木般的說道:“我娘死後,御史夫人覺得還不出氣,便威脅我爹將我掐死,我爹不從,她便使個計策誣陷我爹貪墨府中的採買銀子,生生將我爹管事的活計給奪了。我爹因此氣病了一場,她又在我爹的湯藥中做了手腳,生生將我爹也……”

沈二說到此處,恨恨的握緊了拳頭,咬牙說道:“殺父殺母之仇,我豈能不報?”

賴瑾聽著沈二的話,心中略起了狐疑,不由開口問道:“這樣機密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昨兒晚上,夫人不知怎麼抽了風,竟然吩咐下人給我燒水梳洗,又給我換了一套金貴的絲綢衣裳,還讓我住在廂房裡頭。我覺得稀奇,便趁著門口的侍衛不查,從後窗跳了出去,尋機摸到了老爺的書房。結果就聽到老爺和林管家感嘆――”沈二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嘴,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羞慚極了。

賴瑾見狀,下意識催促道:“怎麼了?”

沈二看著自家好友站在對面一臉好奇的表情,神色越發赧然。原來這御史夫人的孃家不知怎麼巴結上了宮裡的戴公公,這戴公公沒別的毛病,只喜歡清秀姣好的少年。這御史夫人前兒回孃家的時候聽家人這麼一說,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而御史大人和林管家感慨的也是御史夫人的手段毒辣,心性陰狠,竟然連個八、九歲大的孩子也不放過。

“她是想從根兒上毀了我。“八、九歲大的孩子,一臉怨毒的恨聲說道:“若我真的跟了那個太監……這輩子就完了,徹底完了。”

畢竟世風嚴謹,誰能接受一個孌童建功立業呢!

賴瑾聽著沈二的娓娓道來,越發覺得驚奇。他也隱隱聽說過沈二孃親和御史大人的一筆爛賬,卻沒想到當中還有這麼多陰私在裡頭。想到這裡,賴瑾心下不由一緊,慌忙拽著沈二的衣袖說道:“事已至此,說旁的也無甚用處。你先和我回家――”

“不行!”沈二斷然搖頭說道:“如今李大人指著我去獻媚討好戴公公,我又偷偷跑了出來,恐怕他這會子正四處尋我。他一時還不曉得你隨著榮國府上的寶二爺來賈家私塾唸書,我才敢到這裡找你。可是你們家我是萬萬不敢回了――不是怕別的,那御史夫人的孃家赫赫揚揚至此,恐也不好相與。你父親又是要科舉入仕的,萬萬不能因為我的事兒牽累了你父親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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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瑾聽到沈二的分析,也不由得為難。若是他自己也還好,可事情牽扯到他爹……賴瑾知曉賴尚榮生平最大的心願便是科舉入仕,這同時也是賴家上下十幾口人所奮鬥的目標,賴瑾怎能因為自己的緣故,毀了全家上下的希望。

只聽沈二又侃侃說道:“其實我早也準備著今天了。你不必擔心,我會想法子逃出去的。”

賴瑾不由得追問道:“你想怎麼辦?”

“聽說西北在打仗。我準備一路北上去參軍。朝廷不是說了嗎?軍功犒賞優厚,只要我爭氣,他日得了功勳,還怕區區一個逃奴的身份?”

“可是京都離西北那麼遠,你一個小小孩童怎麼過去?”

“總會有辦法的。”沈二咬著下唇發狠的說道:“總比留在這兒等死強。”

賴瑾腦中靈光一閃,開口說道:“要不這樣,你先在城裡躲一個晚上。我父親明日要跟著榮國府的璉二爺下揚州,你不如隨著榮國府的車馬混出城外。我也趁著這個晚上給你張羅些盤纏――總好過你這麼沒頭沒腦的撞出去。”

沈二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我已經求了馬販子王短腿兒,他今兒晚上會想法子將我送出京城。不如我在城外尋個地方等賴大爺,也免得御史夫人遷怒你們家。”

賴瑾聞言,心下一陣遲疑。

沈二繼續說道:“就這樣罷!我今晚會在城外的藥王廟湊合一晚,等明兒早立刻離開。”

賴瑾心下一嘆,連忙間腰間的幾個荷包解下來,將裡頭幾個賞玩的金錁子倒出來遞給沈二說道:“我身上也沒別的東西,你先拿著這幾個金錁子。等明兒早上我爹出城的時候,叫他再給你送些盤纏去。”

沈二卻將賴瑾手中的荷包抽出一個握在掌心,開口笑道:“給我一個荷包吧!”

賴瑾一愣,看著沈二神色溫柔隱含不捨,微微一嘆,點頭應了。

沈二珍而重之的將荷包塞入懷中,又將脖頸上掛著的一個銀鎖解下來遞給賴瑾,“這是我爹孃留給我的唯一一個物件兒,你若不嫌棄,留個念想吧!”

賴瑾眼眶兒一熱,默默點頭,將銀鎖接了過來掛在自己脖子上,又將之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襟裡頭藏起來。溫熱的觸覺是沈二自身的溫度,賴瑾有些傷懷的吸了吸鼻子,握著沈二的手囑咐道:“我沒能力救你出火海,也沒能力給你出氣。只是囑咐你要珍重自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無論何時你首要想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有機會報仇雪恨,給你父母出氣。”

沈二黯然的點了點頭,抬頭看著眼睛紅紅的小包子,心中一動,上前兩步將小人摟入自己懷中,吻了吻小人兒光滑的額頭,輕輕說道:“你也保重。”

然後飛快的將人放開,轉身跑了。

賴瑾依舊站在原地牢牢看著沈二的背影消失不見。只是這次他知道,自己這個很相契的小夥伴,這次是真的不見了。

平穩了一番思緒之後,賴瑾特地避開了義學門口的榮府馬車繞到後牆,翻牆進了後院兒,順著原道走回前門。彼時賈寶玉已經等的十分不耐,見到賴瑾的身影立刻揚聲問道:“怎麼耽擱了這麼半天,東西找到了嗎?”

賴瑾故作懊惱的搖頭嘆道:“沒找到,想來是被那個學生撿到了也未可知。”

賈寶玉不免問道:“究竟是什麼沒了,瞧你這麼著急的模樣?”

賴瑾唉聲嘆氣的說道:“不過是一個荷包罷了,裡頭還裝著老太太和府上奶奶太太們送我的金錁子一類。東西倒是不值什麼,難得是府上眾人的心意。”

賈寶玉聞言,不以為然的擺手笑道:“嗨,我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值得你這般緊張。原來竟是那些個俗氣物件兒,想必是學裡哪個眼皮子淺的東西貪圖裡面的金子撿走了也未可知。你若是稀罕,等明兒我回了老太太讓她多給你幾個便是。”

說著,伸手拉著賴瑾上了馬車。

“這大熱的天兒,瞧你急的滿頭汗。”

“我只是怕對不住老太太的心意罷了。”

“老太太若知道你為了幾個不值當的金錁子急成這副模樣,才要擔心了呢!”

“回去多喝兩碗香薷飲解暑湯,去去暑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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