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揚州瑾軒憶舊事,談私鹽賈璉無間道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清麗如許的江南風光自然要比京都多了幾分嬌俏明媚。漫步行走在風和日麗的揚州小道上,隨處可見水鄉清婉秀麗之風情。處處粉牆青瓦,楊柳依依。就連空氣中都瀰漫出一股子婀娜柔媚之意。

賴瑾和沈軒並肩行走在人群之中。聽著地方百姓用一種說不出韻味的吳儂軟語揚聲叫賣。饒是他們聽不明白大家在叫喊什麼,也依舊沉浸在這種輕柔當中。

語調清婉,景色明媚。

這便是揚州的魅力,這便是江南的詩意。

與京都的楊柳輕撫不同,三四月間的揚州,正是瓊花盛開的時候。朵朵瓊花大如玉盤,由八朵玉瓣小花簇擁著花蕊,微風吹過,散發出絲絲清香。

賴瑾看著滿目花團,聞著滿鼻花香,不由得開口笑道:“古人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果然這景色與北方多有不同。青瓦粉牆環護於楊柳岸,街巷阡陌,水繞城池,倒是別有一番風情。古人誠不我欺。”

賴瑾略微讚歎的站在這千百年前的古城池發了一通感慨。轉過頭去,看著時不時用手揮舞在眼前扇風,眉毛鼻子都皺的緊緊的沈軒,搖頭說道:“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同我出來很委屈你嗎?”

沈軒悶悶的搖了搖頭,直白的說道:“不是你的緣故。只是這花香我聞著鼻子發癢。”

賴瑾啞然失笑,看著街道兩旁怒放而開的簇簇瓊花,開口說道:“可見你果然不是個懂得詩情畫意的性子。這朵朵瓊花競相而開,倘或是落在其他文人騷客的眼中,興許又是一篇極好的文章或詩賦。到了你這裡,竟然只落了個花香刺鼻,頗為嫌棄。”

說罷,裝模作樣的捶胸頓首,搖頭嘆道:“我真為這瓊花一大哭。”

沈軒聽了賴瑾的話,眼眸深處略過一抹黯然失落。沉吟半日,訕訕說道:“我是個蠻夫粗人,只曉得帶兵打仗,殺敵報國。根本不懂得詩詞歌賦,也不懂得音律風雅。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賴瑾裝模作樣的點了點頭,開口說道:“跟你說話,某種程度上確實有些對牛彈琴。”

看著沈軒瞬間黯淡的面容,賴瑾莞爾一笑,繼續說道:“不過這樣才好。因為你聽不懂我吟詩作對,所以更能顯出我的博學多才嘛!這年頭,倘或你不知道點兒別人不懂的學問,也沒臉說自己是文人墨客了!”

沈軒看著賴瑾沾沾自喜的模樣,撓了撓腦袋,狐疑說道:“可是你前兒還和我說,聖上喜好樸實幹練的文章。還說吟詩作賦撰寫策論最好的成就便如白居易寫詩一般,連路旁老嫗都能聽得懂。怎麼今日又變了?”

賴瑾臉色一黑,惡狠狠的瞪了沈軒一眼,口內嘀咕道:“真是沒有幽默感。”

沈軒有點聽不懂何為“幽默感”,憨憨的撓了撓腦袋,半日沒有說話。賴瑾看他呆愣愣的模樣,忍不住上前又是一陣捶打。沈軒只曉得憨憨傻笑,也不答言。

兩人略沉默的往前走。雖然無人開口,但氣氛卻越發融洽默契,絲毫沒有尷尬隔閡。時光就彷彿轉瞬間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京城小道,兩個人也是這麼並肩走著。時不時看看街道兩旁的貨物攤子,間或買點子吃食果腹,然後兜兜轉轉就能玩兒上一整天。回家之後賴家眾人自然是好一頓問對擔憂,然後給賴瑾做了好多好吃的哄著他。賴尚榮則晚上將人提拉到勸學齋裡講解詩書。夜風習習,氣氛寧謐安好。

而沈軒就沒這麼好命,回去之後興許就要做工做到天亮,或者管事還要抽出空來教訓一頓。第二日又是一身的遍體鱗傷,不過沈軒永遠甘之如飴。

只是後來被賴瑾知道了他的身世,賴瑾便再也不拉著他去街上閒逛。只是每日囑咐家人在廚房多留出一碗飯,到時辰便在後角門等著。有時沈軒會偷偷跑出來吃飯,有時卻只能在御史府裡做工,根本抽不出空來。也只能讓賴瑾白等一場。

後來日漸長大的沈軒便學會了從權機變。他會掏錢賄賂管事讓他出來。沈軒一個月的工錢只有三百文,到了後來幾乎全部用來打點那管事,為的只是每日吃飯間能見賴瑾一面。只是這樣的瑣事,賴瑾從來不知道。這位雖然也是奴僕出身,但自小養尊處優的異世孤魂完全沒想到所謂的封建主權能夠殘忍到如斯境地,甚至在剛剛穿越來的那些年,他一直以為大家族的奴才都像榮國府的奴才那般,行事作風幾乎和主子一樣的體面。哪怕是他們那樣的人家,府裡頭的奴才也都各個能吃飽穿暖,賴家上下由己度人,雖然不會向榮寧二府的主子那邊縱容僕下,但也供人吃飽穿暖,不會苛責下人。

所以賴瑾最開始的時候認為哪怕沈軒在主人家裡不得意,也不會連飯都吃不飽。後來知道沈二竟然吃不飽飯,便叫人來自己家吃。只覺得御史府同賴家只隔了一條街,沈軒趁人不注意出來吃飯的空兒也是有的。沈二主人不給飯吃,見他們家給了飯,沈軒吃飽回去更能幹活兒,想必就不會多說什麼。所以賴瑾會日日端著飯菜在後角門上等,哪怕沈軒不會來。賴瑾也想著萬一他來了,萬一他肚子空空的主家又不給吃飯,自己也不再這裡等著,那沈軒該怎麼辦?

所以日復一日的等待,到後來便成了習慣。

沈軒從來不會告訴賴瑾自己過得有多麼不好,唯有一次賴瑾等得無聊去御史府找人,卻碰見府裡的管事正狠狠打他,當時沈軒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小小的身子枯瘦如柴。那彷彿比他大腿還粗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身上,那慘烈的場面讓賴瑾只看著都覺得疼。

所以當時衝動至極的賴家立刻發動全家去找那御史夫人理論。甚至想要以榮府的勢力逼迫御史夫人將沈軒的賣身契給了自己。只是最終也沒能成真。最終沈軒依舊是被逼逃離,在西北賣命這麼多年,方才有今日的成就。

賴瑾回憶到這裡,感慨萬千的嘆了口氣。伸手拉著沈軒的手邊走邊說道:“你今日想吃什麼,我請你吃頓好的。咱們吃得飽飽的,然後再接著逛。自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會餓著肚子。”

沈軒聞言,立刻明白賴瑾心中所想。當下開口說道:“你吃什麼,我跟著就是。我不挑食。”

頓了頓,又道:“今日讓我請你吃飯罷。這麼多年,我都沒請你吃過東西。”

因為從第一次見面,沈軒便一直處於弱勢的地位。他自下生這麼多年,沒人對他好,沒人肯在意他。唯有賴瑾,小小的包子趾高氣揚的站在自己跟前,個頭比自己要小很多,卻總是老母雞似的護著自己。不讓別人欺負自己。從那時起沈軒就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將賴瑾牢牢護住。因為這世上也唯有這一個人才真正在乎他過的好不好。

而如今,他總算是有了這個能力。

想到這裡,沈軒腳下步子一慢,落在賴瑾身後。看著已經風神俊秀的少年郎依舊如兒時那般好奇心旺盛,路過每個攤子的時候都要伸長脖子瞧瞧那攤子上賣的是什麼。和煦明媚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形成一道道光暈,就連地上的剪影看上去都是那麼溫暖。沈軒負手站在當地,呆呆的看著。

賴瑾回過頭來,皺眉說道:“想到吃什麼了?”

沈軒回過神來,下意識搖了搖頭。賴瑾卻已經在四處打量著酒肆,然後挑了一個三層高,看起來還不錯的“太白樓”走了進去。

徑自選了個三層雅間兒,點了些特色菜餚,漆了壺醇香龍井。臨窗而坐,泰半揚州城的景色盡入眼底。瘦西湖在日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湖上泛舟,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吳儂軟語唱的清麗,賴瑾趴在欄杆上看了一會子,開口笑道:“等晚上的時候我們也上船上去瞧瞧。說實話我還沒見過揚州瘦馬長什麼樣呢?”

沈軒皺了皺眉,沉聲說道:“朝廷律法,官員不可押妓□。”

賴瑾翻了翻白眼,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又不穿官服進花船,誰知道我是不是官員?”

沈軒悶悶的道:“賴伯父知道此事,會殺了我。”

“那你就不讓他知道。”賴瑾說著,給沈軒夾了口醋魚,哈哈笑道:“吃魚還堵不上你的嘴?”

沈軒無奈的嘆息一聲。他從來都不會反對賴瑾的話,這次依舊如此。

賴瑾這廂忙不停的給沈軒夾菜。因為他發現這人從來不會自己夾菜,你若是不將菜給他夾到碗裡,他能就著面前一碗米飯幹吃一頓。賴瑾無法,只得時不時的給他夾菜,到最後自己反而忙了個沒吃東西。

一頓飯你替我夾菜,我替你夾菜吃了約有小半個時辰。終於等到日落時分,賴瑾果然帶著沈軒上了瘦西湖的畫舫。人都說秦淮河邊好唱曲,揚州瘦馬的名聲其實也很響亮。不說傳唱千古,至少也是流傳百年。要不然賴瑾也不會如此好奇了。

賴瑾和沈軒二人所上的畫舫自然是瘦西湖上頗為有名的上等畫舫,只是船上的歌姬姑娘們也都只是姿色清秀,偶有一兩個容色妍麗的,姿色也就跟府裡的平兒,晴雯相差無幾,氣度風範還遠遠不如。實在沒有那些穿越小說上寫的隨意逛逛就能碰上個國色天香,豔冠群芳的尤物來。用沈軒的話來說“此中姿色還不及瑾兒風華”。賴瑾想小說果然是小說,自己大抵是沒有那樣招引美人的種馬體質,旋即有些訕訕的坐了下來。沈軒默然不語,端坐在賴瑾身邊。將一群唱曲兒的歌姬同賴瑾隔開。

想必那些個瘦馬歌女們也沒見過賴瑾這樣風流俊俏的公子哥兒,但見他面如傅粉,仙姿玉質,且穿戴富貴,舉手投足儼然大家風範。沈軒雖然沉默寡言,穿著樸素,但周身氣度也非比尋常。便一個個殷勤服侍,後來瞧見沈軒臉色黑的下人,便訕訕的坐遠了一些。唱曲兒彈琴,歌聲婉轉清麗,倒也頗有幾分可取之處。

賴瑾坐在畫舫上一邊聽著曲兒一邊漫不經心的打量湖上。陡然瞧見對面畫舫中一位恩客身形頗為眼熟。賴瑾靜靜打量半日,伸手拍拍沈軒的肩膀,指著對面笑道:“你看那人是不是璉二哥哥?”

沈軒凝神看去,只見那船上人影果然是榮國府的璉二爺。賴瑾哈哈大笑,立刻吩咐船家駛向那邊。那畫舫的媽媽一臉尷尬的說道:“這樣不好罷。”

賴瑾擺了擺手,無所謂的說道:“沒什麼不好的。我們本就認得,你儘管過去便是。”

於是那媽媽無法,只得吩咐船孃將畫舫駛過去。兩船相靠,賴瑾扶著沈軒的胳膊徑自跳到了那畫舫上,看著懷裡摟著姑娘取樂且一臉詫異的賈璉開口說道:“璉二哥哥好興致,也不怕我回去跟二奶奶告狀?”

賈璉沒成想自己來湖上享樂,竟然這麼巧碰見了賴瑾和沈軒兩個。心下越發尷尬,立刻將懷裡姑娘推了出去,起身理了理衣裳,開口說道:“你們怎地也過來這種地方。就不怕我回去告訴你父親?”

賴瑾搖頭說道:“我只是聽聞揚州瘦馬的大名,有些好奇罷了。也不過是聽聽小曲兒,我可是規規矩矩的。不比璉二哥哥,這都動上手了。”

說著,細細打量一番那歌姬,但見其容色妍麗,滿面□,眉宇間□放誕,果然是賈璉所好那一口。便嘿嘿取笑道:“此番前來揚州,璉二哥哥算是開齋了。仔細我回去同璉二奶奶一一稟明,屆時某人又要作揖求饒,夫綱不振了罷?”

賈璉無法,只得哄著賴瑾笑道:“說罷。只要你不將這件事情抖落出去,你想要哥哥做什麼,哥哥都答應你。”

賴瑾嘻嘻笑道:“這個可不是我說的算。看璉二哥哥是不是誠心罷。”

說著,徑自走入畫舫內坐好。還不忘拉著沈軒一同坐下。

賈璉無奈,只得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將賴瑾原先點的畫舫打發走了。這才入內說道:“你原就是我的冤家。小時候同寶玉兩個搗蛋耍壞,沒少同你嫂子折騰我。如今在朝上歷練兩年,竟比寶玉還纏人起來。”

賴瑾不以為然的勾嘴輕笑。目光打量著賈璉身邊的歌姬,其姿色也未必就比得上自己點的。只是一個個面含□,眉眼勾人,自然受賈璉的喜愛。賴瑾努了努嘴,衝著那歌姬說道:“別呆愣著,彈個曲子給我們聽聽。”

那歌姬回頭看賈璉,賈璉無奈的擺了擺手,認倒黴似的說道:“唱吧唱吧。”

於是歌姬輕彈琵琶,依依呀呀的唱了起來。

賴瑾這廂衝著賈璉說道:“倘或論起品貌氣度,這畫舫裡的姑娘加起來也比不過二奶奶一個指頭。璉二哥哥怎地就不喜歡二奶奶,偏愛這麼尋花問柳的?”

賈璉嗤之以鼻,開口笑道:“小小年紀,你懂得什麼叫尋花問柳?你那二奶奶是姑娘家嗎?那分明就是個要人命的母夜叉。即便是那夜叉長得再齊整,也遮掩不住她那抓尖兒賣好兒的勢力性子。”

頓了頓,心有戚戚焉的說道:“女人嘛!還是要溫婉嬌怯一點兒讓人舒服。不然成日家舞刀弄槍的,還怎麼叫女人呢?不若投胎去做個男人也還罷了。還不用害人害己。”

又囑咐賴瑾道:“將來你說媳婦那一天。記得不論家世如何,定要選個性子溫婉和順的,免得成了親你自己難受。這可是我的親身經歷,你若不信也就罷了。

賴瑾和沈軒兩個聞言偷笑,並不答言。賈璉見狀,不免好笑的搖頭說道:“和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說這個幹什麼。”

又問:“你們究竟要玩兒到什麼時候。我等會子還有正經事兒要辦呢!”

賴瑾笑眯眯問道:“璉二哥哥能有什麼正經事兒,說來給我聽聽。興許我還能幫得上忙。”

賴瑾不過是隨口一說,只當賈璉是想哄著他們下船,然後自己好風流快活。所以頗為耍賴的不下船。那賈璉原本也是想著將人哄下去他日再做理論,敷衍的話剛要出口,不知怎地心中一動,鬼使神差的湊了過來,貼著賴瑾的耳朵悄聲說道:“好叫弟弟知道。我在揚州這幾日,認識了一個倒賣私鹽的人。他說他手上有些鹽貨,可是現下官府抓得緊,他也脫不了手。因知道我和林姑老爺以及你父親有些淵源,便想著將這鹽貨賤賣給我。大家兩相便宜。瑾弟弟覺得如何?”

賴瑾聞言,心中一跳,下意識看了沈軒一眼。果然,耳聰目明的沈軒也隱隱聽到了賈璉的話,一雙劍眉慢慢蹙起。

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了當日林如海中毒一事。

那林如海原本就是巡鹽御史,管的就是鹽道上的事兒。後來賴尚榮身負皇命來到揚州協助林如海。賴瑾雖然不知賴尚榮的任務究竟是什麼,可是這幾個月的摸索打量,恐怕和肅清揚州官場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勢力一事大有瓜葛。如今沒消停幾個月,竟然又有人打著賣私鹽的名義找到了賈璉頭上。賴瑾心中覺得不妥,隱隱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沈軒大手一揮,衝著船上的歌姬們吩咐道:“我們幾個有要事相商,你們先下去罷。”

幾位歌姬聞言,立刻停下動作,起身離開。

賴瑾衝賈璉說道:“我記得璉二哥哥身上也捐了官職罷?”

賈璉無所謂的擺了擺手,說道:“不過是個虛職罷了,沒什麼好提的。”

賴瑾笑道:“璉二哥哥身為七尺鬚眉,難道就甘心淪為府上的管事之流,跟在眾人身後吃殘羹剩飯,就不想自己做一番大事業嗎?”

賈璉聞言,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的打量賴瑾半日,開口說道:“瑾弟弟到底想說什麼?”

他向來知道賴瑾心思早熟,並不像他外表那般驕矜,因此聽賴瑾一問,心中不免有了計較。

賴瑾笑道:“如今林姑老爺和我父親都兼著鹽道的差使。正所謂一山不能容二虎,這官鹽和私鹽的關係也是你死我活,你多我少。璉二哥哥與其貪圖小利與私鹽聯手,為何不順水推舟,幫助林姑老爺和我父親做點事情。如果林姑老爺和我父親因此立功,璉二哥哥和我們都是一家人,屆時林姑老爺和我父親豈會虧待了璉二哥哥?”

賈璉眼珠子咕嚕嚕直轉,沉吟半日,開口說道:“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賴瑾輕笑,“我和那位賣私鹽的不曾見過,也不曾認識。自然不曉得他想做什麼。可是璉二哥哥這樣聰明的一個人,又豈會不曉得當中貓膩?”

賈璉緊鎖眉頭,沉吟不語。

賴瑾繼續說道:“如今林姑老爺和我父親身負聖命,聯手整治江南官場。屆時自然會有一批官員不幸落馬。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事情,原本與你我無關。只是這位子空出來了,自然也須得人去補充才是。你去也是去,他去也是去。倘或是自己家人能補了這空缺,這才是真的兩相得宜,再好不過了。”

說著,見賈璉很是動心,不免最後引誘道:“這江南官場,這鹽道一脈,自古以來可就是肥缺啊!哪怕在揚州地面做個正七品的知縣,也強過在京都任個從五品的虛職。這等好的空缺,尋常人等就是花錢疏通也是買不到的。要不是身後背景太強大,或者因緣際會建了什麼功勞,由人舉薦,這等子好事兒,憑空可掉不下來。”

賈璉死死握住雙拳,雙眼閃爍不已。自己思量權衡了半日,咬牙說道:“瑾弟弟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你自然曉得哥哥魯鈍,這件事情,還得由你給哥哥指路。”

賴瑾得意的勾了勾嘴角,挑眉看了沈軒一眼。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我人小經驗淺薄,目下也沒什麼法子。只是覺得那賣私鹽的人既然能找到璉二哥哥的頭上,必有一番不可訴之於口的緣故。他為人固然是聰明狡猾,璉二哥哥也不是好相與的。如此他抱著不可說的目的接近璉二哥哥,璉二哥哥倘或別有目的心存試探,恐怕會引起他的警惕,反而打草驚蛇。莫不如璉二哥哥就如同原先一般,自己怎麼想的就先怎麼做。等這件事情完了,您回到林家宅院的時候尋個恰當時機同林姑老爺和我父親說了。想必他們二位自然是有辦法的。”

說穿了,就是叫賈璉虛與委蛇先答應下來,然後再找林如海和賴尚榮商量。

賈璉忖度半日,點頭說道:“我明白了。我和這個人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你們沒事兒就先回去罷。畢竟你們的身份太過敏感,留在這裡恐怕那人更會懷疑。”

賴瑾贊同的應了一聲,又將那群歌姬喚了進來,當著眾人的面索取了賈璉一些銀錢,這才嘻嘻笑道:“既然璉二哥哥破費了這麼多,我也不好意思多話。那就祝璉二哥哥玩兒的開心,我們這便走了。”

賈璉故作無奈的將人送上岸,一直看到兩人在夜色中完全消失了背影,這才駕著畫舫回了湖中心。

少頃,一架更為瑰麗堂皇的畫舫朝賈璉的畫舫駛了過來。從那畫舫中走出兩個身材魁梧,衣著富貴的中年男子。男子上了賈璉的畫舫,拱手笑道:“在下等來遲一步,璉二爺可是等得心焦了?”

賈璉故意莞爾一笑,搖頭說道:“得虧你們兩個來的遲了一些。適才我那兄弟賴瑾——也就是目下鹽運使司運通賴尚榮的嫡長子,跟著他兄弟過來了。敲詐了我好一通,我才將這兩位小爺給打發走了。二位兄弟若是適才過來與他們碰上了,恐怕又生事故。這會子過來卻是再好不過的。”

那兩名男子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其實他們原也早就到了,只是親眼看著賴瑾和沈軒兩個進了賈璉的畫舫,又呆了好一會子方才過來,心下狐疑,才有這麼一問。

如今聽見賴瑾的回答理直氣壯並未有隱瞞之處,心中略略放心。

只是他們依舊擔心賈璉會與林如海等人結成一氣,反而壞了他們的大計。不免開口試探道:“其實以璉二爺與林大人和賴大人的關係,又豈會同我們這些賣私鹽的混在一塊兒,沒來由降低了你老人家的身份。”

賈璉聞言,不屑的啐了一口,揚聲說道:“我是把他們當做正經親戚的,只是人家未必把我放在眼裡。我在揚州呆了這幾個月,對他們未嘗不是畢恭畢敬,巴結討好。你們瞧見我又多得了多少好處?我現在算是看明白了,往日裡大家口上說的如何親近,真正到了利益關頭,誰也不會想著你的。”

那兩個男子聞言,相互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點了點頭。

賈璉猶自氣不平的張羅道:“不提這些個糟心的事兒。來,咱們喝酒吃菜……”

且說這廂賴瑾和沈軒上了岸。賴瑾本想立刻歸家將賈璉的事情說給林如海和自己的父親。豈料剛剛往前走了幾步,雙手便被沈軒緊緊握住。沈軒裝作不經意的指著揚州城內秦樓楚館那一帶笑道:“左右無聊,我們去那邊瞧瞧。”

然後壓低嗓音向賴瑾耳語道:“有人跟著我們。”

賴瑾心下一緊。立刻確定這事情果有陰謀,當下定了定心神。衝著沈軒笑道:“適才在畫舫也看過了,沒什麼稀奇的。莫不如我們去夜市上瞧瞧,恐怕比去秦樓楚館還要有意思些。”

沈軒頷首應道:“隨你。”

於是兩人不緊不慢的走向了揚州夜市。在夜市逛了能有一個多時辰,這才施施然的轉回家中。那後頭跟著的幾人見賴瑾和沈軒兩個並無異樣之色,遂回去稟報。那背後之人幾下衡量一番,覺得賈璉應該沒有把與自己結交之事透露給賴瑾知道,遂也慢慢放下心防。

而這廂賴瑾並沈軒回了林家大宅,立刻向林如海與自己父親稟報了之前偶遇賈璉之事。果然如兩人所料,林如海和賴尚榮也立刻想到了之前中毒之事。只是賴瑾所獲資訊實在太少,並不足以供林如海兩人推算出背後主使。幾人商議半日,最後也只得等到賈璉回來再一問究竟。

只是這一個晚上,賈璉終久沒有回來。眾人迷迷糊糊地等了一宿,賈璉卻是在次日上午的時候滿身酒氣的走了回來。彼時林如海和賴尚榮兩人為避免打草驚蛇,已經照常去衙門上班了。

家中無人,賴瑾只好尾隨著賈璉進了他的院子,開口問道:“怎地這個時辰才回來?”

賈璉有些難受的喝了口茶,擺手笑道:“生意場上談事情,自然要隨和肯鬧一些才是。他們都說要好好玩一場,我又能如何?”

賴瑾搖了搖頭,開口追問道:“那你摸清他們的底細了嗎?”

賈璉隨意將自己身上的外衣脫下扔在一旁的衣架子上,稍加洗漱便回身倒在床上,閉眼說道:“我生怕喝醉了酒胡沁,這一晚上提心吊膽的警醒著,連摟著姑娘的時候都沒敢放狠了睡。你容我眯一會子,左右林姑老爺兩人從衙門回來也得問我,你們不妨也等到那時候再聽個詳細。”

賴瑾一想,覺得賈璉這話也對。又見這麼一會子說話的功夫,賈璉已經鼾聲如雷,睡死過去。想來昨兒晚上也警惕的很辛苦。只得拉著沈軒出來,也回去補覺了。

這一覺便一直睡到夕陽西下,直到林府的丫鬟來叫他們去吃晚飯,賴瑾這才扎掙著醒了過來。

盥洗已畢,賴瑾起身去了廳堂。彼時林如海、賴尚榮、沈軒、賈璉、薛蟠等都在席上坐著。因有外男在,黛玉並不曾出來吃飯,只是由小丫鬟將飯菜端回繡房中食用。賴瑾上前給長輩和各位兄弟們見禮,得到應允後,方才坐下。

食不言,寢不語。吃過飯後,眾人齊聚林家書房,果見林如海開口問道:“賢侄昨夜究竟見了什麼人,可有什麼收穫?”

賈璉整理一番思緒,開口說道:“那兩人自稱是漕幫大當家和二當家,因最近生意越發不好做,所以想另尋一些出路。只因打聽到我的身家背景,又知道我與林姑父和賴伯父的關係,方才與我結交。不過我觀其言語神色,恐怕這件事情他也不是最後能做主的。不過是背後那人推出來與我們先行接觸罷了。”

林如海和賴尚榮兩人對視一眼,只覺得和他們推測的相差無幾。賴尚榮沉聲說道:“我記得當年義忠親王老千歲還是太子的時候,這江南官場有泰半人脈都是他的門下。其中便有一條傳聞,說前太子已經拉攏了當地販賣私鹽最大的勢力漕幫,一面以官鹽謀取政績,一面販賣私鹽謀取暴利以籠絡其他官員。不知這傳聞是否屬實?”

林如海緊皺眉頭思討半日,方才頷首說道:“老夫剛來江南官場之時,自然也聽說了這個訊息。只是這麼多年以來,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門下向來少與漕幫之人正面交道。因此其具體情況如何,我竟也不太知道。”

賴尚榮緩緩說道:“如今陛下旨意,叫我們肅清江南官場。說白了也是有剷除異己之意。想必這些個官員瞧見形勢不好,因而狗急跳牆,聯起手來對付我們也未可知。”

林如海沒有答話。不過看來他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如若不然,林如海在江南官場也算是經營數載,老樹盤根,又豈會輕易被人下了毒,以致性命垂危?

這廂賈璉看林如海二人思討半晌也不說話,不禁有些急切的催促道:“我如今已經和漕幫的人接洽上。觀其形色,他們雖然對我未必是全然放心,但也隱隱信了大半。接下來我該如何舉動,還請兩位老爺示下。”

林如海回過神來,衝著那賈璉說道:“你再說說你們昨日具體都談了什麼?”

賈璉回憶道:“昨兒晚上也沒說的太多。我只說我對販賣私鹽也很有興趣,但是更擔心國法律例,傳出去恐怕是削爵抄家的大罪,竟不敢草率決定。他們便也隨意應付了一些話。大家便開始吃酒取樂。想必是還不怎麼相信我,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我這邊害怕問的多了反而引起他們的懷疑,倒也不敢表現出太著緊的樣子。只是無可無不可的吊著他們。和平日裡逢場作戲差不多。”

林如海和賴尚榮點了點頭,說道:“是了。如此才證明他們是真的想同你做這筆生意。既然如此,你便依著本性繼續和他們周旋就是。左右我們還有一年的時間,也並不急切。而他們率先找你也必然有拉攏你的緣故。只怕忍耐不了多久便要找你細說。你自己掂量著火候,先同他們周旋著罷。”

賈璉聞言,表示明白的點了點頭。然後刻意看了賴瑾一眼,斯斯艾艾的不好說話。

賴尚榮於昨日已從賴瑾口裡得知賈璉如此配合的緣故,心中好笑,面上卻徑自說道:“你放心。此整肅江南官場,必然會騰出不少空缺。你又是自告奮勇收拾這群販賣私鹽的。倘或真的奏效。無異於斷了某些人的爪牙。於你自然是功不可沒。憑藉此功勞,我和林大人再一同上書舉薦,相信請聖上將你調到江南來,也是十有八、九,水到渠成的事情。”

賈璉聽了,心中越發振奮。當即拍著胸脯打包票,只說定然促成此事。

林如海和賴尚榮二人但笑不語,倒也鼓勵了賈璉好些話。無非是以利誘之,說的人別有用意,聽的人自然也是想入非非。一時間唯有賴瑾和沈軒兩人看得偷笑,也不與眾人理論。

如此這般又過了兩三個月,賈璉這廂同漕幫的人已經接觸了不下百十餘次。兩方俱都是虛以委蛇,經過你來我往的試探,漕幫以及背後的人想是對賈璉放了心,終於主動談及販賣私鹽之事。

賈璉微微一笑,把玩著手中酒杯,輕佻笑道:“我還以為你們只是隨便說說的,怎麼,竟也真有此意?”

那漕幫二當家的開口笑道:“璉二爺這話說的好不心虛。難不成你心裡就不想多賺幾個錢花花?”

“我還是先前的話。這種事情也未必就全無風險。我如今隨你們出來,有吃有喝,又玩的樂呵,又很不必我自己花錢。我便也覺得自在的很。那販賣私鹽一事,雖說利大,但終久是觸犯律法的行當。倘或沒人發現也就算了,倘或真的抖摟出去,我又有何面目去見林姑父和我家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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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眾人暗暗打探了賈璉的行事作風,聽到他如此說話,反倒不以為意。各個心照不宣的點了點頭。向來沉默寡言的漕幫大當家的笑道:“璉二爺倘或真有這個心思,今次便是個絕好的機會?”

賈璉不以為然的輕笑一聲,挑眉問道:“哦?”

漕幫大當家的神秘一笑,湊到賈璉耳邊,竊竊耳語起來。

賈璉聽了半日,開口說道:“這件事情太危險了。一個不好抖摟出來,那是要掉腦袋的。”

“從來富貴險中求。何況以璉二爺的身份,即便是事情敗露,難不成林大人真的會大義滅親不顧你的死活?”漕幫老大說著,搖頭嘆道:“不是我說句不好聽的來。恐怕屆時我們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折在裡頭,你也未必出事罷?”

也有一種可能,便是事情敗露,你們藉著我的緣故刻意攀扯林大人,只說他**,反咬一口。賈璉心中冷笑,口中越發遲疑說道:“可是這樣終久於我名聲有損。”

“男子漢大丈夫,做點事情豈能如此瞻前顧後?璉二爺須知,此筆買賣做成了,我們可是能賺最少這個數。”說著,手指在賈璉眼前比劃了比劃。

賈母嗤之以鼻,開口說道:“區區十萬兩,就想讓我冒險,也太不能了。”

漕幫老大搖頭輕笑,開口說道:“是一百萬兩。”

賈璉瞳孔驟然緊縮,面色陰晴不定的沉吟半晌,方才咬牙說道:“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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