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樂很難回答岑深的問題,因為夫子就是夫子啊。

可是他不笨,稍作細想便明白了其中蹊蹺,愈發覺得夫子在裡面可能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儘管他根本不願意去懷疑對方。

於是他陷入了新一輪的苦惱。

天氣晴朗的午後,桓樂又一次單獨坐在了遊廊上,盤腿支著下巴看著椿樹發呆。他在想――夫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一個很有氣節的人,寡居多年,哪怕穿著最廉價的粗布衣裳都難掩一身文雅,可他偏偏為五鬥米折腰,為一瓢水就可與村口大爺辯論。

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夫子,但桓樂又覺得他是最獨一無二的夫子。平兒也說夫子是個好夫子,娘還想今年給他保個媒。

桓樂越想越不得勁,乾脆往後一倒,挺屍一般躺在了遊廊上。岑深去廚房泡咖啡的時候,沒注意,差點一腳踩在他身上。

他頓了頓,企圖繞過桓樂,無視他。

桓樂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腳踝,抬起頭來看著他:“你說那個柳七會不會有什麼兄弟姐妹?”

多簡單的事兒啊,怎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岑深道:“即便有,他們也都是妖怪。”

桓樂不死心,繼續問:“那有沒有可能那個核是機緣巧合才到了我夫子手裡,說不定那真的是廟裡的和尚給他的?”

“我不知道。”岑深的態度依舊冷靜得有些薄情,不過他還是給出了他心中的那個建議,“如果你想知道,就直接去問他。”

“對啊!”桓樂一屁股坐起來,以一種奇怪的像是抱著岑深大腿的姿勢仰視著他,眼睛亮亮的:“等小繡球修好了,我就可以回去當面問他了!”

“所以?”岑深瞄到他抓著自己的手,眸中醞釀著風暴。

桓樂笑呵呵的放開,可就在岑深松了口氣時,桓樂忽然又張開雙手抱了他一下,然後迅速跑開:“謝了!”

岑深渾身僵硬地在遊廊上站了片刻,良久,回頭對上鬼鬼祟祟從工作室探出投來的阿貴,眼神如刀、黑氣繚繞:“把你剛才看見的都忘掉。”

阿貴一個激靈,這關他什麼事啊,莫名其妙。

有本事別讓我看到咯。

桓樂對於回家有了更急切的願望,就更期待小繡球能早日修好,也就更黏著岑深了。只有要岑深在的地方,就有桓樂的身影,而且這院子那麼小,岑深根本躲無可躲。

倒不是說桓樂有多吵鬧,而是這種朝氣蓬勃彷彿自帶閃光的少年,是岑深最不擅長應付的。

“你需要這個嗎?”

“喝水嗎?”

“該用膳了。”

“你需要休息一下嗎?”

“我需要你閉嘴。”岑深這麼說他,他也不生氣,只眨巴眨巴眼睛無辜的看著你,一句“哦”裡藏著百轉千回的委屈。

岑深,腦殼疼。

本著儘快把他送走的原則,岑深終於把外出拜訪提上了日程。別看他這麼孤僻,好似一個朋友也沒有,可認識的同行還是有幾個的。

好吧,這些其實是爺爺的朋友,岑深與他們聯絡的方式僅限於手機。但這次他拿著的是柳七的圖紙,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決定親自上門拜訪。

桓樂非要跟著一塊兒去,岑深也怕他留在家裡會把房子拆了,於是便讓阿貴看家,他帶著桓樂出門。

岑深要拜訪的第一個人,是同樣住在西城區的一個老前輩孫永。這位前輩的技藝也許沒有多厲害,但他資歷夠深,興許能知道些年輕人不知道的東西。

兩人起了個大早,七點多就到了約定的公園,碰上孫永正騎著腳踏車遛鳥,一輛二八大槓上足足掛了四隻鳥籠。

“前輩。”岑深趁他停車的時候,趕緊過去打招呼。

“啊,是小岑啊。”孫永眯著眼睛認出他來,忙笑呵呵地招手讓他到身邊來。這時桓樂也從岑深後面探出頭來,孫永定睛一看:“這又是哪家的後生啊?長得可真俊吶。”

岑深:“這是我的朋友。”

桓樂:“前輩好。”

“好好好,年輕人就應該跟年輕人多在一起玩兒嘛。”孫永頗有點老懷大慰的樣子,拍拍岑深的肩,拉著他在花壇邊坐下,聊起了從前的事兒。

老人家話起當年來總是沒完沒了,從他年輕的時候一直講到跟岑玉山的往事,期間跨越了多少年呢?可能得有一兩百年吧。

岑深沒有打岔,只安靜地聽著。桓樂也支著下巴聽得認真,對於他來說,在這個世界聽到的每一個故事都很新奇,都值得認真去聽。

“哎……這一晃也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活著活著,就把時間給忘了。”末了,孫永感嘆著,平和的目光停留在岑深臉上,似乎在透過他看向已經逝去的友人。

已經多少年了呢?他早記不清了,對於他這樣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來說,幾年或者十幾年,都沒有任何區別。

就是難為了這孩子,老岑去世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已經多少年了呢?

“好孩子。”孫永拍了拍他的手背,溫和地問:“你電話裡說要問個陣法方面的問題,是什麼啊?”

岑深這才把他臨摹的圖紙遞過去:“就是這個。我翻了所有能查閱到的書,但都沒有相關的記載,前輩認得它嗎?”

“這個……”孫永從口袋裡拿出老花鏡戴上,仔細端詳了許久,仍是搖搖頭:“毫無印象,看著不像是已知的陣法。老了,很多東西我也記不太清了。”

這回答讓岑深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他點點頭將圖紙收回,仍懇切道:“如果前輩想起什麼,還請打電話告訴我,這張圖對我很重要。”

“好,你放心,回去我再給你查查。”說著,孫永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塞到岑深手裡:“老頭子我搬家啦,下次你要有空啊,去我家裡坐坐。”

岑深望著手中的紙條沉默了幾秒,才點頭道:“好。”

拜別孫永,岑深又帶著桓樂馬不停蹄地往下一個地方趕。這第二個人是一個中年男妖,當年子承父業走上了匠師這條路,資歷平平、技藝平平,但人緣出奇得好。

岑深沒有他的電話,按照打聽到的地址找過去,發現是一家賣包子油條的早餐店。已經過了九點半,店裡的生意依舊紅火。

“你說什麼?陣法圖?我早不研究那玩意兒了,你問錯人了。”中年漢子拿溼毛巾擦著臉上的汗,稀疏的頭髮和粗糙的手指無一不訴說著生活的辛勞。

“老闆,我要兩個肉包子!”顧客的呼喊又在身後響起,他回頭應了一聲,對岑深說:“你從哪兒打聽到我的?噯不是,你誰啊?快回去吧,啊,我本來就不是那塊料,你問我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我還要做生意呢。”

說罷,他便不管岑深和桓樂,回頭招呼客人去了。

“給,兩個新鮮的肉包子!”他手腳麻利裝袋,碰上那些年輕的,粗大的手指往旁邊一指:“有微信、支付寶的您幫幫忙掃個碼嘿,今兒個沒零錢了。”

籠屜裡蒸騰的熱氣將他的臉龐燙得泛紅,周圍盡是人群和車流的喧囂聲,一層又一層地將他包裹著,逐漸遠離岑深的世界。

不記得了,放棄了,也好吧。

岑深把攥著圖紙的手插回口袋裡,默默地走出了早餐店,順著那條充滿喧囂聲的小路一直往外走。

桓樂跟在他身後,不時回頭打量他們所謂的“掃碼”的舉動,又想到了岑深說過的科學。是科學造出了那個叫“手機”的法器,所以匠師一脈才沒落了嗎?

看著沉默的岑深,他沒問出口,可接下來大半天的旅程,彷彿在一次又一次驗證他的猜想。

“哈?陣法圖?那玩意兒早被我當廢紙賣了。不過我這兒好像還剩一本不知道什麼書,你要嗎?要我就給你,反正我留著也沒什麼用了。”

“不是我不幫你,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是沒想過要做出點名堂來。可鬼匠柳七只有一個,北街的傅先生也只有一個啊,我努力了大半輩子,又有什麼用呢?匠師這行當啊,不是天才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我勸你也儘早放棄吧,你還年輕,學點什麼不好?”

“哦,這個啊,我學藝不精,可看不懂這個,現在也就當個業餘愛好罷了。要不您去潘家園那兒問問,那兒稀奇古怪的東西多了,說不定有用呢?”

“……”

岑深問了很多人,平靜地問,平靜地離開,別人的喜怒哀樂似乎對他造不成任何的影響,可當兩人走出地鐵站,看著如期而至的黑夜時,桓樂還是覺得他看上去有些孤獨。

“最後一個。”岑深開啟手機察看對方發來的定位,定位就在附近,可他環顧四周,卻並沒有發現目標。

這時,坐在地鐵口擺攤貼膜的一個小年輕叫住了他:“喂,你在找我嗎?”

岑深回頭,第一眼便看到了對方異常惹眼的粉色短髮和金屬耳環,略顯遲疑地問:“迦林德勒鬥士?”

“嘿,那就是我。”粉色頭髮應得爽快。

“你在這裡……”

“貼膜啊,沒看見嗎?祖傳貼膜,十五一張,要貼嗎?”

“哇……”桓樂站到了貼膜攤前,雙手撐在大腿上,好奇地看著他的粉色頭髮,問:“貼膜是什麼?”

“給手機加個防護罩唄,你有手機嗎?貼一個?”

“我沒手機。”

“哇……”這回輪到粉色頭髮表示驚歎了:“你哪個山溝溝裡來的,連手機都沒有?”

桓樂微微一笑,可不會把秘密告訴他。

粉色頭髮也不追問,目光掃過他束起的長髮,挑眉不語。

切,奇奇怪怪的人。

“就是你找我?什麼事啊?”粉色頭髮轉而看向岑深,就著地鐵口的燈光,眯著眼打量他。岑深過於冷冽的氣場讓他覺得此人不簡單,不過他左思右想也沒想到匠師界哪兒還有這號人物。

“你是匠師?”岑深蹙眉。

“如假包換。”

“好。”

岑深沒有廢話,也不以年齡、外表去評判一個人的能力,乾脆利落地把陣法圖給他看。粉色頭髮盯著圖紙研究了半天,又是查手機又是放到燈光下細看,手指順著陣法的紋路反覆勾勒,好半天之後,說――

“這玩意兒根本看不懂啊。”

靠在路燈柱上的桓樂差點沒滑倒在地,瞪大了眼睛問:“那你看那麼久?”

粉色頭髮:“我不得研究一下嘛!”

“算了。”岑深收回圖紙,對粉色頭髮微微點頭:“打擾。”

說罷,他轉身欲走,粉色頭髮卻又叫住他,道:“噯,你要真想找個大師問問,去妖怪論壇上找那個c啊,那可是大師級別的了。你要是合他眼緣,說不定他就會回你呢。”

岑深驀地頓住,他回頭看了一眼粉色頭髮,卻沒說什麼。

c,就是岑深的首字母。

原來他這樣的,也可以算是一個大師了麼。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桓樂見他臉色不好,似乎比平日裡更顯病色。仔細一想,他們走了整整一天了,這一天裡岑深就吃了一個三明治。

“沒有。”岑深只是有點累了。

桓樂卻不信,仗著自己年輕力氣大,硬是拉著岑深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說:“那我累了,我們先休息一會兒,過會兒再走。”

岑深這會兒是真沒什麼力氣去反抗桓樂,也不想說話,就這麼安靜地坐著。

春日的晚風裡,桓樂看著他緩緩閉上的眼睛,心裡的好奇攀升至頂點――他現在心裡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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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失望嗎?

會因為發現自己獨自一人走在匠師這條路上而感覺孤單嗎?

夫子說,孤獨也是一種修行。

桓樂問他,修了可以成仙嗎?不能他就不修,他還約了好友去西山打獵。

然後他被夫子拿著水瓢打了一頓。

往事歷歷在目,疼痛猶在。他望著岑深的目光裡,也不由露出幾絲憐惜,而後他忽然靈光乍現:“我想到我可以叫你什麼了,我可以叫你阿岑!”

岑深無語地轉過頭看他,忽的一陣風來,少年飄揚的長髮――糊了他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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