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深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躺在一艘船上, 船裡還鋪著一層厚厚的毯子,載著他悠悠遠行。從天南到海北, 再從海北回到西子衚衕, 半夢半醒間,船裡就落滿了桃花。

這個夢做了很久很久,久到岑深快要在夢中睡過去,忽然, 船翻了。岑深掉進水裡,本能的掙扎了一下, 便一下子來到了夢醒時分。

“阿岑?”陪在他身邊的依舊是桓樂,而他此刻正躺在家中的浴缸裡,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幽的花香。抬起手, 手指上還黏著一片桃花瓣。

他揉了揉有些痠痛的大腦,問:“你帶我去找過南英了?”

“嗯。”桓樂抬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道:“燒退了。南英說你思慮過重,要好好休息。露水也給你加重了劑量,讓你多泡會兒。”

“我睡了多久?”

“二十六個小時。”

提起這二十六個小時, 桓樂就不由聲音發緊。看著心愛的人昏倒在自己懷裡真是太糟糕了,幸好虛驚一場。

“阿岑, 你嚇到我了。”桓樂跪在浴缸邊緊緊的抱住岑深。

岑深抬手輕撫他的後腦,水波輕輕晃盪著, 沾溼了桓樂的衣服,可他卻毫不在意。

過了許久,桓樂把岑深從浴缸裡抱出來, 擦乾身上的水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岑深還很虛弱,身體裡還有隱約的絞痛殘留,手腳都沒什麼力氣。

但他昏睡了這麼久,此刻便不想睡了,於是趁著桓樂去廚房做吃的,又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了一沓草稿紙隨手塗抹。

他還記得昏迷前看到的傅先生回信裡的內容,得儘快將它們化為己用,修復小繡球。時間緊迫,不能再拖了。

越是拖下去,他的身體就越糟糕,桓樂就越走不了了。

桓樂回來看見了,自然極不贊同。把稿紙拿走,盯著他把粥喝完了,再抱著他強逼著他休息,這才消停。

大約是太累了,心裡的弦一鬆下來,桓樂就陷入了夢鄉。

岑深卻又睜開眼來,黑暗中他深深地看了一會兒桓樂的側臉,這才起身,披了件衣服獨自走向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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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裡,只有一盞昏黃的壁燈還開著。阿貴趴在水缸底部的鵝卵石床上半眯著眼睡覺,兩條小金魚搖頭擺尾吐著泡泡。

岑深徑自走過去,開啟工作臺上的檯燈,攤開了圖紙。

接下去的幾天,岑深都一心撲到了陣法圖上面,連桓樂的撒嬌都不管用了。桓樂勸又勸不動,又不敢對他太過強硬,急起來就往岑深腳邊一坐,靜坐抗議。

可十次有九次裡,是抗議無效的。

“阿岑,南英說你要多休息的。”桓樂又開始老生常談。

“早一點修復小繡球,我就可以早一點休息了。”岑深看著他,眼神裡沒有半分動搖。末了,他又反問:“難道你想永遠留在這裡,不走了嗎?”

桓樂啞然。

他覺得岑深好像哪裡有點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

他只是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太對頭。

“阿岑,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桓樂仰頭看著他,牢牢抓著他的手,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南榴橋下的石榴樹嗎?樹上長著特別特別大的紅石榴,等到回了大唐,我親手剝給你吃。我還可以帶你去西山打獵,秋天的時候,金色的銀杏葉落了滿山,特別漂亮。”

記得啊,你說要葬在長安的春光裡,我也見過了那棵石榴樹。

岑深的指尖顫了顫,神色卻沒什麼變化,“你記得就好了。”

“記得,我當然一直記得!”桓樂卻仍覺得不放心,“阿岑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

岑深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你託褚元平在國外找治病的法子對不對?”

桓樂微愣,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事兒。

岑深繼續道:“我在你手機上看見的。他發了新訊息過來,說沒什麼進展,甚至國外的情況比國內更糟糕。”

桓樂心中一凜,“為什麼?”

“宗·教。”岑深冷靜對答:“半妖被視為不詳和詛咒,許多半妖都被燒死了,很少有能存活下來的。”

桓樂沒料到這一點,如果國外的情況遠比國內要嚴峻,想在那裡找治病的方法,可以說希望極其渺茫了。

阿岑是因為這個所以才這樣的嗎?

“你放心,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國外沒有辦法,還有摩羅,我還可以去求四爺。辦法總是要找了才有的,更何況我的運氣一向不錯。”桓樂最怕他失去生的希望,那比起絕症而言,還要可怕得多。

岑深望著他的眼,輕輕應了一聲,“好。”

桓樂愈發心疼,一時間也無暇去思考別的,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治好岑深的病。岑深這麼努力的想要修復小繡球,他也不能再拖了,必須儘快見到黑七葉,搏一線生機。

於是桓樂再次出發去了書齋。

待他出門後,阿貴卻對岑深說:“你在騙他。”

岑深兀自低頭畫著陣紋,沒有理會。

阿貴繼續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被你的病佔據了心神,當然看不清真相。褚元平的訊息只是個幌子對不對?我看得出來,你從來沒對‘治好病’這件事抱有什麼期待。”

該涼的心,早涼了。

岑深從很久之前開始,就不再奢求什麼希望。阿貴一路陪他走過來,所以看得最明白,他當初有多絕望,現在就有多平靜。

不管是南英還是摩羅還是褚家的研究所,岑深從來沒有主動去關心過,都只是桓樂在剃頭挑子一頭熱。

南英說他有心病,這才是最致命的。

“那又怎樣?”岑深回過頭來。

“那……”阿貴一時口快戳穿了他,卻又詞窮,末了只能嘆口氣,苦口婆心道:“之前不是挺好的嗎?樂樂少俠那麼喜歡你,你跟他在一塊兒的時候都會笑了。不管發生什麼事,能不能活下去都好,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其實阿貴心裡,對岑深的病也不抱什麼希望。古往今來,夭折的半妖多了去了,岑深不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可能也不是最後一個。

對於他這種老古董來說,桓樂的想法才是天真而可愛的。

阿貴只希望岑深能在有限的時間裡,獲得最大的開心。旁的都不需要去想,好好享受當下就可以了。

岑深當然明白阿貴的話,他只是……

只是……

直到昨天才明白,原來他希望的並不止如此。在陽光下待久了,他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想留住它,希望能一直站在陽光下,哪怕只是喝杯茶、打個盹兒。

他不知不覺的開始縱容桓樂,其實是在縱容他自己。變得越來越依賴他,越來越耽於情愛,甚至開始害怕死亡。

他本可以送走桓樂,留在這裡坦然等死,不需要與任何人告別。

可昨天看到那紙條上的字之後,一切假象都被打破,他的心裡忽然生出一瞬間的奢望——他想跟桓樂一塊兒走。

如果那時他還活著,他想跟他一塊兒走。

桓樂想死在長安的春光裡,岑深想死在他懷裡。

“可我去不了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阿貴有點懵。可他看著岑深幽幽的眼底,那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裡,好像空蕩蕩的。

阿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岑深又說:“我知道他比我重感情,所以我有點後悔了,當初我不該接受他的。”

“後悔?”阿貴忽然有點心顫:“你這話可別被樂樂少俠聽見,他會生氣的,很氣很氣,說不定就又要離家出走了,呵呵……”

“你會告訴他嗎?”岑深的目光陡然凌厲。

阿貴的心更顫了,“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想做什麼?”

岑深卻沒有回答。

他慢慢移開視線,望著院子裡的椿樹發了一會兒呆,而後繼續埋頭自己的工作,好像剛才的談話只是夏日裡吹過的一縷風,輕得恍若不曾存在。

阿貴不知道該不該跟桓樂提起,但他又摸不準岑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愁死龜了。

桓樂那邊的進展卻也不順利,因為商四根本不同意他見黑七葉。

“這件事,哪怕天帝再生,都不可能。”商四一口回絕。

“為什麼?”桓樂拎著菜籃子在後頭追問。

商四慢悠悠地挑著胡蘿蔔,說:“黑七葉很危險,少年郎,以你的道行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可摩羅葉或許是最後唯一的希望了。”桓樂也寸步不讓,“這件事不是危不危險的問題,是我必須去做的事情。如果是陸先生遭遇到這種情況,四爺您難道會無所作為麼?”

商四挑眉:“你以為我是你麼?我很強,這就是我的底氣,你信不信現在我一腳把你踹回大唐去?”

桓樂立馬給他挑了兩個最好的胡蘿蔔,“四爺可否把話挑開了說?”

商四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被他纏得實在是煩了,說:“黑七葉的能力不在於他的法力有多高強,而在於他蠱惑人心的效果,能輕易勾起人心底的負面情緒,把人推向深淵。你一個小妖怪,哪怕實力再強,也很難抵擋得住他的精神侵蝕。或許等你見過他之後,我就該殺了你,以防第二個大魔頭出現。”

桓樂蹙眉,“有這麼嚴重?”

商四反問:“你以為摩羅覆滅的原因何在?”

桓樂明白了,商四不會為了兩個陌生妖冒這個險。而他也沒辦法證明自己能夠抵擋得住黑七葉的精神侵蝕,此題,無解。

商四又道:“哪怕你見到了黑七葉,又能怎樣?”

是啊,又能怎樣?

可桓樂又能怎樣,這已經是他能主動去捕捉的唯一一個機會了。他不要看著岑深去死,也從來不信命。

大哥、夫子,這一個又一個人在他面前受傷、甚至離開,他什麼都抓不住、挽回不了,那又怎樣?

他絕不認輸。

“小喬嬸嬸說,四爺是個好人。您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可以幫我的。”桓樂重又露出一個微笑,跟上商四。

商四的嘴角抽了抽,“你倆這是攀的什麼親戚?”

“他說我像崇明的大侄子。”

“哦,那是挺像的。”

商四又道:“別拍我馬屁,老子煩得很,買個菜都不得安寧。”

桓樂略作思忖,道:“我知道四爺您沒有義務幫我,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我絕不推辭。”

“口氣倒不小。”商四也一本正經的回答他:“你覺得你有什麼可以幫到我呢?”

商四很強,非常強,活了這麼久,這世上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打動他了。桓樂冥思苦想,也想不出答案來。

他唯一的軟肋就是陸知非,可陸知非看起來也很無欲無求的樣子,彷彿老妖怪成了精。

但沒關係,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劉備還三顧茅廬呢,他桓樂來個十八相送都沒問題。

於是桓樂再次把商四恭恭敬敬地送到書齋門外,可謂誠意十足。

喬楓眠抱著太白太黑兩個小胖子在窗邊看著桓樂離開,回頭問走進來的商四,“真的不能帶他去見黑七葉?”

商四邁著老爺步慢悠悠的走向廚房,“黑七葉想要復活七葉,這本來就是件逆天而行的事情。我正發愁呢,你們要我送一個小妖怪到他面前去,這不是讓他去死麼?”

喬楓眠蹙眉:“怎麼說?”

“其實世上本沒有七葉與黑七葉之分。”商四一邊走,一邊慢悠悠的說著:“只是造化弄人,業障難消罷了。一個七葉一分為二,無論哪一個都是七葉,哪怕變成了黑的,洗洗白不就成了?”

“洗白?”這是什麼騷操作。

“把他身上的黑,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以此來還原他最本真的顏色。但你要知道,我們當初之所以決定將他永鎮塔底,就是希望業火能焚盡他身上的黑,讓七葉摩羅這種天賜的神藥能繼續存活。可數千年過去,業火都焚燒不盡他的罪孽,想要讓他獲得新生,只能轉嫁。可作為容器的那個人,又會是什麼下場?”

喬楓眠啞然,片刻後又問:“除了重獲新生這條路子,摩羅古國裡,真的就沒有神藥存在了嗎?”

聞言,便是商四都忍不住唏噓,“如果真的有,當初南英身子不好,星君早就去摩羅為他採藥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現這周還有個榜單,一萬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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