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的少年還在喝酒, 酒意上腦,跟同桌的劍客拿筷子過起了招, 絲毫沒有意識到身後發生了什麼。

此刻的桓樂看著他, 不由惱怒於自己的耽於享樂。

你倒是回頭看一眼啊!

他忍不住想衝上去提醒自己,可卻又清楚的明白眼前的一切都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事實,就算他衝出去,又能怎麼樣呢?

這裡是書中的世界, 任憑他如何努力,也不會對現實產生任何改變的。

岑深望著他焦灼的眼神, 幾度張口想說些什麼,可卻又什麼都說不上來。於是他又把目光投向了真真, 他總覺得比起平兒, 真真才是今晚的關鍵。

天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那樣哀傷而癲狂的眼神,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平息下去。

果不其然,真真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桓平的身上,不曾離開。癲狂逐漸吞噬著哀傷, 就像烏雲漸漸遮住了明月,讓他那張美豔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裂痕。

裂痕像是一道疤, 硬生生撕裂了他的半邊臉頰,猙獰又可怖。

真真驚覺於自己臉部的變化, 右手顫巍巍的捧著臉,眼睛瞪得大大的,卻乾澀無淚。

他像是快瘋了, 無措的往四周張望著,像是在找鏡子,可往生塔裡沒有鏡子。

此時此刻,紅衣的少年已經跟宋梨說上了話。

宋梨一如桓樂曾經描述過的那樣,擁有一張平凡的臉。可他望著塔中的天井,望著這百鬼盛宴時眼中流露出的神采,卻是熠熠生輝的。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他吟出了這句詩,端的是豪邁颯然。

桓樂單純的為他喝彩,桓平遙遙看著那邊的場景,看到桓樂的笑臉,下意識頓住了腳步。他的手還緊緊的握著腰間的刀柄,深吸一口氣,眸中的陰霾才有消散的痕跡。

他遲遲沒有上前,就這麼站在角落的陰影裡看著桓樂。看他嬉笑,看他飲酒,看他從這裡走到那裡,神色漸趨平和。

四周很安靜。

儘管鬼宴仍在繼續,可岑深就是覺得四周特別安靜。這種安靜並非來自於外在,而來自於心裡。

他身邊的桓樂一言不發。

那廂的桓平也一言不發,看著紅衣的少年,靜靜等候在相隔較遠的陰影裡。就像一個風雪夜歸人,靜靜候在門口,等到身上的風雪都散去了,才要敲門。

這真是個奇妙的場景。

桓樂看著桓平。

桓平又看著幾年前的桓樂。

而遠處的真真,捂著臉頰在鬼怪群中顯得有些扎眼。醉鬼們大都已喝得有些神志不清,有些也許明天就要去投胎,喝得就更加盡興。

可還是有那麼一兩個神志清醒的,望著真真臉上彷彿泛著黑氣的疤,錯愕道:“你、你的傷口……”

能夠出現在往生塔的鬼怪,都是業障已除,可以投胎的鬼。那些個惡鬼、厲鬼,凡是有罪需要償還的,通通都被關在井中,受業火炙烤,刑滿才會釋放。

可真真傷口裡流出的黑氣,分明代表著業力的再生。

“這又何必呢?”角落裡坐著個老頭鬼,一看就是掃地僧級別的,捋著自己長長的白胡子,道:“這位小兄弟,現在去投胎還來得及。”

真真卻抿唇不語,垂眸不知在思量什麼。

老頭又道:“待這月上中梢,可就什麼都晚了。”

真真驀地輕笑一聲,抬眸看他:“晚了,晚了,我的人生從一開始便晚了,又何曾走在前頭。你叫我去投胎,你又為何不去?”

老頭僵住,沒再說話。

真真怒而撥開看熱鬧的鬼怪們,不顧一切的往樓下跑。他跑得太快、太急了,以至於撞歪了頭上的髮簪,形容有些狼狽。

黑氣源源不斷的從他的傷口裡冒出來,逐漸傾染著他的眼眸,快要讓他失去理智。

“桓大人!”他終於在最後一刻抓住了桓平的胳膊。

桓平回眸看他,乍一看到他臉上的疤,微愣了愣,才道:“真正被心魔束縛的是你。你既已到了這裡,為何不肯離去?”

他的眸光依舊冷冽,可語氣卻帶上了一絲嘆惋。

“我去哪兒?”真真的聲音又輕又急,目光裡滿是哀求,“我能去哪兒?投過胎,重來一次,便能好過麼?”

“大人,你陪陪我吧大人。這世上獨你一人是待我好的,你懂我的,我也懂你……哪怕一刻也好,你就做一刻真真的大人,好不好?”

真真聲音哽咽,沒有傷疤的那半邊臉我見猶憐,可另外半邊的黑氣卻越冒越多。

“你瘋了。”桓平抓住他抱著自己的手腕,將他稍稍推離,“我是你的主審官,是我親手了結了你,又何曾待你好?”

“可你不知道,在牢裡的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時光了。只有你耐心的同我說話,只有你不曾看輕我分毫,我說我想再看一看紅衿院的荷花,你給我採了一朵,你忘了嗎……”

那朵花如今枯萎了嗎?

哪怕枯萎了,也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一朵花了。

“那是我同半山一起去採的花。”桓平再次正視著他逐漸染黑的眸子,道:“我們都不曾看輕任何人,但你犯下的罪孽,也該由你來承擔。如今你已贖了罪,又何必再墮深淵。”

“不!”真真不停的搖頭,“那是你送我的花,沒有什麼半山,沒有……你陪陪我好不好?大人,你不是說我的罪已經贖清了麼,我可以與您一道去賞荷了……”

真真與桓平的糾葛,不出意外的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桓平有心勸他去投胎,可此時的真真已然聽不進任何言語。

而桓平抬眸的剎那,卻驚覺桓樂已然脫離了他的視線。一陣搜尋,才發現他已經跑到了底樓。

桓樂喝多了,腳步已經有些虛浮。

桓平不由有些擔憂,可又被真真所擾,於是當機立斷:“我先去尋我三弟,我答應你,明日再來尋你,如何?”

“明日你一定來麼?”真真痴痴地望著他。

“一定。”桓平下意識看了一眼他的疤,道:“但你必須得剋制住自己,你已經熬過了所有的苦難,不要為了任何人、包括我,再添煩擾。”

桓平的神色是鄭重的,一如從前一樣,叫人沒來由的便心生依賴。真真雖眸光哀切,但仍是點點頭,終於鬆開了抓著他的手。

桓平走了,他急著要去找桓樂。

真真就在原地等他,不停的喃喃自語著,可隔得遠了便聽不清楚。岑深凝神分辨,他直覺這事兒不會輕易結束,果然,他聽到真真在說——

“明日復明日,明日你便不會來了。”

“天下的人都一樣,說是明日,可明日從不會來。”

聽到這兒,岑深的心便不由一緊。他隱約能感覺到故事的帷幕即將要落下,轉頭看向身邊的桓樂,悄悄握住他的手,一片冰涼。

“阿岑。”桓樂聲音沙啞,“我大哥是愛我的,對不對?”

岑深很肯定的回答他:“是。”

桓樂笑了,笑得有些勉強,“那接下來的事情,一定叫他非常難過。我想,他比我難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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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無論是岑深還是桓樂都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的發展。

真真已然瘋魔,他應下了桓平的承諾,卻心裡恐怕已經無法維繫。他哪等得了一天一夜,便是半刻也等不了了。

於是他飛蛾撲火般撲向了桓平。

桓平心中本有心魔,今夜因為真真的話而有所躁動,好不容易壓制下去,豈能經受得了真真這麼同歸於盡般的一撲。

幾乎是剎那間,桓平的眸子就染上了真真眸中的黑氣。但他並沒有輕易的被奪去理智,他扔在掙扎。

紅衣的少年近在眼前。

桓平卻不敢叫他了。

“殺了他。”

“殺了他。”

心裡有個聲音在叫囂,不止來自於真真,更來自於自己的內心深處。

“殺了他。”

桓平的神色愈發痛苦,周圍有鬼怪發現了他的異樣,正要上前檢視,卻被桓平突如其來的一個冷眼給逼了回去。

鬼怪在瑟瑟發抖。

而桓平眸中的黑色越來越濃,牙關卻也咬出了鮮血。

他看起來就像個厲鬼一般。

“大哥!”桓樂終於沒忍住,放開岑深抓著他的手衝了出去。可一切為時已晚,正如他當年沒能救下任何人一樣,今天,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桓平親手在他背上一推。

年少的桓樂錯愕的回眸,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往後倒。

姍姍來遲的夫子從旁衝出,想要把他拉住,可桓平那一掌之力何其的大,豈是夫子一個區區人類能抵擋得了的?

情急之下,他直接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桓樂。

青色的衣襬被井口的風吹著,轉瞬間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裡。

“夫子!!!”少年桓樂急急伸出手去抓,卻什麼也沒抓到。他嚇得一個激靈,腦子裡卻還亂的很,下意識就要跳井救人。

可一隻大手很快就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往後一拎。

“放開我!”桓樂直接拔刀,紅著眼眶,似瘋了一般。

那人“嘖”了一聲,兩指便架住了桓樂的刀,而後輕輕一拍,桓樂便暈了過去。

他當然就是商四。

商四一手拎著桓樂,一手還拎著酒壺,回頭看向桓平的方向,桓平已跪倒在地。星君正作法將真真的鬼魂從他身上剝離,可桓平卻似乎毫無所覺。

他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大人……”真真被鎮魂鎖鎖住,卻仍吃力的看向桓平,伸出手想要觸碰他,“大人,真真不要明日,你留在這裡陪我好不好?大人……”

桓平沒有回答,卻忽然笑起來。笑聲伴隨著眼淚,模糊了他那張無論從角度看,比起桓樂來都過於平庸的臉。

“大人……”真真怔住了。

桓平的笑聲又戛然而止,他驀地回身,一把掐住了真真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兩人四目相對,真真痛苦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卻又在對上他視線的那一刻,忘記了呼吸。

那究竟是怎樣一副可怕的眼神,彷彿要把人生吞活剝一般。

“哪怕是墮入地獄,我也不會同你一起。”桓平咬牙。

作者有話要說:  斯德哥爾摩·真真

鬼宴上的大致情節就是這樣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也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就像人生一樣,必然之中夾雜著諸多的偶然。

夫子、真真包括桓平的故事還沒講完,等待後續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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